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朱德與范石生》(中央統戰部華文出版社2001年1月版)一書的作者,對范石生將軍是比較了解的。該書出版一年之后我得知,除了范石生的親屬外,還有一位比我更加了解熟悉范石生將軍的人,他就是革命前輩侯方岳老先生。
侯老是四川省廣安縣人,1915年11月出生,1930年參加革命。抗戰時期他在周恩來副主席直接領導的中共南方局工作,三任地委書記,一任成都市委書記,1941年,周恩來派他到云南省主持省工委工作,開展建黨、建軍和統戰工作。1949年春,他代表云南省工委參加華南整軍會議,同年秋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和開國大典。1950至1955年他受到錯誤的處罰,被撤去省委代秘書長、省邊疆工委副書記、辦公廳主任等職,降為省歷史研究所所長。在這個崗位上他一直工作了30年,直至離休。1996年底,當我同華文出版社簽訂寫作《朱德與范石生》的合同時,侯老已經寫完了書名為《朱德元帥的摯友范石生將軍——孫中山政策的忠實執行者》的書稿。
去年10月16日,我到昆明醫學院附一醫院高干病房,拜訪了這位令人尊敬的革命老人。
范石生是孫中山事業的忠實執行者,也是共產黨的忠實朋友
我是上午9點走進侯老病房的,只見侯老滿頭銀發,精神矍鑠。當范石生的親侄(過繼范石生為子)、昆明工學院的范家參教授對他介紹了我之后,侯老馬上熱情地說:幸會、幸會。我認真讀了你寫的《朱德與范石生》,寫得很好,范(又名范木蘭,范石生之長女)的代前言也寫得很好。請坐,請坐。
不等我說客氣話,侯老就對我回憶起1949年朱德總司令對他說的一席話。
侯老說,1949年4月23日晚上,在中南海勤政殿開慶祝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及解放南京的跳舞晚會,我參加了。周恩來副主席叫我去跳舞,我說:“我是土包子,不會跳。”我與鄧大姐談云南革命戰爭問題。休息時朱德總司令過來,經鄧大姐介紹,朱總司令得知我八年在云南省從事黨政軍工作,建成4個支隊,發動六次武裝起義的情況后,即關切地問范石生家屬情況,然后說:“1927年8月1日南昌起義后,經過三個多月激戰,剩下的紅軍號稱一千多人,實際只有七百多人,當時缺衣糧彈藥,十分困難,幸得范石生無私援助一個團(千余人)的裝備,發兩個月的軍餉,使情況有了根本好轉。我們隱蔽于范石生部隊中,照樣打土豪,范石生也不加干涉。不久特務告密,范石生秘密派一個連,送來銀元四挑,彈藥八挑,通知我趕快率部隊離開。臨出發前,范部另一個營堅決要隨我部離去,范也不加干涉。范即離開韶關,去廣州養病。于是我們帶領這支部隊領導湘南十縣暴動,部隊發展到萬余人時,我們將萬余人裝備良好的部隊,帶上井岡山與毛主席會師。”朱總還說,我這一輩子遇到最慷慨無私的援助,就只有范石生這一次。否則,很難說能剩下幾個人上井岡山與毛主席會師。
侯老轉述的朱總司令的這一席話,我相信完全是真實的,我還親耳聽到給何長工寫傳記和回憶錄的國防大學的康景海政委對我講過這件事。康政委1987年時告訴我,毛澤東上井岡山后派何長工出山聯系湖南省委及衡陽特委,并設法尋找南昌起義的部隊。結果何長工在廣東省韶關以北的犁鋪頭鎮找到了朱德。朱德很動感情地對他說:由于范石生的幫助,我們才能在此落腳。要不然人就可能打光了。何老還說沒有范石生的幫助,就沒有朱毛井岡山會師,沒有井岡山會師就沒有中國革命的勝利。
