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6月8日,沉冤24載并于幾年前才得到初步平反的胡風先生不幸病逝。1988年6月,黨中央第三次為胡風平反,這一次胡風才得到徹底的平反,距今已快有15個年頭了。
我與胡風既不認識,與胡風一案也無瓜葛。我也不懂文藝。但當年有一件偶然的事,胡風這個名字在我腦海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我迄今記憶猶新。1955年春夏之交,我在中國人民大學剛剛走上上課的講臺。有一天清晨,我上班時,聽到人們在私下議論:我校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謝韜被捕了,說他是“胡風分子”。我是個助教,在思想上很難把馬列主義教研室主任同“反革命胡風分子”聯系起來,并覺得十分突兀和怪異。這件事在我心靈深處劃下了一個淡淡的、卻難以抹掉的問號。
一直到30多年后,到上世紀80年代末期,由于看到了一些公開出版的有關書刊,這個問號才慢慢得以解開。如李輝著的《胡風集團冤案始末》,第一次向我展示了許多足以明辨是非的翔實材料和振聾發聵的論斷。這本書還引起我對胡風冤案“追根到底”式的個人探索的興趣,至少也想弄個大體上的明白吧。
胡風一案留給人們的思考很多,我只提出一鱗半爪式的個人看法,以便拋磚引玉。
幾組令人嘆息不止的數字
1955年5月,胡風由于在不到一年前曾向黨中央提出“三十萬言書”蒙冤被捕入獄。1979年初,被釋出獄。1985年6月逝世。胡風在世上生活了、為文藝和正義戰斗了83載,其中24年,即將近一個世紀的1/4時間,是在牢獄中度過的。人生有幾個24年???
我們先看一組數字。
1954年7月,胡風向黨中央提出“三十萬言書”。1955年2月,對胡風思想大規模的批判在全國展開。兩者之間僅相距7個月。同年4月,將胡風等人定性為“反黨集團”。同年5月16日,胡風被捕。5月31日《人民日報》出現通欄標題《堅決徹底粉碎胡風反革命集團》。從1955年2月12日到5月31日,更準確地說到5月16日胡風被捕之日,兩者之間相隔108天,或93天,胡風問題便從人民內部矛盾一下子升格為“反革命分子”了。
1980年9月,中共中央決定撤銷“胡風反革命集團案”。1986年1月,黨中央通過對死者的評價,公開撤銷了強加于胡風的政治歷史問題方面的不實之詞。1988年6月,中央為胡風的文藝問題與文藝活動問題平了反,撤銷加在胡風身上的個人主義、唯心主義、宗派主義等罪名。從1980年9月到1988年6月,為胡風三次平反,歷時整整7年9個月。如果從1955年胡風被捕到1988年胡風徹底平反,歷時共33年!
這組數字中的時間跨度和上述為“胡風集團”定性的時間相比,何其長也!108天或93天,即大約3個月同7年9個月相比,其長度的差別一目了然。當然,簡單的數字對比,無法概括事情的本質。但是這時間差畢竟太長,這其中的奧秘和甜酸苦辣,只有雙方的局內人才能體會,我們局外人只能掩卷三嘆。
且看另一組數字。
根據《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復查報告》(1980年7月21日)中有關內容:“在全國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中,共觸及了2100人,逮捕92人,隔離62人,停職反省73人。到1956年底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的78人,其中劃為骨干分子的23人。”后來,經過復查,這23個骨干分子中,只有1人當過漢奸,其他人都不能定為特務、反動黨團骨干等。
假設一個正式涉及此案的人的家庭以每家3人計算,則共觸及6300人,其實,受株連的遠遠超過上述數字。據有關材料揭露,和胡風或其他胡風分子素昧平生,只因為他們之間有過一次平平常常的通信;曾表示過對某一胡風分子作品的喜愛;由于同時并在同一地區搞過學運;為了一首小詩曾獲胡風推薦而發表過;為了聽過胡風主講的一個專題;為了是胡風的妻妹;為了是某胡風分子的內弟……以上這些都是曾經受株連的罪名。最令人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是當年在胡風家鄉,即湖北蘄春縣,曾把全縣的所有語文教師都停職反省一年,要他們交代和胡風的關系,實際上,除了胡風的侄兒張恩,胡風對他們無一相識。
上述“復查報告”中說共觸及了2100人,實際上何止此數,受株連的可能成千上萬!
