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白風清身酒店,山遙路遠手仇頭。
識知這個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
干校曾經天地秋,歸從干校病添愁。
相逢地下章夫子,知爾乾坤第幾頭。
上述這首詩是聶紺弩在1986年紀念馮雪峰逝世十周年時寫的,題為《雪峰十年祭(二首)》。 “月白風清”、“山遙路遠”二詞形象地寫出了名如其人的雪峰嚴于律己、不畏艱險的高風亮節。不少人認為此詩頌揚了雪峰身在“莫談國事”的酒店(社會)中,卻一往無前地手寫革命文章,不怕殺了自己的頭,此即謂“手仇頭”也!然而,審視全詩,我認為上述見解只是表達了紺弩“識知”雪峰“手仇頭”的一個層面。令紺弩更為感嘆、悲憤的手與頭作對的事情,便是雪峰在革命陣營中所受的無數冤屈,為了顧全大局,寫下了一些違心的文章乃至被迫檢查。盡管結果他仍被無辜地開除了黨籍,但他對黨的忠誠絲毫不減,以莫大的勇氣,決心書寫一部由興到衰的太平天國小說《小天堂》。誠如紺弩在《雪峰六十》中吟詠的:“酒邊危語亦孤忠”,怎不讓紺弩為這位有赤子之心的老友發愁?因為他們早已被打入另冊,即使忠言,非但無人聽,還言之有罪,故有“人不言愁我自愁”之嘆。
第二首以“干校”喻文化大革命,雪峰深刻地感受到由共產黨內部派系斗爭延及社會的自相殘殺,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峰。目睹他曾為之奮斗半生的新中國竟是一片秋風肅殺的天地,怎能不憂愁?——“歸從干校病添愁”,1976年1月31日他憂憤而死。雖說他死于肺癌,實為長期摧殘所致。雪峰未死于敵人的槍下,卻倒在各種“同志”的口誅筆伐中,怎不令人為之悲憤?又有多少像雪峰這樣的“孤忠”之士,死于“自己人”的摧殘?紺弩想起當年反清志士章太炎鼓勵同牢鄒容的詩句:“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不由問道:“相逢地下章夫子,知爾乾坤第幾頭。”我最初讀這首詩時,即為這一問語而震撼。因為它不僅肯定了雪峰在中國革命史和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而且深深地引人反思:自辛亥革命以來,有多少志士仁人為了創造一個光明的中國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究竟是為什么?這是1986年許多中國人思考的問題,而忠貞不貳的馮雪峰遭遇的悲劇性,更加深了這一思考和憂慮,正是:“識知這個雪峰后,人不言愁我自愁。”
二
文章注腳今天下,思想核心舊魯公。
千手觀音千管筆,一行和尚一行鐘。
宋唐秦漢人揩眼,泰華嵩衡爾蕩胸。
底事流離兼坎坷,萬原上黨又雪風。
這是紺弩《贈雪峰(二首)》中的一首,從詩的內容看,可能寫于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不久,1967年冬紺弩以“現行反革命”罪被捕之前。因為在1966年《紅旗》雜志第9期發表了阮銘、阮若英夫婦的文章《周揚顛倒歷史的一支暗箭——評〈魯迅全集〉第6卷的一條注釋》,完全否定了1958年對魯迅(O.V.筆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成因的注釋,使30年代以來有關“兩個口號”的論爭又成為一場嚴重的政治問題出現在“天下”。不過,這次不是像1958年那樣以一條偏向“國防文學”派的注釋來批判馮雪峰(即O.V.),而是要借魯迅這面大旗打倒原主張“國防文學”的“四條漢子”。至于1958年已被打成“右派”的馮雪峰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早就被戴上“叛徒”、“修正主義分子”等帽子投入“牛棚”。紺弩的這首詩,正是對這種顛來倒去歪曲歷史的憤慨,也是對歷經流離坎坷的馮雪峰的信任和鼓勵。他相信已看清歷朝變故的雪峰,心中定能承受五岳風起云涌般的震蕩,會明白這次新的災難,乃中國大地刮起的又一次暴風雪。
