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我國著名學(xué)者李慎之同志,在他剛剛年滿80周歲之際,不幸因病不治去世。這篇文章是他生前病中最后的遺作。文章寫的是他的同事、在北平和談中作為地下黨代表起過重要作用的李炳泉同志。“文革”中,這位地下工作者被誣為“叛徒”、“特務(wù)”,死于非命。現(xiàn)將這篇遺作發(fā)表如下,表示對他們兩位悼念之情。
今年春節(jié)才破五就接到李炳泉夫人劉可興的電話,說炳泉去世30多年了,最近,他生前的戰(zhàn)友合計要出一本紀念他的文集,要我也寫點東西。
寫一點文字,紀念炳泉,在我是應(yīng)該的。我跟他在新華社國際部共事過8年,雖然在我1957年被劃為右派以后就沒有什么接觸了。十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歷史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任何問題的炳泉,開頭是因為是“走資派”而被揪出來。后來罪名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被斗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看他精神快要垮了,于是在1967到1968年兩年間,不顧自己脫帽右派的賤民身份,也不管自己也處在連續(xù)挨批挨斗的境遇,找過他兩次,勸他要自信,不要相信那些無端加在他身上的罪名,但是并無效果。1968年底,我自己下放到五七干校去。直到1970年年中,才聽到北京傳來的消息,說他已“畏罪自殺,自絕于人民”了。我也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雖然心里不無疑惑,但是從此就完全斷了音訊,連疑惑也日漸淡忘了。
事情過去已經(jīng)33年,如果以30年為一代的話,已經(jīng)超過一世人的時光了。時光已把記憶日漸磨損。實際上,我也很少想到炳泉,畢竟30多年間,大至世界,小到個人,變化都不小了。
但是,我也還是有記憶的,正如魯迅所說,好像被刀刮過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上,有些已掉在水里,把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中間還冒著血絲。
在我的朋友中,炳泉可以算得是一個“傳奇性人物”,因為他的經(jīng)歷是和共和國的成立聯(lián)系在一起的。現(xiàn)在的青年大抵不會知道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部電影是蘇中合拍的《中國人民的勝利》。那是一部當時極其稀罕的大型彩色文獻紀錄片。其中有一個鏡頭:1948年12月17日,炳泉把傅作義的代表介紹給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林(彪)羅(榮桓)聶(榮臻)的代表。從此開始了北平和平解放的談判。在這個特寫鏡頭中,炳泉穿著一身藍袍子,他本來個子就高大,在電影里頂天立地,幾乎撐足了整個畫面,那形象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這部電影是斯大林親自委派到中國來拍攝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的攝影隊和中國電影界合拍的。因此在1951年得到了當時中國人心目中的世界第一大獎——斯大林文學(xué)藝術(shù)獎。炳泉能在這樣一部電影中“露臉”,其光榮是今天的追星族難以想像的。何況炳泉不但曾長期“戰(zhàn)斗在敵人的心臟”,而且此前在1948年12月初就已經(jīng)首次以中共地下黨代表的身份面見傅作義,在傅的辦公室里談判和平解決的條件,又在1949年元旦親自見到林彪、羅榮桓、聶榮臻,并且奉他們的指示,回北平向傅作義當面?zhèn)鬟_中共中央軍委關(guān)于談判的六點方針。