定案時事實依據并不重要,一切服從“政治需要”
在沒有確切的證據定性為反革命時,根據當時新公布的憲法,擅自搜查、沒收、公布私人信件就是違法行為。即使從胡風等人的一些私人來往信件中,當時的有關領導人認定有些內容曖昧,甚至是可疑的跡象,起碼的常識是要先調查核實,如確有真憑實據,才能把胡風及其集團定性為反革命。而不能先定性,先抓人,然后才用長達10年的時間來進行所謂調查、取證、判決。
例如由于賈植芳被國民黨特務逮捕,消息全無,胡風想起賈說過去認識國民黨官員陳焯,就去信給阿垅,希望他利用國民黨內的關系找到陳焯,以保釋賈出獄。而“材料”摘引者卻斷言:“由此,可以看出胡風及其集團分子同國民黨特務們的親密關系?!?980年公安部在復查報告中對此作了澄清:“胡風曾寫信給阿垅找陳焯營救賈植芳事,經查,陳焯與胡風、阿垅均不認識?!笔聦嵣?,因阿垅不認識陳,沒有去找陳。因此說胡風及阿垅同陳焯有“親密關系”不是事實。又如賈植芳被錯判為“漢奸”,實際上他曾向我方提供過日方情報,后來還被日本人抓起來過,說他是搞策反的,被關了幾個月。另一位受株連的綠原,原來材料中被寫成是同國民黨特務機構及美帝國主義有勾結。后來查明他根本沒有去過中美合作所工作,而是聽取胡風勸告后逃離重慶。此外,在公布的一批材料中,有一封胡風給冀的信,被稱為寫于195×年6月16日,其實是寫于1946年6月16日。這一明顯的“誤植”,是有些人企圖把解放前的事硬說成是解放后,借以證明這些人犯有“現行反革命罪行”……
以上只是當時某些辦案人想當然,張冠李戴,移花接木,胡亂編排的少數例證,其目的是要給胡風等人定罪。在某些人心目中定罪的事實根據并不重要,一切要服從“政治需要”。
如果“不唯上”“只唯實”,此冤案有可能避免發生,這有不少歷史事實可作佐證
當時,有的中央負責同志對定胡風為“反黨集團”認為證據不足。文藝界也有些負責人對上面領導的一些有關批示,覺得很突然,不能理解,一時難以接受,并曾向文藝界一位領導反映過他們的心情。但這位領導人回答說:“不應該接受不了,而應該努力接受上面領導的指示?!薄安皇巧厦骖I導提得高,而是我們的思想同上面領導的思想距離太遠,太大,我們應該努力提高自己,盡量縮短同上面領導思想的差距。”有一天,當周總理被告知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登的一份胡風的《我的自我批評》確實是《人民日報》排版的差錯,即刊登的不是胡風檢討的最后定稿,而是檢討的第二稿,再加上第三稿后面附記時,總理曾打電話給人民日報社社長,要求為此事發表一篇檢討。結果,文藝界一位領導人經請示上面領導后,回來傳達上面領導的指示說:“上面領導說什么二稿、三稿,胡風都成了反革命了,就以《人民日報》的稿樣為準,要《文藝報》照《人民日報》的重排?!蔽乃嚱缒俏活I導還說:“上面領導定了,就這么做吧。”
根據有關資料,1956年的下半年,大概是為了審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開過一次三長(公安部部長、最高檢察院檢察長、最高法院院長)聯席會議。會上,最高檢察院和最高法院的領導同志認為:把“胡風集團”定為“反革命集團”法律根據不足。經有人將這一情況報告了中宣部領導人,并說黨內對胡風問題有不同意見,是否開一次十人小組(為了適應開展肅反運動的需要,經毛主席和黨中央批準,將中央五人小組擴大為十人小組,組長仍為中宣部領導人,增設副組長,由公安部領導擔任——筆者注)會議談談,中宣部領導同意開會,并確定了開會日期,可是會議通知發出后一兩天,中宣部領導就到外地視察工作去了。又隔了幾天,文藝界一位領導用電話通知王康(時任十人小組辦公室副主任——筆者注)說,他和公安部領導商量后認為胡風反革命案是上面領導定的,怎么能夠討論?!決定這個會不開了。
另外,根據參加1980年為“胡風反革命集團”案進行復查工作的同志說,他們在這次復查工作中,除去對個別問題在北京向有關人員就近補充調查外,沒有再進行過什么“外調”。后來,復查人員在公安部黨組領導下,研究了全部胡風專案材料,作出了結論,形成了中共中央批轉的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黨組《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的復查報告》。該文件最后的結論是:“胡風不是反革命分子;也不存在一個以胡風為首的反革命集團。胡風反革命集團應屬錯案錯判?!边@一結論所根據的材料,50年代反右斗爭前已經齊備。(著重號是筆者所加——筆者注)上邊這兩句話是王康同志自己寫的補充說明。