對“兩個口號”論爭這一歷史公案,紺弩自有看法。他對雪峰最初的親身“識知”,即來自《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中對他的指名批評。在該文中有這樣一段話:“人們如果看過我的文章,如果不以徐懋庸他們解釋‘國防文學’的那一套來解釋這口號,如聶紺弩等所致的錯誤,那末這口號和宗派主義或關門主義是并不相干的。”
這一批評無疑在紺弩的心靈激起不平常的波瀾。記得1976年我第一次訪問他,請教“兩個口號”爭論問題時,他剛從十年監禁中釋放回家。這位歷經批判、流放、刑獄的老人,貌已干枯,對30年代的舊賬毫無興趣,他久久不回答我的問題。但在難堪的沉默后,他竟十分認真地反問我:“你知道嗎?有一個人一直堅持‘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可是魯迅卻批評了他。這個人名叫聶紺弩,就是我!你們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我也就秉直相告:據新的《魯迅全集》(征求意見本)對《答徐懋庸》一文的注釋,紺弩曾作《創作口號和聯合問題》,強調“‘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在現階段上是居于第一位的”,同意胡風所說的,這一口號“會統一了一切社會糾紛的主題”。這種強調,實際上和“國防文學”的提倡者和解釋者一樣,都犯有爭“一統”的宗派主義傾向。不過,我還看不出他的文章和魯迅的意見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他不是也跟魯迅一樣說過“兩個口號”可以并存之類的話嗎?我奇怪魯迅和馮雪峰為什么獨獨點名批評他?于是請問他是怎樣看待這一批評的?可是,他再也不開口了。
直到我成了紺弩先生的熟人后,他才跟我略說30年代那場紛爭。他痛心地說:唯心主義的思想在我國文藝界有相當深的影響,因人立言,因人廢言,因人而異的思想方法,往往造成文學界不必要的糾紛,也妨礙了后人對文學史上的問題作出正確的總結。當年“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本是馮雪峰、胡風和魯迅一起商量形成的,但因為是由胡風首先撰文提出,就引起了提倡“國防文學”,且自居為左翼文壇領導者的大大不滿,于是大開筆仗。馮雪峰為了顧全黨提出的建立抗日統一戰線這一大局,建議并代病中的魯迅起草了一篇正面闡述“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這一口號的文章,同時糾正論爭雙方的偏向。點名紺弩,不僅因為他曾響應胡風的意見,還因為他與周揚、夏衍等“國防文學派”的關系也不錯,不像胡風那樣對立。后來我見夏衍晚年在為《聶紺弩還活著》一書所作的《代序》中說:紺弩“他很珍視友誼,他和胡風關系好,但不少文藝上的觀點兩人并不一致,有過爭論,這無礙于他們的私人友誼。胡風被批,他不跟著反胡。在‘兩個口號’的問題上,他是支持胡風的,在口頭上和我爭論過,這也無礙于我們的友誼。”確實,紺弩此人非爭領導權之類,而且是難得的能把友誼和文藝觀點、政治觀點分開的人。