我認識炳泉已經(jīng)是1949年9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他奉命調(diào)入新華社與我在國際部共事的時候了,當時雖然也風(fēng)聞他參加過同傅作義的談判,但只是有一點影子,詳情卻完全不知道。新中國成立前正是各路英雄云集北京,報紙上和電臺上宣傳不斷的時候,但是炳泉給我的印象,除了身材魁梧而外,完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平常人,絕口不提自己的“英雄業(yè)績”,一直到1950年《中國人民的勝利》公映,我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光輝形象”。當時一些年輕的新參加工作的同志,當然對他仰慕之極,但是,他卻完全像沒有這回事一樣。新華社很可能是入城機關(guān)中,直接從延安來的老干部最多的一個單位,這些人當然各有一番“光榮的”革命經(jīng)歷,然而像炳泉那樣當時已經(jīng)過大風(fēng)雨見過大世面的,我到現(xiàn)在也想不起還有誰來。炳泉真正做到了“不矜不伐”,他對我們這些“延安來的老干部”,不但十分謙遜,而且簡直是恭順,雖然這些人的資格許多也并不見得比他老(我就不如他)。
從1950年的批武訓(xùn)開始,政治運動就沒有斷過。對于意見比較多的知識分子干部來說,犯點毛主席批判過的“自由主義”是難免的,我自己就是一個。但是炳泉卻總是表現(xiàn)得改造的比別人都好。我們同在一個支部過組織生活好幾年,我實在想不起他說過什么出格的話。難怪當時國際部支部書記胡韋德有一次說:“在李炳泉身上,可以看到一個地下黨員模范的組織性和紀律性。”
1957年9月,我因為右派問題而被揪出來批判的時候,炳泉大概是出國剛回來。作為我的親密同事,他是不能不發(fā)言的。我還記得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幾年同李慎之是離多聚少,聽了同志們的發(fā)言才知道他的思想已發(fā)展到十分危險的程度……”那時,我已是驚弓之鳥,幾乎懷疑每一個人都可能落井下石,保不定什么時候就有人站出來說“某年某月某日,李慎之對我說過一句什么話。李慎之必須交代你的黑綱領(lǐng)……”聽了炳泉的開場白,我安心了,他不是那樣的人。
以后十年,我成了一個不可接觸的賤民,下放勞動的時候占了三分之一以上,在新華社大院里,看見老熟人也大多不再打招呼,跟炳泉也差不多,只是偶爾目光相遇微微頷首而已。
這個時候,除了我自己淪為人下之人而外,我知道他的工作是順利的,雖然并不顯赫。新華社成立了外事部,他當主任。這個工作本來是在國際部工作的時候在我分工范圍內(nèi)的,只是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業(yè)務(wù)大大擴展了。我聽到的口碑是好的,他一如既往地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
1966年,史無前例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勢,挾雷霆萬鈞之力”開始了。我當然在劫難逃,一上來就被打入“牛棚”,掛牌子,戴高帽,游斗,挨打,抄家,樣樣都有份。但是因為已經(jīng)是死老虎,夠不上“走資派”的資格,已不是造反派興趣所在,所以受的沖擊和壓力都要小一些,我本來就沒有歷史問題,也沒有人對我的歷史有特別的興趣。但是從小參加革命,為革命出生入死,本來沒有歷史問題的炳泉卻像當時的許多走資派一樣忽然有了歷史問題。在那個天昏地暗的年月,凡是本來是坐過國民黨的牢的,就都一定是叛徒;凡是在蘇聯(lián)留過學(xué)的就一定是蘇修特務(wù);凡是在與美國人有關(guān)的單位工作的就都是美帝特務(wù)……這幾個“凡是”雖然也未必那么“一定”,但是絕大多數(shù)都要受到某種懷疑,卻是逃不掉的。炳泉的歷史,連這樣的懷疑都不沾邊。但是造反派的革命警惕性還真是高,他們查來查去,竟然發(fā)現(xiàn)他在解放前曾在傅作義的“華北剿匪總司令部”辦的《平明日報》當過記者,寫過有“反共”嫌疑的反動文章,這原是地下黨員隱蔽身份做對敵工作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但在造反派看來,既然是老共產(chǎn)黨員而又“反共”,當然是叛徒無疑,也必定是傅作義的“奸細”或“特務(wù)”無疑。就在這個時候,不記得是四人幫的哪位“秀才”(可能就是張春橋或姚文元)發(fā)明了一個頭銜,叫做“反動文人”。一時間這頂帽子滿天飛,造反派覺得對炳泉特別合適,就死死地扣在了他的頭上。當時,我還不知道晉察冀中央局城工部部長劉仁有過“在地下工作的黨員在敵人的報紙上寫文章用‘匪’字,雜有敵人的觀點不算反黨”的指示,只是憑情理認為,如果這樣也算反黨,那還要做什么地下工作,也不用革命了。