侯老說:對于范石生慷慨援助朱德部隊,我一直認為此事非常重要,我們黨不應該忘卻。我還要強調兩點。第一,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忠實朋友。當時是一片白色恐怖,范石生部隊中的很多官兵也認為共產黨是土匪。當時范石生奉李濟深轉發蔣介石的命令,率部赴粵北和湘南追剿南昌起義軍。但他得知朱德部隊消息后,不僅沒有執行蔣介石的命令,反而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救助了朱德部隊。他在關鍵時刻做出如此義舉,不是像過去某些人的文章所說只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
我完全贊成這一看法,我說:是啊,他援助朱德部隊是有正確的思想為基礎的。
侯老說:“你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朱總司令1924年初夏在柏林同周恩來分別時曾經對周恩來講:滇軍將領中范石生、楊蓁兩個最可靠,并請周派干部進入范、楊的部隊中工作。這是1941年10月中旬周恩來副主席在重慶紅巖新村八路軍駐渝辦事處親口對我說的。”
怪不得呢。我說:我在書中寫了1926年“三二○”事件后共產黨人被迫退出了第一軍,范石生偏偏在這時通過周恩來,接納了十幾名共產黨的干部到他的部隊里面,正式同共產黨建立了統一戰線。原來這件事和朱德有很大關系。
這不僅與朱德有關,侯老說:“也同范無比地忠實于孫中山政策有很大關系。孫中山先生去世后,楊希閔(當時駐廣州的滇軍總司令)背叛了孫先生,站到唐繼堯一邊反對廣州國民政府。而范石生卻出兵廣西,聯合李宗仁等同唐繼堯大戰,粉碎了唐繼堯的野心。后來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全面清黨,范石生卻說:‘中山先生制定的三大政策也不要了,還談什么國民革命?真是掛羊頭,賣狗肉!’范根本不執行清黨命令,保護了部隊中的十幾名共產黨員。直到部隊1935年被蔣介石解散之前,他一直同共產黨保持著統一戰線關系,共產黨員一直在他的部隊里活動。這些事實充分證明,范石生是孫中山事業的忠實執行者,也是中國共產黨的忠實朋友。”
我想強調的第二點是,范石生援助朱德紅軍這件事,意義重大。侯老按照他的思路往下說:“朱毛會師時,朱德帶去了一萬多人,其中有參加過北伐的北伐軍骨干,而毛澤東領導的部隊不到兩千人,其中絕大多數是農民。所以,當時朱德的名字排在毛澤東之前,叫朱毛紅軍。朱德也說了,沒有范石生的幫助,就沒有后來的湘南暴動和井岡山會師。那么,沒有井岡山會師,中國革命就不知道是什么樣子。”
“范石生在危難時刻幫助了紅軍,對中國革命的發展,起到了至關緊要的作用。”我說。
侯老贊同這個看法,并且說:“范石生幫助起義軍的事應當得到高度評價,湘南暴動的意義也不應低估。可歷史往往是成者為王,敗者受誣。歷史需要經過一定時間的沉淀以后才能真正寫好。”
范石生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進步將軍
接下來,侯老又告訴我一件事,他說:這是你書中沒有的。1926年朱德從國外回國后,曾在上海秘密約范石生見過一面,他們長談了一次。這也是1949年4月朱德總司令對我說過的。
朱德回國后,他通過周恩來通知王德三(范石生部隊中之中共負責人)轉告范石生到上海同他見面。范見到朱德后,希望朱德到他的部隊當軍長,自己退后,朱德謙辭。范又要求朱德任其參謀長,朱德說:周恩來、胡漢民、蔣介石已商量決定,派我去四川萬縣楊森部任國民黨中央和國民政府代表,去勸說楊森與吳佩孚決裂,支持國民革命北伐軍進攻湘鄂,任務艱巨。你軍里周恩來、王德三已派有一批人來,不管他們是共產黨或國民黨左派青年,希善待之。朱德還說:我不在你部勝似在你部。楊森甚狡黠,爭取他十分困難,但他據有川東及鄂西20余縣,擁兵五、六萬,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我不可不去。