然而,當年紺弩看到這個批評時卻很不解,本想再寫文章,但胡風對他說,魯迅和馮雪峰希望我們不要再寫了。為了顧全大局,也出于對前輩的尊敬,他再也沒有辯解過,也不記恨馮雪峰。這場左翼文壇內部的論爭果真也在雪峰的斡旋下平靜下來。不料,這一歷史公案在新中國竟被反復顛倒,成了打人的靶子。正如他在詩中嘲笑的那樣:“千手觀音千管筆,一行和尚一行鐘。” 他與我相識之初緘口不談“兩個口號”之爭,即出于對這種歪風的深惡痛疾;而他后來之所以跟我講這一段往事,也是因為出現了一位當年論爭者討伐馮雪峰的文章。盡管他和這位作者交誼不薄,但對友人鞭尸的行為極度不滿。由此他更欽佩馮雪峰在周揚等被打倒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從未有落井下石的行為,這也是他在重病垂危之際,顫巍巍地寫下絕筆《雪峰十年祭》詩二首的原因。“相逢地下章夫子,知爾乾坤第幾頭”,表達了他對這位光明磊落、始終顧全大局的革命前輩的敬意。
三
早拋小布方巾去,時有普羅靈感來。
剛見論爭通俗化,忽驚名列索維埃。
長征五岳皆平地,小飲三江一酒杯。
回想西湖湖畔社,九天閶闔一齊開。
馮雪峰60歲時,紺弩曾作《雪峰六十(四首)》,上述詩即其中的第一首。
紺弩一直尊雪峰為前輩、師友。其實,他們都是1903年同齡人,且幾乎是同年以新詩走上文壇,又都早早地投身于革命洪流中,他們的性格還都以倔強、耿直著稱。不過,從浙江義烏縣南鄉神壇村走出來的學子馮雪峰,有著浙東山民的堅硬剛直之風,而出身于湖北京山縣市民家庭的聶紺弩,則有著散誕不羈之貌。
紺弩尊敬雪峰,是因為雪峰早在20年代初即與汪靜之、潘謨華、應修人一起以“湖畔詩人”之名著稱于文壇,而且在1927年革命低潮時參加了中國共產黨。還因為雪峰有著堅定的信仰,在和黨組織失去聯系的白色恐怖中,依然以“畫室”之名埋頭翻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成為魯迅所能信任的黨內堅實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1930年之所以能成立“左翼作家聯盟”,黨就是通過馮雪峰做魯迅的工作,以其特有的真誠品格,化解了魯迅與犯有“左”傾錯誤的“太陽社”、“創造社”的矛盾。他后來又領導文藝界展開文藝大眾化、通俗化的討論,1933年12月他去江西中央蘇區之前,是上海左翼文藝運動的實際組織者和領導者。他還是僅有幾個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的作家,具有很高的聲譽。上述七律詩即描述紺弩最初通過各種媒介所“識知”的馮雪峰。
相對來說,紺弩在政治上走的是一條曲折的路。1920年他因在報上發表新詩,得到他老師孫鐵人的賞識,被召到上海學習英語,介紹其加入國民黨,參加“東路討賊軍”對北洋軍閥的戰斗。后考入廣州陸軍軍官學校(黃埔軍校),不久又考取蘇俄莫斯科中山大學,在那里有不少師生后來分別成為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要人。而他當時的思想卻很混雜,早已看過《共產黨宣言》等馬克思主義著作,卻深受無政府主義影響。面對國共兩黨的斗爭,他竟置身事外,潛心閱讀文史哲方面的書籍,因博覽群書,故被同學戲稱為托爾斯泰。1927年回國后任南京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訓育員、中央通訊社副主任等職。直到1931年“九一八”后,因寫抗日文章,批評蔣介石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而遭監視。他逃往日本,結識大同鄉胡風,由其介紹參加“左聯”,共同宣傳抗日,1933年又一起被日方驅逐回國。1934年他由同鄉吳奚如(共產黨中央特科成員,曾為周恩來秘書)等介紹入共產黨,曾被派往國民黨康澤處刺探情報。但他主要從事小說、雜文等創作,因編副刊《動向》而與魯迅相熟,并與蕭軍、蕭紅夫婦結為好友。這些友人無不敬重魯迅和馮雪峰,因此在文壇常被視為魯迅派或雪峰派。