其實,據(jù)劉可興告訴我,天性馴良謹慎的炳泉,在所謂的“反動文章”中從來沒有用過“共匪”這樣的字眼,而倒是想方設(shè)法透露出一些解放區(qū)人民擁護共產(chǎn)黨的信息。而且凡是他認為比較重要的文章,都要經(jīng)過地下黨支部書記袁永熙看過(袁永熙的妻子陳璉是蔣介石的大秘書陳布雷的女兒,是入黨多年的地下黨員,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逼得自殺的)。
當時,我和炳泉大部分時間都是處于被隔離“審查”和“學(xué)習(xí)”的條件下,所以雖然同在新華社大院內(nèi),卻極少見面的機會,就是碰到也不可能交談。上面說到的情況我都是從各個“戰(zhàn)斗隊”貼滿在院子里的大字報上知道的。這倒不是什么“知情權(quán)”,而是造反派命令我們有義務(wù)要“學(xué)習(xí)”的。
不過,偶然地也還可以看到炳泉,那是在買飯或者上下班回家的路上,只是每天早上必須提前到牛棚向毛主席像請罪,然后開始“天天讀”,晚上又必須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到九點才許回家,因此那樣的機會并不多。
大概是1968年夏天吧(“反動文人”的名目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才被叫開),我在院子里見到炳泉,發(fā)現(xiàn)他臉色灰暗,兩眼發(fā)直,神情頹喪到了極點,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覺得他的精神似乎要垮了,因而立刻有一種沖動,要幫助他挺住。
說來奇怪的是,我當時當右派已有十來年了(包括摘帽右派八年,身份其實差不多)。我并不是一個十分堅強的人,十來年中,在飽受凌辱之余,也多次有過生不如死、一了百了的念頭。但是經(jīng)過反思和鍛煉,精神上的韌性多少強了一點。文革開始后,居然有一個延安清涼山的干部科長、抗戰(zhàn)以前在日本留過學(xué)的老黨員(按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是“老紅軍”了)、反右派斗爭中當我的專案組長的同志,在與我斷絕來往十年之后,忽然跑到我的家里來,明明白白說要向我請教怎么能當牛鬼蛇神而不致于垮掉的經(jīng)驗。我雖然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既然承他不恥下問,就也講了一些“相信群眾相信黨”的大道理,還大膽講了一些“對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要心里有數(shù),不要失去自信”這樣在當時是頗有危險的話。
我沒法知道我的談話到底對那位“老紅軍”起了什么樣的作用。反正他在1967年3月15日毛主席發(fā)表“要解放一批干部”的最高指示后就率先造反,貼出大字報“自己解放自己”,以后就照樣再也不理睬我了。但是他的來訪卻鼓起了我的一點自信與勇氣,決心去勸一勸炳泉。好在他已搬出高干樓,到了黃亭子宿舍區(qū)南側(cè)最破爛的一間平房里,我也已經(jīng)搬到了比原來少一間的樓房,與他相距密邇,不怕被人看到。我對他說:“我們在西柏坡的時候,李克農(nóng)來做報告,一上來就說‘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共產(chǎn)黨的特務(wù)頭子。但是看問題不能脫離階級觀點,我是無產(chǎn)階級的特務(wù),就不可能是壞人。你們不能罵共產(chǎn)黨,不能捧蔣介石,但是我就能夠,因為這是工作的需要,是黨的需要,是符合無產(chǎn)階級的利益的。’你在傅作義的《平明日報》工作,要夸幾句國軍,罵幾句共軍,完全是為了工作的必要,誰敢說你是反動文人,不要相信那些人的話。就是給你帶上反動文人的帽子,黨也會給你摘下來的。”說實在的,在那黑暗看不到邊的年代,我對將來有沒有這么一天,心里其實也沒有底,只是想給他打打氣,讓他振作起來而已。不料他居然無動于衷,低著頭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我說:“他們都是同志,不會冤枉好人的,我確實應(yīng)該認真檢討。”