對于朱德的婉拒,范石生表示了理解,范石生對朱德說:“請玉階兄相信,我范石生守信義,愛部屬愛百姓,堅決支持孫大元帥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如果蔣介石背叛革命,我也一定同你合作。如違此誓言,天人共誅我,君亦可誅我。”
難怪朱德在危難中得知范石生就在附近的消息會那么高興呢。以后寫《范石生將軍傳》,我一定把他們這次重要的會晤寫進去。我很興奮。
侯老說:“范石生向朱德的表示并非虛言,他說到做到。他的一生值得世人稱道,從我了解的情況看,范石生確實是一個非常好的進步將軍,根本不是反動軍閥。”
解放以后,我們黨的輿論宣傳一直很“左”,似乎只要是國民黨軍官就都是反動軍閥。其實,早年范石生和朱德一樣,他們都是立志為民主共和獻身的熱血青年,他們水平相當、意氣相投才結為金蘭之交。為了實現民主共和,他們共同參加了辛亥革命、護國戰爭和反對唐繼堯的討伐。唐繼堯復辟之后,朱德出國了,加入了共產黨。范石生和楊希閔等人率領部隊打到廣東,參加了重建與捍衛孫中山大元帥府的多次戰役戰斗。范英勇善戰,屢建功勛,受到孫中山的高度贊譽。孫中山表揚說:軍中有一范,頑強心膽戰,說他功在國家,并親自授予他上將軍銜。范將軍的父親被唐繼堯害死后,孫中山在廣州設靈堂公祭,并為之親題碑文:范禹門太公之墓。
我插了一句:當時范石生是廣州滇軍的第二號人物,是滇軍第二軍軍長,滇軍總司令兼第一軍軍長楊希閔只是中將。但是孫中山在1923年底卻授予范石生上將軍銜。他是我所知道的得到孫中山親自授予上將軍銜的唯一的人。可見,孫中山對他戰功的肯定和高度的信任。
侯老說:“1924年國共合作后,孫中山為了統一軍政財政,專門設立了一個機構叫籌餉總局,任命范石生為廣東政府財政委員兼籌餉總局督辦,整個國民政府的薪餉都由范石生負責籌集,范石生的權力相當大。它說明,孫中山不僅對范石生高度信任,還相信范會理財、不貪污,非常地倚重他。”
范石生任職督辦后,對孫中山的事業更加忠心耿耿。他不僅采取果斷措施,為統一廣東財政做出重大貢獻,還將自己部隊管轄的賭捐局、航政局和煙酒稅局等籌款大戶全部交給政府。孫中山去世后,楊希閔幫助唐繼堯爭奪大元帥位,但是范石生依然站在國民政府一邊,出兵拒唐,表示出對孫中山事業的忠誠。
我說:“在歷史的關鍵時刻,范石生總能做出正確的抉擇,站在正確的一邊。”
侯老說:“關于范石生的為人,你在書中寫了一些,還有不少事情沒有寫,比如在廬山行醫時,范石生治好了不少達官貴人的疑難病癥,如宋子文、宋美齡乃至宋慶齡的風濕病。宋子文、宋美齡、宋慶齡多次請范去南京、上海給他們治病。宋美齡甚至要送給他一架飛機以便經常飛往寧滬。范石生以養不起飛行員而婉謝了。宋子文、宋美齡每次就診后都贈予幾十元大洋,范將軍倒是收下了,用以幫助退役下來自耕而食的十幾個老兵。”
我說:“這些事我在回憶文章里看到一些,但因寫作視角的關系,沒有寫進去。”
侯老說:“范將軍從少尉排長一直升到上將軍長,可他并沒有多少積蓄,沒有在香港存款。1927年他慷慨地送給朱德萬元大洋,極少的積蓄在廬山又用于建造五一新村和施藥了。回到昆明后,軍事參議院的薄薪只領到七成,難以維持家計,所以只有掛牌行醫收取診費。我在昆明時,還特意去蒲草田及王家橋農村看了范將軍的私宅。都是些土木結構的房屋,比國民黨一般團長的公館差得多。我當時就想,周公所言不虛,范將軍的生活確實很簡樸。范將軍行醫收費低廉,基本上是按病者經濟條件開處方,遇貧苦患者則免費診治,對赤貧者還施藥費。1938年夏昆明流行霍亂,急者五、六小時上吐下瀉而死,慢者二、三日死,整個昆明非常恐慌。范將軍顯示出了高明的醫術,吃他方子的病人,兩、三小時就止住了吐瀉,二、三日就恢復健康了。當時被稱為神醫。所以,范石生被刺慘死以后,到蒲草田范宅祭悼者有上萬人,挽聯祭幛千余幅。