另據王康同志分析,當時中央十人小組兩位領導同志并非對上述情況不知情。因為,1955年下半年去南京檔案館查閱國民黨機密檔案的同志,回來后就把敵偽檔案中記載的有關胡風的情況(就是上述復查報告中所引用的材料)向公安部領導寫了書面報告,領導人不會看不到這個報告。1957年反右斗爭開展后不久,在上面領導又一次催促對胡風進行公審判決的情況下,公安部領導又一次召開了“三長”會議,討論如何審判的問題。據有關知情人說,部領導在這次會議上雖然開始表示把胡風集團作為與美蔣有密切關系的反革命集團是勉強一點,他又說這是上面領導親自定的,大家看怎么辦?最后,他說還是按上面領導的意見辦吧,反正是反革命嘛!至于中宣部的一位領導,在反右斗爭開始后不久,不止一次地在中宣部的部長辦公會議上說:胡風問題(意思是指胡與美蔣有密切聯系與事實不符)解決了,胡風本來是老右派嘛!……據此,王康同志認為胡風集團冤案之所以不能及時平反,中央十人小組的兩位領導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此外,另一些事實也可以從側面說明當時當局者有點“理虧心虛”。如林默涵同志回憶有關情況時說:公安部一位領導曾經告訴過我,上面領導曾多次催促對胡風一案應迅速判決,不能老是這么關著。可是此案難以了結。
1965年11月26日,胡風被關押了10年以后,終于要給胡風判刑了。“判處被告胡風有期徒刑十四年,剝奪政治權利六年?!绮环九袥Q,可在接到判決的第二天起十天內向本院提出上訴狀?!备鶕L夫人梅志回憶,那天宣判的干部側著頭很注意地望著她,并一直在等著她說是否要提出上訴。后來當梅志表示不再上訴時,那位干部顯得很滿意的樣子,就匆匆地夾著皮包走了。這就說明某些領導人企圖通過梅志做工作,與胡風達成默契,不要再上訴。
我們回想當年把胡風等人作為反革命抓起來時,在全中國進行了長時間的聲勢浩大的口誅筆伐。事隔十年的“調查核實”,有關人員居然希望“犯人”作出不上訴的承諾,宣判是在小范圍內進行的,而且是“靜悄悄”的。可見,先定性,先抓人,然后再經過長時間的“調查取證”,并未有實質性的結果,否則就不會有上邊所述的那一段“精彩的表演”出現。
當年,如果我們某些領導人還有一點社會主義法制觀念,還有一點實事求是的精神,原本可以就此下臺階。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在某些人心目中,長期迫害并關押一些作家、教師“事小”,株連許多人也是“事出有因”,而涉及上面領導的個人威信“事大”。當時的個人崇拜之風,其實質是封建主義殘余影響。在上邊,某個人的專制主義,在下邊,一些負責干部對上的愚忠,到了“文革”時期,便惡性膨脹,終于達到了頂峰,而且禍延整個神州大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之謂也。
人間自有真情在
胡風失去自由長達20多年。他的身軀雖然與世隔絕,但他的思想在可能條件下有時候仍在詩的海洋里翱翔。如在獄中他長期默默吟誦自己在心中譜寫的一組“懷春曲”,借以抒發在單人牢房內胸中的郁悶,并表達對親人和友人的懷念。
這里尤其值得提到的是胡風夫人、作家梅志。我個人認為如果沒有她的存在和關懷,胡風在飽受長期的牢獄之災,經受種種肉體,特別是精神上的折磨和凌辱后,能否活著走出牢門是個大問號。
