他是藝術宮殿的才子,23歲時就有過傳世之作;
他是商業奇才,在商場上曾經與榮毅仁并駕齊驅;
他是拳拳赤子,為了周恩來的囑托,他用在商界的特殊身份做了許多共產黨員公開身份做不了的事情。
他曾經榮耀輝煌過,他曾經腰纏萬貫,金錢像流水般經他手嘩嘩流過;他也曾經歷過沒有分文存款的貧苦日子,經歷過被批挨斗關牛棚受冤枉的屈辱歲月。但他卻沒有因為自己的委屈而到處申辯,沒有因為自己對黨對國家的貢獻而居功,而去索取。這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就是廣州卷煙一廠的原老板張云喬。他的妻子任風儀,是豪門千金,其父任志清曾任云南巡按史,為蔡鍔起草過討伐袁世凱的檄文。這對富有傳奇經歷的夫妻是怎樣相依相伴走過了風風雨雨大半個世紀的呢。
戰火成就的姻緣
張云喬,今年93歲,早年,他從上海新華藝術學校畢業后,進入了上海電影界。1937年“八一三”,日寇不宣而戰,戰火燒到了上海。上海的電影制作被迫停頓。云喬和當年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帶著滿腔悲憤,幾經跋涉,來到了武漢。他在路上遇見了電通影業公司的同事、著名電影演員陳波兒,此時她正準備投奔延安。經過陳波兒的介紹,他見到了周恩來。
“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是電通公司的人,夏衍和孫師毅都曾經說過你?!币灰娒?,周恩來就熱情而又關切地詢問,“你由上海來,此后有何打算?”
張云喬和夏衍、孫師毅早在上海電影界就是至交好友。夏衍比張云喬大幾歲,云喬敬重他的為人,一直把他當成哥哥和榜樣。當時電通公司是受地下黨領導的“左翼文聯”控制的,拍過不少反帝反封建的優秀革命影片,因此遭到國民黨中統特務機關封殺,被迫關閉。后方的“中電攝影場”和“中制”制片廠則附屬國民黨,他們曾經邀請張云喬,但遭張拒絕。云喬雖然非常喜歡電影藝術,可是又不甘心當國民黨的“大兵”。他在湘漢有些金融界的親友,于是想轉行搞工商業,但又擔心……
周恩來聽了他的這番苦惱和彷徨后,鼓勵他道:“你很有條件向工商界發展。在工商界,同樣可以為革命做貢獻呀,以后你就通過孫師毅和我們保持聯系吧。”(當時周恩來擔任國民黨軍委會政治部副主任,孫師毅是他的機要秘書)
周恩來的一席話,使彷惶中的張云喬看清了自己今后的去向。其實,他是接受了黨交給他的一項特殊任務。他在親友的幫助下取得了美國道奇和克雷司勒汽車的湖南經理代理權,開辦“中國汽車貿易公司”,并開始了秘密的地下工作。
誰也沒想到,搞藝術出身的張云喬又是個商業奇才,他從經營一家汽車進口公司起步,短短的幾年時間,竟發展成擁有機械廠、汽車修理廠、卷煙廠等幾間工廠的大老板了。
張云喬在貴陽辦了一間卷煙廠。這時,任風儀也由于戰火紛飛,回家鄉避難,耽誤了高考。于是,她便在貴陽一間學校任教。這學校恰好就在卷煙廠的附近。
一次,風流倜儻、酷愛藝術的張云喬和朋友一起在貴陽舉辦畫展。就是在這次畫展上,任風儀看了張云喬的畫,她驚嘆他橫溢的才華。而此時,張云喬也被眼前這位清純美麗的女孩吸引了。就這樣,戰火無意中為這對才子佳人當了回紅娘,浙江才子和貴州佳人千里相會,結下了良緣。
周恩來的囑托
張云喬曾經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孫師毅向他轉達了周公指示:“不一定要入黨,留在黨外對革命起的作用比在黨內更大?!痹茊逃涀×诉@番話。他默默地為黨工作。
張云喬的中一機械廠和一中卷煙廠都成了為共產黨的抗日救亡運動籌集和輸送經費的秘密據點。
—次,在重慶的孫師毅按周恩來的指示,通過銀行匯給張云喬兩筆巨款,每次10萬。周恩來親筆附信給孫師毅曰:“韓兄:年底之約,前途已行,稀即準備十數,弟于23號當再送十數,以便能按時匯出。并請預告云兄一聲,以免去人詢及時,彼會茫然無所知也。刻安!弟羊羽子示”。(周總理的親筆信現由老人的女兒收藏)韓兄即孫師毅的代號,羊羽子是周恩來的號“翔”字的轉化,而“十數”即十萬元錢,云兄即張云喬。