其實,雪峰對親近的作家要求更嚴,責令胡風、紺弩等顧全大局,不再參與兩個口號的論爭便是一例。不過,他也很信任這些友人。1936年9月,馮雪峰首次見到紺弩,便決定委派關系廣泛的紺弩護送剛從南京逃出來的丁玲去西安,以便前往延安。當紺弩完成任務回到上海的那一天,正值舉行盛大的魯迅葬禮,紺弩即參加這一項由馮雪峰積極策劃的活動,將靈柩護送到萬國公墓。這是他們相交相知友誼的開始。
四
小帽短衣傲一時,靈山獻頌見襟期。
頭顱險在上饒砍,名姓豈惟中國知。
揚州明月茅臺酒,魯迅文章畫室詩。
他人有此或非樂,我老是鄉將不辭。
上面這首七律是《雪峰六十》的第二首,是紺弩抒寫對雪峰的進一步“認知”和崇敬。
1937年“八·一三”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 紺弩即參加救亡演劇一隊,離開了上海。而雪峰卻因為不同意博古所闡述的以改變紅軍、蘇維埃政權的性質來求取抗日統一戰線的政策,也不同意王明他們在白區工作的方針路線,與博古發生激烈的爭吵,乃至執拗地向黨請了長假,回到老家創作反映紅軍長征的小說《盧代之死》。當1939年深秋紺弩從皖南新四軍轉至浙江金華,參與邵荃麟等編輯的《東南戰線》、《文化戰士》、《刀與筆》等刊物時,恰巧雪峰也在金華找到邵荃麟,向其傾訴了他與博古的矛盾、爭執,及未按組織要求去延安的緣由;同時匯報了自己在鄉下寫作及幫助建立宣傳抗日政工隊的情況。1939年冬,恢復了組織關系的雪峰,成為新成立的東南文化工作委員會的委員。顯然,當時住在荃麟家的紺弩,對雪峰這時期的工作和思想是了然于心的,對雪峰剛直不阿、堅定不移的脾性,有了貼近的了解,因此更加崇敬,但紺弩深知如此性格者,很難見容于世。在延安,在大后方,紺弩都聽到過某些人對雪峰和魯迅關系的誹語,不禁又為其添愁。
1940年春末,紺弩被邵荃麟推薦到桂林任《力報》副刊《新墾地》主編。次年1月,就發生了震驚中外的“皖南事變”。雪峰未及時按邵荃麟之囑撤至桂林,不幸被國民黨逮捕,押至上饒集中營。在敵人酷刑、苦役,疾病、死亡面前,他不僅誓不供認自己的真實身份,不在報上發表與共產黨無關系的聲明,還串聯難友,策劃越獄;而且透過鐵窗,仰望遙遙相對的雄偉挺拔的靈山,神思飛揚,奮筆創作長詩《靈山歌》,歌頌曾在那里輾轉戰斗的太平軍和方志敏烈士所率領的工農革命軍。他還寫下幾十首短詩,結集為《真實的歌》,抒寫了不為敵人腳鐐手銬鎖住的思想和靈魂。這些詩在兩年后雪峰因病被保釋出獄輾轉至重慶時,陸續出版。其時,紺弩也在重慶,他讀了這些正氣沖天的長歌短詩,不禁針對那些無稽的誹語,表達自己由衷地推崇魯迅文章畫室詩,“他人有此或非樂,我老是鄉將不辭”。
雖然抗日戰爭勝利后雪峰去了上海,他們間很少聯系,但仍相互關心著。1946年,任中國勞動協會重慶福利社主任的紺弩妻子周穎及20余位同志被國民黨軍警逮捕,馮雪峰積極參與營救,終于獲釋。其后,紺弩去香港寫了無數短小精悍針砭時政的雜文,雪峰則在上海創作眾多隱喻人生和社會的寓言,在不同的地區和崗位上摧毀舊社會,迎接新社會的到來。
五
狂熱浩歌中中寒,復于天上見深淵。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
一夕尊前婪尾酒,千年局外爛柯山。
從今不買筒筒菜,免憶朝歌老比干。
