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會能不斷前行,原因之一是在記取前人的教訓。所以古人有“吃一塹,長一智”;“前車覆,后車誡”;“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這樣一些聰明的諺語與箴言。中國重史,歷朝歷代修史不斷,固然有頌功德、立賢傳的意圖,但以史為鑒,以正得失,始終是一個重要的目標。故司馬光編成《資治通鑒》后,上表道:“伏望陛下……時賜省覽,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躋無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一部好的史書,如果不能給后人留下經驗與教訓,只一味歌功頌德,是不會有長久價值的,而因風轉舵,反復編造史實以媚上,更適足遺譏于后人。
但精神現象是十分復雜的。同樣的歷史事實,不同的人會得出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結論。司馬遷的《史記》,稱“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今天已為定評。但當初看法并不相同。有人說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贊成他對歷史實事的陳述與評價;也有人認為他違背了當時社會的正統觀念,思想沒有與當權者完全一致,即所謂“是非頗異于圣人”,因而只是文辭可觀,思想則過于“自由化”了;更有甚者,一筆抹煞,稱之為“謗書”,甚至其人也該殺。東漢末年,司徒王允伙同呂布殺了董卓,同秉朝政(這事在《三國演義》里寫得繪聲繪色,那連環計的故事成了后世戲曲中傳演不衰的劇目)。當王允掌權之時,蔡邕因為對殺董卓表示了一點驚嘆,王允就要殺他。有人為蔡邕說了兩句話,意思是說,蔡有史才,又掌握許多史料,留下他,讓他續成后史,也是一樁好事。現在為了一點小錯殺他,不是太失人心了嗎?不料王允回答道:“當初武帝不殺司馬遷,讓他作謗書流傳于后世。今天不殺蔡邕,難道再讓他寫書來訕議我們嗎?”于是,蔡邕終于丟掉了性命。王允以殺戮來統一思想,因此我們今天無法再看到蔡邕對漢代史實的評述,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
復雜的精神現象,不能以簡單的辦法對待。一件史事,一段歷史,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看法,依據于各自掌握的不同史料以及不同的側重點,并非只有一個結論,一種觀點。就像一部《紅樓夢》,猶如魯迅所說,可以“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如果再做補充,還有考據家看見曹氏家史,政治家看見四大家族,臆想家看到太極結構,等等,等等,何況當代人人經歷的史事呢?歷史的經驗與教訓往往并不是當時就可以看清的,即便后世,許多事情如秦始皇的功過,爭論了兩千余年也不見得就能一致,又何必強求一致?允許不同的看法存在,給后人留下些檢驗、思考的余地,會更有益于經驗的汲取,也會使后世的步伐走得更堅實一些。
世界是復雜的,反映復雜世界的精神現象也是復雜的。因此處理精神現象問題,不能簡單、劃一,要求完全的一致,禁止發表不同意見,如中國幾千年只準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只會導致精神之花的畸形與凋殘。詩曰:
復雜問題復雜看,簡單劃一實堪嘆。
千年不醒圣人夢,贏得東園百卉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