說到這里,侯老拿出他抄錄的宋子文(1924年廣州國民政府的財政部長)的祭文給我看。祭文文筆生動,感情真摯:
昆明蒲草田范石生家屬禮鑒:
驚悉石生將軍,不幸遇刺身殉,五內俱裂,落魄喪魂!特匯法幣肆萬,作治喪補助金。敬希節哀,保重金玉之身!附發悼詞,以充祭文:
石生將軍,善于用兵。逐陳討沈,復我羊城。迎回元帥,卓著功勛。
不愛錢不怕死,既愛兵又愛民。秋毫不犯,市廛不驚。
精于岐黃,醫術精深。藥到病除,著手成春。起我沉疴,康我身心。
救國救民,中華精英。救死扶傷,平易親仁。如弟如兄,薄己厚人。
無官作風,更愛人民。橫遭嫉,貶官降薪。躬耕壟畝,醫病救人。
聞驚天地暗,雨泣山河震。
魂游珠江波瀾壯,靈繞五嶺草木新。
馨香禱祝,含笑天庭。
這篇祭文深深地打動了我,不禁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事:1970年通海大地震,范石生出生地關圣廟夷為平地。70歲的王召德老人(范當年的勤務兵、通訊員)就在范石生出生時的大漆樹下的巖石旁邊蓋了一個窩棚,為他守靈,直到91歲去世。
1939年范將軍在昆明被害,是蔣介石的陰謀
范石生將軍1939年3月17日遇刺身亡,他的被刺是一樁歷史懸案。兇手楊維騫、楊維驤是范石生金蘭之交楊蓁之子,作案后他們說是“子報父仇”,國民黨政府也這樣認可,但是范石生的親屬、好友和中國共產黨卻另有看法。所以我將話題引到這里,問:“侯老,您對范石生之死怎么看。”
侯老說:“范石生之死的性質,我們的云南地下黨及周恩來副主席當時就有明確的看法。我可以詳細地告訴你。”
范石生被刺這件事是云南地下黨負責人馬子卿告訴我的。那是1941年8月,當時我在重慶中共南方局學習,他到重慶向南方局卸任。馬子卿明確地告訴我,范石生被冤殺是蔣介石的陰謀。范將軍被刺后,他說他到現場觀察,只見遍地鮮血,圍觀者甚眾,咒罵兇手的聲音不絕于耳。街談巷議,都說范軍長愛人民、愛士兵,尊老愛幼,救濟貧民,萬人受其惠。當時他還主持召開省工委會議,決定以“沈公維”名義向范將軍送花圈,并密函告之中共南方局。
接著,侯老向我講述了周恩來對他說的一些話。他說:“1941年10月,領導決定我到云南工作,要我和馬子卿一同參加南方局討論云南建黨建軍問題的會議。一周后,周公同我細談了三天,他向我解答了一系列問題。周公說:‘范石生將軍是國民黨中愛人民、愛士兵,忠實執行孫中山政策最好的將軍,他未清共、反共,未殺左翼青年;他曾冒巨大風險,救援三支工農起義軍。’”
周公還詳細地對我談了他對范石生被刺的看法,周公說:“范將軍與朱德總司令是辛亥革命故舊,他們有金蘭之交。1927年南昌起義失利后,朱總司令率部轉戰,面臨饑寒交迫彈盡糧絕的巨大危險,范將軍鼎力相助,掩護和幫助了處于困難中的共產黨部隊。蔣介石與范石生的關系極惡,蔣知道范部長期有共產黨人員潛伏,也知道范援助了朱德部隊。蔣痛恨范石生曾經兩次羞辱他,又恨范將軍通共,但因范將軍與國民黨內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黃紹、李品仙、何鍵、朱培德、李濟深、陳濟棠等友善,不敢隨便殺范將軍。就以范剿共不力,降其軍職,從上將軍長降到少將師長而羞之,最后將他的部隊解散。范將軍脫離國民黨軍隊,孤身回鄉,給蔣介石有了下手的機會。1939年范將軍在昆明被害,是蔣介石的陰謀。”
談到這里,周公特別說:“蔣介石極狡猾,刺殺了左派鄧演達、楊杏佛、史量才,殺后又命緝兇。殺其重用的湖北省主席楊永泰,又立即飛赴武漢祭之而抱永泰之子痛哭。”
周公還說:“1939年3月范石生被害,夏天我回延安向中央匯報工作,1940年從太行回延安的朱總司令還和我談到范石生被害一事,他心中十分難過。我把云南地下黨的同志對范將軍被害所報告的情況告訴了朱總。我和朱總都考慮到了照顧范將軍的遺屬問題。”