1976年農歷除夕,馮雪峰病危住院,次日走完了73年坎坷的人生路,含冤而死。而與他同歲,生于除夕的聶紺弩,卻在這一年“四人幫”倒臺后不久的10月,陰錯陽差地以國民黨戰犯的身份從無期徒刑的牢獄中被特赦生回。當他得知可敬的前輩雪峰死了,悲從中來,痛惜知己:“天晴其奈君行早,人死何殊睡不醒。風雨頻仍家國事,人琴一慟輩行情。枕箱關死千枝筆,憶魯全書未著成。”痛定思痛,在這一年的12月21日手錄《挽雪峰前輩四首》定稿,以志紀念。挽詩一經傳出,便廣為流傳。本節開首所錄的即其中第一首,第二聯“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尤深入人心,因為他高度概括了知識分子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痛苦遭遇和難為人知的心情,而這正是紺弩對雪峰和自己最最痛苦、憂愁的“識知”。
紺弩對雪峰最為親近的“識知”,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在雪峰領導下較長期工作之后。1951年3月,明知京城矛盾多的雪峰,以一個黨員必須服從組織的原則說服自己,離開上海進京出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上任后他選的副手中就有聶紺弩。當時紺弩任香港《文匯報》總主筆,欲回京與家小團聚。但在工作安排上,不是他看不得上級的官氣,就是上級嫌他太自由主義。雪峰卻說:“紺弩這個人桀驁不馴,吊兒郎當,誰也不要,我要!”因為他知道慣于和群眾打成一片的紺弩,工作效率頗高。況且紺弩寫的那些名文如《韓康的藥店》、《論申公豹》、《論通天教主》、《論武大郎》、《探春論》等,都顯示了豐富扎實的歷史、文學功力和敏銳的歷史穿透力,所以雪峰毫不猶豫地委任紺弩為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二編室)主任。紺弩也沒有辜負雪峰的信任。
這一年9月紺弩一上任,就接受雪峰的指示:整理中國古典文學遺產。雪峰強調整理遺產,就是要“給讀者提供一個可讀的本子”,不能隨意刪改古書;但可以通過注釋條目再加上有分析的出版前言予以出版。這些提示對解放初期的出版工作者來說,是極為重要的,而當時具體執行這些指示的便是紺弩。
他們商定首先整理人民性很強的古典小說《水滸傳》。紺弩積極搜羅各種繁簡版本及有關資料,進行比較研究、考訂。在雪峰的支持下,紺弩還親自前往傳說中的施耐庵故鄉蘇北興化及揚州、南京等地進行實地調查。紺弩陸續在報刊上發表他的研究成果《水滸》五論,影響極大,他被全國各地邀請前去演講達50余次。雪峰也在百忙中撰寫了長文《回答關于水滸的幾個問題》,陸續在他主編的《文藝報》發表,起到了極好的先期宣傳效果。因此當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重新校訂、注釋并有紺弩《前言》的七十一回《水滸傳》時,《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把它視為新中國出版界的重大成就。
與此同時,雪峰和紺弩還想方設法羅致人才,研究整理《楚辭》、《三國演義》、《紅樓夢》等古典名著。紺弩的工作方式很特別,如許多人回憶的那樣:他住在出版社,習慣于晚上工作,很晚起床。常常衣冠不整就來辦公室。談工作時海闊天空,無所不談。然不時會聯想起工作上的問題,于是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有些工作,就這樣定下來。