梅志本人在胡風被捕后隨即被關入牢中。此后,她度過了“囚犯”(被錯判為“胡風集團骨干分子”)、“半囚犯”(刑滿釋放留在勞改茶場勞動)和“伴囚”(奉命在獄中照料胡風的生活)長達18年9個月的與胡風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受盡煎熬的生涯。她身體瘦弱,但意志堅強,思想敏捷,又比胡風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由于她的關心和機敏,有幾次,胡風在獄中才免于同死神碰面,還少受了一些痛苦和凌辱。如有一次,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胡風從一高臺階上跌倒,她拼命地攙扶他起來,并送回屋內,胡風很可能從此“一蹶不振”。還有幾次,如果不是她及時求助獄中的醫護人員來搶救急病中的胡風,恐怕后者的生命也“岌岌可?!绷?。特別是胡風于1970年初,由于兩條莫須有的罪名,被改判無期徒刑后不久,得了嚴重的心因性神經病。從此,他長期患有恐怖癥,一直到出獄后,雖經治療,仍時常發作。在那一段時間,梅志既要盡力照顧胡風的日常生活,還要時刻防備胡風犯病時對她在精神上的“干擾”。梅志在有關的回憶錄中對此作了詳盡而深情的描述,讀后令人唏噓不止。
另外,有幾次,梅志為了胡風好,善意地勸他不要寫一些“不合時宜”的交代材料或思想匯報,因而受到胡風的誤解和斥責。對此,梅志只好把苦澀的眼淚往自己肚子里流。其實,梅志十分了解胡風的為人和秉性,她深知胡風有時想問題比她自己想得深遠,胡風的內心苦悶和怨恨絲毫不比她自己少。但胡風還是胡風,你雖然是胡風夫人,有時也改變不了他那心胸坦蕩、正直倔強的性格和他那置個人安危生死于度外,一貫追求真理的執著勁頭。
1966年夏天,四川公安廳某負責人找胡風叫他寫揭發文藝界一位領導人等問題的材料時,他除了寫了一篇應景式的思想匯報外,還通過梅志的回憶說了他的心聲:“不管報上說得怎樣嚇人,我應該有我自己的看法,決不違心地說別人的壞話或好話,是怎樣就怎樣說。”
胡風在獄中始終不承認犯有反革命罪行,因為他自己始終找不出有那方面的事實。由此可見,“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句名言,胡風做到了。
除了梅志外,還有許許多多的胡風所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不斷地關心并同情胡風的命運。其中如他的老友、古典文學家聶紺弩及其夫人周穎,更是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他倆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通過各種方式給予胡風夫婦以精神上的支持和慰藉。
在1955年5月25日召開的全國文聯主席團和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上,美學家、文藝評論家和翻譯家呂熒毅然上臺,力排眾議,認為思想領域里的問題不等于政治問題,胡風不是反革命,當即遭到斥責圍攻被趕下講臺,不久后被隔離審查。這位特立獨行的勇士,終于在1969年3月5日,于凍餓中含冤逝世,但他的膽識和智慧將永遠留在人間。
胡風出獄后,他的一些歷經劫難而幸存下來的難友們,先后與他重逢,祝賀他的新生。在胡風生命之火熄滅前不久,作家路翎托人捎給胡風一個沙丁魚罐頭,因為路翎知道胡風最愛吃沙丁魚。這罐沙丁魚濃縮了一名“胡風分子”,曾經“通身發光”的、才華橫溢的作家對胡風老人深深的敬重、愛戴和感激之情。
我的最后一點思考
我衷心地感謝李輝寫的那本書《胡風集團冤案始末》,它初步幫我解開了存在我心中的那個歷時久遠的疑問,它給我帶來了無以名狀的震驚與喜悅。我認為李輝的良知、社會責任感和職業敏感,使他自覺地、勇敢地擔任起這個當時來說還充滿荊棘而又不易討好的寫作任務。此后,他在另一篇文章中還說:“我沒有覺得對胡風的認識和思考可以結束。歷史不會窮盡,對歷史人物的認識和思考同樣不會窮盡?!睂Υ耍疑畋碣澩?。
胡風一生歷經坎坷,他在順境中和在逆境中,都能始終堅持做人的根本原則:正直、真誠、求進步、是一說一、是二說二、是就是是、非就是非。黨性的最高準則不也是實事求是嗎。一位經歷過“文革”風暴的高級干部曾這樣評價胡風:“做人就應該像胡風這樣。”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一個實事求是的評價。
一個政治開明,法制健全的社會是保障公民人身安全,彰顯人格風采的根本前提。
但愿胡風一生做人的榜樣和他的人格魅力永遠閃爍在我們心中。
(責任編輯江之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