周公還動情地對我說:“據云南省工委的同志反映,范將軍歸田后,以行醫為業,維持一家人生計,生活極儉樸,家住城西及郊區。你到昆明后要去看一下,或托人看望其家屬,以黨的經費照料其遺屬的生活。”
周公又對我說:“范為何不起義呢?這不怪范公,而怪我黨干部不力,未作好基層工作,如馬曜(現91歲)等在范軍部活動六年,而不深入團、營、連作基層和士兵工作,而蔣介石對所有非嫡系各軍、各師都派有聯絡參謀長,監視極嚴。抗日戰起,范將軍回昆,殊不智也。龍云視范為死敵,龍云軍從廣西邕寧慘敗潰滇,龍云差點被活捉,視為奇恥大辱,而范將軍豁達大度,以為已消前仇。蔣介石故意縱其特務、青紅幫散布流言蜚語,如龍云不馴,蔣將以范代龍,故意激怒云南王,尋機殺范,而范不覺。殺范將軍后,僅聞宋子文等人寄喪葬費,未聞蔣介石令匯喪葬費。”
聽著侯老這大段回憶,我不禁感嘆侯老的記性,脫口而出:“侯老,您記性真好。”
“我的確記性好。自1930年以來,我就逐漸養成了憑腦記的習慣。今年我已87歲,仍能默寫文天祥的《正氣歌》和周公幾次重要教誨。為此我曾多次受到周公表揚。”侯老說。
我將話題轉到所謂的子報父仇。
侯老說:“楊維騫兄弟一直否認現場還有第三個兇手,以此證明自己是子報父仇。其實,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即使有第三個人,也可以說是子報父仇,為了報仇請人幫忙嘛。法庭也沒有必要為此掩飾。他們如此掩蓋真相,恰恰證明他們心中有鬼,是和反動政府勾結在一起的。”
我說:“從發案及結案處理的情況分析,此案是一起政治謀殺案。大量的證據都能證明這一判斷。”
侯老說:“楊維騫被關了五年,國民黨政府就以子報父仇為名將他特赦釋放了。這說明蔣介石政府對他的袒護包庇,他們也是串通一氣的。楊維騫并沒有向國民政府、法庭以及報界提供范石生殺他父親的證據。他根本拿不出真實證據。法庭輕判他的理由是‘自首’,而不是子報父仇。他到底坐過多少年牢這還待查,有人說他只坐了十個月的牢,后來就一直在家。”
我說:“楊維騫被釋放后即到國民黨的國防部工作,那個地方不是隨便什么人就能進去的。實際上,楊維騫早就是國民黨反動陣營的人,他刺殺范石生時是國民黨中央軍校的學生,此前他還上過國民黨政治大學。由他出面殺害范石生,足以說明這起謀殺案的政治性質。”
楊蓁不是范石生主使打死的,是徐德師長帶領嘩變的團營長和士兵在雨中打死的
侯老接著我的話題繼續說:“范石生被害案的性質決不是簡單的子報父仇。中國近代史上以子報父仇為由實行謀殺的案例有好幾起。大軍閥孫傳芳和張宗昌的被殺就是子報父仇,當時民眾拍手稱快。孫傳芳和張宗昌不僅罪惡滔天,而且的確殺了那兩個殺手的父親。但是范石生殺害楊維騫父親的說法卻是惡意編造。楊蓁不是被范石生所殺,這樣的話是朱德、周恩來、楊賽軒(滇文史館員)、金漢鼎(國務院參事)、李文漢(省文史館副館長、館員)、唐用九(文史館長)等許多人親口對我說的。也是徐德師長在法庭上供認的。”
1941年10月13、14、15日三天,周副主席親口對我說:“楊蓁不是范石生主使打死的,是徐德師長帶領嘩變的團營長和士兵在雨中打死的。楊蓁之死的消息傳到廣州,特別是范將軍將楊蓁之遺體靈柩運到廣州時,蔣介石乃至粵籍部分將領就散布流言硬說楊蓁將軍是范石生指派兵打死的,要告訴楊將軍夫人教育兒子長大了要子報父仇。”
朱總司令在1949年多次對我說過楊蓁被殺一事。朱德說:“范石生與楊蓁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楊蓁耿直而欠委婉,忠厚而不講策略,善于攻敵而不善于團結中下級官兵,清高廉潔而不善團結同僚,疾惡如仇而不善于助人改過,操之過急,遭致慘死,太可惜了。石生熱愛子弟兵兼有兩面性優點,故善待官兵,屢次轉敗為勝化險為夷。”并說:“1939年12月在韶關,范石生和我對楊蓁之死談過多次,談得很詳,我也調查過,確實不是范石生指使人打死的。當時他身失自由,面臨全軍瓦解。兇手行兇后即逃逸,無法懲辦兇手。再提追查兇手,全軍立即潰散,他自己也生命難保。”