盡管在雪峰和紺弩的領導下,人民文學出版社每出一本古典書籍,在社會上都產生很大的反響,但人事部卻責難紺弩領導無方,一位新來的副社長也把“二編室”作為整頓的試點,并與雪峰鬧矛盾。有些別有用心的人也借“三反”運動之機,以官僚主義之名大肆攻擊雪峰。對此,不怕別人說自己什么的紺弩,一反他平時不關心政治會議的常態,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把對方夸大之詞,不實之情,非善意的氣度,批駁得淋漓盡致。
但更大的風暴緊接而來。批判胡風運動和肅反運動時紺弩突然被監禁反省,逼迫他交代和胡風的關系,以及與某些國民黨員如康澤等的交往。心懷坦白的紺弩便在檢查書上一開始就自我定性:“我比胡風分子還要胡風分子”,實事求是地說明交情之深;至于和康澤等交往,則是為了給黨搞情報和策反,當然也是鑒于跟他們有舊交情。如此深挖思想的交心,卻依然不被信任。盡管內查外調后,打不成胡風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卻非要給他扣上一頂“有嚴重的政治歷史問題”的帽子,開除黨籍(后改為留黨察看和撤職)。整個古典部也被打成“聶紺弩搞獨立王國的小集團”。雪峰十分反感對紺弩等的打擊,但他已無發言權,一股“用人不當,脫離政治,脫離實際”的炮火早已投向他,更何況其時他正在為《文藝報》寫的一條按語而大受責難。
馮雪峰萬萬沒有想到,他支持發表的李希凡、藍翎批評俞平伯“紅學”研究的文章,竟會因自己寫的一條簡單的按語,遭來《人民日報》發文質問,被批為對“唯心論觀點的容忍依從”,是“資產階級貴族老爺態度”,并形成了全國性的大批判。當他得知這是黨為了進行整個意識形態領域階級斗爭的需要,只得按上面下達的口徑寫檢查。即使這樣,他仍被當成替罪羊,撤去《文藝報》主編職。到了1957年對“丁陳反黨集團”斗爭時,雪峰又被點名。緊接著便是抖出1936年那篇經他筆錄,魯迅修改過的《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各種批判文章信口雌黃,無視原稿中魯迅親手批評“四條漢子”的筆跡,硬給雪峰安上“勾結胡風,蒙蔽魯迅,打擊周揚、夏衍,分裂左翼文藝界”的罪名。對此,雪峰實難想通,他多次認真地深挖自己在對待周揚關系上的錯誤思想和做法,但都得不到諒解。他被告知:只要安上述罪名的口徑寫出檢查,為了“黨的利益”,犧牲自我,即可保留黨籍。一生視黨為生命的雪峰,又一次犧牲了自我。結果,他仍被打成右派,開除了黨籍。在通過開除的決議時,他竟舉起了自己的手;最后又向支部書記聲明:“決議上說的不符合事實,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但我服從決議。我希望,今后有一天,事實證明是這樣,我再回到黨內來。”待回歸辦公室和家里時,他才獨自伏案痛哭。這是何等的“錐心泣血”?又是何等的“手仇頭”呵?
當早已成“右派分子”的紺弩驚聞雪峰所遭到的毀滅性打擊時,他想到了殷紂王挖老臣比干之心的故事。“哀莫大于心死”,他連筒筒菜——無心菜都不敢買了,然而還得向黨組織匯報思想。他只能以散誕的語言和行為表達自己的悲憤,說:“把我劃為‘右派’,開始想不通,現在通了。既然馮雪峰是‘右派’,我自然也是‘右派’,我是‘雪峰派’嘛。不過我不是資產階級右派,而是無產階級右派,雪峰愿意去北大荒接受改造,我也去,雪峰走到哪里,我跟他到哪里。”
可是,組織上又以照顧年老的為名,把他們留在社里。紺弩卻再也不愿看已變了顏色的“故舊”的面孔,也不愿做愚弱國民的“示眾”教材,毅然去了北大荒。
六
荒原靄靄雪霜中,每與人談馮雪峰。
天下寓言能幾手,酒邊危語亦孤忠。
鬢臨秋水千波雪,詩擲空山萬壑風。
言下挺胸復昂首,自家仿佛即馮翁。