張云喬接到指示,以指定的方式完成了任務。當時他并不知道這筆款作何用途,直到解放后才知道這筆錢是周恩來撥給當時桂林地下黨組織的活動經費。
1939年4月,孫師毅向張云喬轉達周公的囑咐,要他以工商業者的身份出面社交,協助《救亡日報》在桂林復刊。該報是以無黨派姿態出現的,郭沫若是社長,夏衍是主編。張云喬親自駕車和夏衍從桂林到香港與廖承志聯系,接受華僑贈款。經過多次籌措,終于解決了《救亡日報》的經費問題。
1949年,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在港的職工飛行員宣布起義(即兩航起義),港英當局采取對策,封鎖有關戰略物資向國內運送。張云喬在香港開了僑生行,表面上是經營進出口貿易,實際上是與港英當局展開反封鎖的斗爭,將大批航空器材、油料、汽車等戰略物資運送到內地,為戰時戰略物資供應立下汗馬功勞。
從30年代后期到解放初期,這十多年里張云喬一直是用工商業者的身份為黨和國家做了大量工作。雖然,他沒有參加轟轟烈烈的公開斗爭,但是在暗地里用自己的智慧和龐大的社會關系網為國家為人民默默地奉獻。革命成功了,他沒有向黨和國家要求什么,仍然以一個普通公民的身份默默工作。人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功績,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廖沫沙1985年在給張云喬的信中說:“《華商報》接到港幣的事我很清楚……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幫助我們黨做工作的,是我們最親密的同志和朋友,而解放后,卻長期默默無聞,不知去向。我以為你不在人間了,原來你還在廣州,像你這樣長期為我們黨出力的人,卻不過以普通工商業者相待,這是令人深感不平的事……”
忍辱負重終不悔
1947年,張云喬以公開投標的方式在廣州買下了日本人的東亞卷煙廠,也就是現在的廣州卷煙一廠。他們全家也從貴陽搬到廣州,不久又遷去香港兼營僑生行。
上海解放了,上海的福星煙廠和華成大煙廠都曾經想以高價收購廣州的卷煙廠,企圖把從上海運出的剩余原料制成商品,換成資金,以便逃往國外。當時煙廠有些股東禁不住“高價”的誘惑,猶豫了,但張云喬堅持不肯賣卷煙廠。他說眼看就要解放了,過去民族工業受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今后我們的日子就會好起來的。他的意見終于取得了股東們的諒解,保住了這個廠。
在廣州解放前夕,國民黨炸了海珠橋,飛出的鋼梁砸爛了卷煙廠的屋頂和倉庫,張云喬動員全廠職工搶修。工廠剛恢復正常運轉,他又和廣州民航局長任泊生去香港公私合作經營僑生行,僑生行成為當時國內政府與港英政府進行反禁運的前沿陣地。正當他滿懷信心、雄心勃勃地準備揮臂大干時,國內開始了“三反五反”運動。任泊生成了三反的對象被隔離審查,僑生行也只好停業。為了交代清三反問題,張云喬舉家返回廣州。
僑生行做的是航空器材、油料、汽車等大宗物資的進口,金錢像流水般從他手中嘩嘩流過,可是他回國時,銀行里卻沒有一個自己的戶頭。
當他經過羅湖海關時,香港海關的關員勸他說,國內正在搞運動,你現在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呀。
張云喬坦然地答:“我沒有做違法的事,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逼拮语L儀也支持丈夫:“不回去難道在外面當白俄呀?!”就這樣,帶著一顆赤子之心,他們毅然回到了廣州。