朱德還說:“范石生講義氣,重友誼,決不是賣友求榮的人。如他要賣友求榮,取我之頭交給蔣介石,豈不可得十萬大洋賞金嗎?他如執行蔣介石密令,包圍殲滅我部,因輕重機槍眾多,我部突圍的活人也不會多。范石生如此拒不執行蔣介石密令,而且秘密通知我安全撤離。不僅《送別辭》情深意厚,而且預見人民革命的道路雖十分曲折,最后一定勝利,充滿了對人民革命勝利的希望。范石生給我們工農起義軍充足的衣被彈藥醫藥,大義凜然,慷慨備至。如此隆情高誼,在國民黨將軍中范石生是算第一。如此高尚品德,怎么會指使官兵打死自己的親密朋友呢?范石生不僅對我帶領的部隊如此寬厚,對井岡山下來被沖散了的起義軍,對宜章、汝城一帶的農民起義軍,也未追剿,而是收容,補充彈藥讓其轉移。這不是很對得起人民、對得起起義軍嗎?而我們的左派幼稚病者不以將軍為友,反以他們的部隊為敵,遭致八月失敗,這是戰略性的錯誤。”
我說:“對于楊蓁之死,我根據當時掌握的材料在書中有所記述。后來我在《李宗黃回憶錄》、《李宗仁回憶錄》和黃紹寫的《五十回憶》三本書中看到他們回憶楊蓁之死的記述。他們不是范石生提拔的軍官,對楊蓁被殺之事的回憶肯定可信。李宗黃在回憶錄中對范石生的評價并不高,但他仍然比較公正地寫到:‘楊蓁之子由人唆使以子報父仇為名公然槍殺,而且血案不了自了。’這句話說了三個意思,其中以子報父仇為名的話實際上也有楊蓁不是范石生殺的意思。”
侯老說:“朱老總對我講了范石生的為人,從人品上看,范石生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他們是生死之交的金蘭兄弟啊,而且同在一起參加護國戰爭,還共同參與了反對唐繼堯的討伐。唐繼堯復辟后,楊蓁懷巨款逃往香港,他的部隊就瓦解了。是范石生將楊蓁請到自己的部隊讓他擔任師長,后又任參謀長兼前敵總指揮的。楊蓁也盡職盡責出了大力。那么好的朋友,沒有利害上的沖突,又沒聽說他們鬧過矛盾,不可能自相殘殺。”
頓了一下,侯老繼續說:“朱老總和范石生、楊蓁都是生死兄弟,彼此了解。朱總對他們二人的評價不會錯的。楊蓁性耿直,疾惡如仇,但剛愎孤行,先后與蔡鍔、唐繼堯、顧品珍、李烈鈞、楊希閔等關系不睦。楊蓁被殺的主要原因就是他性格過于粗暴。他雖有能力,但其部下不一定對他心悅誠服。他被唐繼堯打敗后,其部隊就煙消云散了。范石生卻不同,江那大敗后,他依然能收拾殘部,重振旗鼓。”
我說:“我在書中記述楊蓁被殺的原因,寫得很不充分。有些更能說明問題的材料沒有寫進去。”
侯老說:“從回憶材料看,楊蓁的確性格暴躁,苛刻寡恩,部下對他積怨甚深。江那之戰前他將團長罰跪,大罵師長徐德,是被殺的直接原因。由于朱總司令要我做楊蓁親屬的工作,建國以后我又長期兼任主持云南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工作,與云南省文史館長期協作,征集滇軍史料商議寫《滇軍志》,接觸滇軍老人數十甚至近百人,談及范、楊二將軍事不下百次。百分之九十九的滇軍老人都認為楊蓁將軍之死,決非范將軍指使,還有人講其中有唐繼堯的奸細在進行煽動。為了做楊家工作,在80年代末的一個寒日,我約楊維騫、楊維駿兄弟到工人新村干休所2—4號圍著火盆談話。我向他們說明以上情況,希望他們消釋前嫌,不要仇視范家。我說范家不只石生將軍死了,其胞弟也被冤殺了,范家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楊氏兄弟沒聽勸告。”