我發(fā)現(xiàn)我的說辭無效,也就不再多說,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只好退了出來,心頭忽然想起了胡韋德的那句話,“這真是組織性和紀律性都堪稱模范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
在那次以后,我頂多還有一兩次,同他有過這樣不到五分鐘的談話,覺得他的情緒越來越低沉,眼睛直呆呆地。
這時聽說,炳泉的專案組對他采取了詐術(shù)。先是向炳泉夫人劉可興說炳泉已經(jīng)交代了他們在私下說的三反(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言論,要她也揭發(fā)炳泉的言論。雖然劉可興拒絕誣陷炳泉,但是專案組竟冒劉之名,編造假材料逼炳泉承認,在嚴刑逼供下,取得了一點點“戰(zhàn)果”,然后又反復(fù)“敲詐”了幾次,“戰(zhàn)果”當然也多少擴大了一些。這對炳泉的打擊,可能是最致命的。可憐炳泉這個老地下黨員,不但沒有經(jīng)過江西時代的整AB團的肅反運動,也沒有經(jīng)過延安整風(fēng)審干時代的搶救運動,對“革命的”政治運動的承受力是很小的。
我因此想到,有些國家的法律是禁止向配偶或親人取證的,有的國家的法律是規(guī)定被告有權(quán)根本不回答法庭的問題的。但是我想著想著就害怕了,這些可都是反革命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啊!
李炳泉是1970年5月2日去世的,消息傳到干校的時候,都是說他是在被隔離的地方自殺的。但是后來也有人說看到過他死后照的兩張現(xiàn)場照片,他遍體鱗傷,因此懷疑他是被打死的。整個文化大革命中,自殺的人不可勝數(shù),其中許多都是自殺他殺,莫可究詰。這個問題在當時是沒法分清的,尤其是死者往往處于絕對隔離的條件,親人不但不在周圍,甚至不在北京。炳泉去世的時候,兩個兒子都已上山下鄉(xiāng)到了云南和山西,妻子雖然近在宣化,但是五一勞動節(jié),別人都放假回來了,她就是不能準假,只有第二天炳泉死后才得到消息。然而等她趕回北京,人已經(jīng)在八寶山了。
炳泉的專案組長是一個中年的女同志,據(jù)說審問炳泉時很兇,手段也很毒,比如像使他們夫妻互相揭發(fā)的招兒就是她想出來的,因此有人說炳泉其實是她逼死的。這個同志,原是新四軍的干部,50年代中調(diào)來北京的,可以算是炳泉和我的老部下了。平常也是一個挺和氣的人.怎么會這樣手辣心狠呢?不過,只要熟悉中國歷次政治運動的人,就不難理解,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條件下,在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生死斗爭”中,在這塊革命熱情洶涌澎湃的土地上,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發(fā)生的,包括把人變成狼。
炳泉的冤案在上世紀80年代已經(jīng)平反。近年來在一些回憶錄里已經(jīng)可以看到炳泉的名字。雖然《中國人民的勝利》這部影片現(xiàn)在似乎比較生疏(最近聽說這部影片已確定為2008年奧運會放映的首選影片),但是在《平津戰(zhàn)役》這樣的新的文獻片里也已經(jīng)可以看到炳泉的身影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這位共產(chǎn)黨的代表,竟常常被獵奇者、訛傳者說成是傅作義的代表。
在我認識的朋友中,炳泉是最典型的忠于革命而又死于革命的一個。寫下以上的一些話,固然是為了紀念炳泉,也是為了表達我的悲憤,更是為了給后人留下一個如何結(jié)束這樣的悲劇的課題。
(2003年春節(jié)元宵完稿)
(責(zé)任編輯趙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