回到廣州后,張云喬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沖擊。“三反五反”運動來勢兇猛,就像洪水般撲過來。他偏偏又是個辦事認真的人,他弄不明想不通,他感到委屈、痛苦、失望,甚至想到過去死。幸虧和他同甘共苦走過來的妻子理解他,他們一起闖過了這道關口。
1956年,廣州工商業界“公私合營”,張云喬高高興興地帶頭參加,他的一中卷煙廠從此改變了所有制,他被安排為私方副廠長。作為私方副廠長,每月工資才500元,但是他還是兩次主動要求減工資,最后減到了13O元。這時這130元的工資要養活全家6口人。
1964年,他又和廣州紡織二廠的榮毅仁、華成煙廠的曹冠英等人把公私合營所得定息捐辦了建聯中學。他們只是想盡自己微薄之力,能多為國家為人民做一點事情??墒沁@片熱心腸在文革中竟然被污蔑成“居心不良”、“培養資產階級接班人要與共產黨爭奪下一代”。這回他真的傷透了心。
張云喬要求歸隊電影事業,他在珠江電影制片廠擔任美工設計。曾為《逆風千里》、《故鄉情》等影片做過美工設計。在文革中他曾經挨斗、戴高帽、關牛棚。這時,他已經是老“運動員”了,習慣了運動,因此變得處之泰然了。
文革后,夏衍在《記者生涯的回憶》中提到“當時在桂林以工商界人士身份為黨工作的張云喬同志,他的工廠是我們黨秘密安置在桂林、由周恩來同志直接領導的聯絡點。這件事我和孫師毅在解放前是組織上決定絕對保密的……在‘文化大革命’中,專案組和紅衛兵一再逼供,我也沒泄露。在林、江反革命集團粉碎后我向珠江電影制片廠反映張云喬的政治情況,但是1979年冬我到廣州問起張的情況,看來珠影廠對他當時所作的貢獻,似乎還有點將信將疑。為此,乘此機會,我向云喬的女兒麗敏要來由她一直珍藏著的周總理兩封親筆短簡,可以證明張在當時擔負的工作?!?/p>
張云喬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卻從未找人為自己證明過什么,更沒有把自己曾經為黨做的貢獻作為資本或砝碼,向組織要求過什么索取過什么,他甚至沒有向人提起過那段歷史。也許他覺得自己過去為黨做的這一切都是一個中國人應該做的吧,也許他覺得那只是自己在完成周公的一項囑托而已。
陋室度晚年,樂也融融
張老離休了,住在珠江電影制片廠的一棟老房子里,家里沒有當今流行的豪華裝修,顯得十分簡樸。
93歲高齡、百病纏身的張老已經是深居簡出了。他每天呆得最多的地方是書房,書房的墻壁上掛著晚年周恩來病重時的相片,這個10多平方米的書房里,活躍著張老的思想,凝聚著他的情感,有著他的過去和現在,還有他與外面世界的種種溝通和聯系。
1.4×3.5米的巨幅油畫《血戰寶山路》就是在這個10多平方米的書房畫的。
張云喬是劉海粟的學生,23歲那年,他為上海的“一·二八”紀念堂畫《血戰寶山路》主題壁畫,展出時受到劉海粟先生的好評。后來這幅巨型油畫隨著上?!耙弧ざ恕笨谷占o念館被日軍飛機轟炸而毀滅。1995年,上海人民政府決定重建“淞滬抗日紀念館”,幾經周折找到張云喬。此時,張老已是87歲的老人了。但他不顧自己年邁體弱,揮灑愛國激情,經過300多天的奮戰,憑著記憶將60多年前血戰寶山路的場面重新繪出來。以后張老又繪制了同樣的《血戰寶山路》的巨幅油畫和同類題材的油畫,分別贈送給北京盧溝橋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廣州“十九路軍”抗日陣亡將士陵園紀念館和美國舊金山日本侵華浩劫紀念館。
任風儀退休前是珠影電影服裝設計師,《孫中山》、《廖仲愷》、《周恩來》等影片的服裝都是她設計的,曾獲金雞獎。她如今已83歲高齡,但依然開朗活潑,前幾年還活躍在廣州京戲票友界,算個名角。老兩口到耄耋之年雖然有許多東西都變了,但有一點變不了,這就是他們之間半個世紀的理解、半個世紀的愛和共同的人生觀:助人為樂,苦中尋樂,知足常樂,自尋其樂。
(責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