給范石生以公正評價已經水到渠成,不應再拖了
談話至此,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將話題轉移到侯老身上。我說:“侯老,聽說您在土改運動時受到錯誤處分,官越做越小。”
侯老激動了,他說:“要不是我在土改時抵制左傾錯誤,云南土改中的冤假錯案還要增加一倍。”停了片刻侯老才恢復了平靜的語氣:“當時我向云南省委主要負責人進言,說云南沒有北方那樣的還鄉團,有血債的地主不多,對他們不應當采用一律鎮壓的手段,而應保護開明士紳。我還在文山州廣南縣壯族聚居的板茂等四個鄉作了試驗性的和平土改,未殺一個地主。結果被斥為右傾,一度被撤銷了領導職務。幸好有周公保護,我只被降了二級。周公建議我做云南少數民族和東南亞的研究領導工作,中央給編制和經費,不受云南省預算的限制。當時由于在土改中不同意過‘左’做法,云南地下黨中有一批人挨整,有的被整死,有的人連降五級。同他們相比,我算輕的。”
我說:“我們黨過去總犯‘左’的錯誤。鎮反反霸斗爭雖然從總體上講是正確的,但有好幾個老干部告訴我,當時縱容勇敢分子濫打濫殺的事情也出了不少。有些老干部一直心存內疚。”
侯老說:“范石生的胞弟范貽孫就是在土改中被冤殺的。他是個殘疾人,行走不便,無縛雞之力,性格又懦弱,一直靠范石生供養。土改時,范貽孫被農會以惡霸地主的罪名槍斃了。其中的原因是農會要把范石生劃成惡霸,由于范石生已經遇刺身亡,就把范貽孫作了替罪羊。可惜,我從1950年開始就遭到打擊,沒有能力保護范石生的親屬。”
我說:“這件事范教授已經對我說過了。解放后,范石生一直背負著反動軍閥的罪名,他的房產被沒收,胞弟被冤殺,弟媳被關押,女兒也被隔離審查一年多,還受到其他一些不公正對待。而且,不管什么人寫關于范石生的文章,楊家兄弟就跳出來大加責難,他們說了很多污蔑范石生的話。直到今天,我們黨依然沒有以一個正式的形式給范石生作出公正的評價,說來讓人心酸。”
侯老說:“關心照顧范石生親屬以及給范石生公正評價的事,是朱德總司令和周總理的指示,也是他們的心愿。朱總司令1949年囑咐我晚年有暇時,要寫本《范石生將軍傳》,以慰兩死者之靈。”他說:“對兩將軍之優點都要充分肯定,要勸說范、楊兩家和好,捐棄前嫌。朱總司令的囑托我一直銘記在心,所以退休以后,盡管我疾病纏身,又要忙于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仍然寫完了這本《范石生將軍傳》,但是,由于經費等問題,此書未能出版。”說著,他拿出厚厚的一疊書稿給我看。
在我翻閱書稿的同時,侯老繼續說:朱總司令不僅囑咐我要寫《范石生將軍傳》,要關照范石生親屬,還親自做了一些事情。1950年,他曾請陳賡司令員關照范家,陳賡派人看望了范石生親屬;他給云南省人民政府副主席周保中將軍寫信,說范石生將軍對人民、對中國革命貢獻很大,要加以照顧。1957年,朱委員長來昆明,住震莊賓館,他除了會見不少云南辛亥革命老人,還特意召見了范將軍的親屬。會見范夫人張澤玉及其長女范木蘭時,朱委員長對范石生多所贊揚,詢問一家生活,還告訴他們,我已對楊家的姑娘說過,你們殺錯了人,你父親不是范殺的。
最后,侯老說:“范石生被冤殺,至今得不到公正評價,很不應該。范石生畢竟是在歷史上做過重大貢獻的人,而且周公、朱總司令都有話。現在我們黨在政治上已經糾正了‘左’的路線和觀念,給范石生以公正評價已經水到渠成,不應再拖了。”
說到這里,我向侯老表示了告辭和感謝之意。侯老將他寫的關于范石生的厚厚一疊書稿和他近日趕寫的一份材料送給我。并說,他還要寫一些回憶材料,免得把重要的史料帶到棺材里去。
2003年2月25日
(責任編輯莊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