這是《雪峰六十》的第三首,表達了紺弩在困苦中仍難忘雪峰高潔的品格和文學貢獻。
1961年紺弩從北大荒回京,即去看望雪峰,并贈以詩,曰:
三年勞頓各東西,都在煙云變幻中。
何物于天不芻狗,此心無地避雞蟲。
鬢臨秋水千波雪,詩擲空山萬壑風。
歲序循還終古事,帶來春訊是初冬。
此時雪峰和紺弩都被摘了“右派”帽子,他倆都曾出現幻想,故有“帶來春訊是初冬”句。但他們不改的“此心”,又怎能有地避“雞蟲”?又怎能不被“天”當芻狗?他們只不過是“脫帽”右派,依然身在另冊。當雪峰被告知他不宜創作描寫長征的小說《盧代之死》,他傷心欲絕,只得把這部蘊積了他20多年心血的書稿,投入爐火,轉而構思寫太平天國興衰的《小天堂》。其思考即如紺弩在《雪峰南尋洪楊遺跡(四首)》中所寫的:“大事何因終僨了,百年誰有一言乎”,旨在總結前人尚未說出的失敗原因,以警世人。這時紺弩的幻想也打破了。他原想發表早在50年代就積累資料寫成的古典文學論文,未料肯發表他論文的報刊《文學遺產》因不合潮流而停刊。他只得通過舊體詩與三五知友交流情感,雪峰便是他的知友之一。在他后來出版的《散宜生詩》中有多首贈雪峰詩,其中有一首即題為《雪峰以詩勖依韻奉答(二首)》,詩曰:
新題材更新思想,新語言兼新感情。
君每言之何切切,我能為之肯惺惺。
人逢尋壑常孤往,船到穿橋自直行。
他日吾詩光景好,雪峰高聳大河橫。
丁香花下讀君詩,紅在篇章紫在枝。
我本黔驢無武技,君之塞馬有歸時。
在山憑定三分鼎,出水才看兩腿泥。
最解莊生齊物論,無非物論本非齊。
從中可見他倆經常切磋詩藝,交流詩情。紺弩曾在《贈雪峰(二首)》詩之二中贊美雪峰:“君意掘泉比井深”。可惜雪峰的舊體詩不知何故僅存幾首,其中有一首《塞童》:
天賜塞童千里駒,塞童馳騁樂如癡。
只因不學疏馬術,立即顛身變缺肢。
從此永除壯士籍,徒然悵望將軍旗。
男兒不得沙場死,禍福玄談只自欺。
而上述紺弩“奉答”之二,恰恰是對《塞童》的唱和。顯然紺弩并不像雪峰那樣,一意從自身來找殘缺的原因,倒是認定了“出水才看兩腿泥”這一生活的真理,及“物論本非齊”的事實。正如他后來在《散宜生詩·自序》中說是北大荒的伐木勞動,產生了“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的體會,因此醒悟到“莊子以某種樹為散木,以不材終天年”之喻,隱含了“‘無用(散)終天年’(適宜于生存)、‘無用之用,實為大用’(茍活偷生的大用)”的哲理。他從無期徒刑的絕境中生還后,更借用周文王九個“亂臣”中的“散宜生”之名為號,命所作的詩為《散宜生詩》,謂:“或能終此久病之天年而已”。事實豈止“而已”,這幾百首“散宜生”舊體格律詩,已被公認是“作者以熱血和微笑留給我們的一株奇花——他的特色也許是過去、現在、將來史詩上獨一無二的”。紺弩不意自己會獲得如此崇高的贊美,而這特色中不正有著雪峰對他的勉勵,不正應著了紺弩的預言:“他日吾詩光景好,雪峰高聳大河橫”!
綜觀現已收集的聶紺弩舊體詩中有關雪峰的詩,共有9組18首,在贈友人詩中無論是數量和內容上,都屬最為豐富。還有一首最近才從關押他的司法機關檔案中發現的無題詩,詩云:
丁玲未返雪峰窮,半壁街人亦老翁。
不窮不老京里住,諸般優越只黃忠。
未想這首蟄居于北京半壁街的小詩,竟成了判紺弩為“現行反革命”的罪證,由此可見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草木皆兵矣!
讀紺弩贈、挽雪峰詩,猶如進入二人相交相知40載的情誼中,不由為兩人的真性情所感動,為他倆坎坷的遭遇而感慨,為他們的思索而再思。遂發為文,紀念我尊敬的兩位前輩百年誕辰。
(責任編輯方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