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世紀50年代起,大陸各種版本的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教科書,對于發生在1924至1927年間的廣東農民運動,無一不從共產黨發動和領導的角度進行闡釋,不講或很少講到國民黨與廣東農運的關系。即使偶爾提及,也只是作為陪襯,作為對農運不利或有利的條件捎帶幾筆。直到“文革”結束以后,這種情況依然沒有多大改變。70至80年代,有些西方學者研究廣東農運的著作問世,也多側重于共產黨人的活動,很少涉及國民黨與廣東農運的關系。
1988至1996年間,情況有所改變。先后問世的《廣東農民運動》(楊紹練、余炎光著)、《中國農民運動紀事》(高熙著)、《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農民運動史》(曾憲林、譚克繩著)、《中國大革命史》(王宗華主編)、《廣東國民政府》(曾慶榴著)等專著,都有些許篇幅論及國民黨與廣東農運,但因缺乏研究的基礎,許多問題沒有弄清楚,難以深入,或語焉不詳,或人云亦云,無法使人看清全貌。
1991年下半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梁尚賢(時任《近代史研究》副主編)翻閱滬、穗版《民國日報》,看到1924年2月10日一則報道:廣東順德縣大良鎮成立的大良農團,是經由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中央農民部和廣東省政府層層批準的農民自衛武裝團體。梁尚賢即刻感到:大良農團宗旨明確,組織嚴密,規章制度守備,是“日后農民自衛軍的張本”。由此判定,一個小小的農民自衛武裝團體的立案和成立,受到國民黨中央和廣東省政府如此高度重視和積極支持,乃前所未有之舉。它是廣東農民對剛剛閉幕的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制定的農民政策迅速作出的第一個回應,也是國民黨在“一大”后為推進農民運動而采取的第一個實際行動。這個新的發現,給梁尚賢一個啟示:研究國民黨與廣東農運的關系,猶如探礦淘金,雖然不無艱辛,卻興趣盎然,引人入勝。從此,他忙里偷閑,一有空就鉆進圖書館,逐日翻閱《民國日報》以及其他報刊資料。到2000年4月,用了將近十年時間,梁尚賢翻完了有關的報刊,并編成《國民黨與廣東農民運動大事記》在《近代史資料》連續刊出。又撰寫短文12篇,考訂史實,辨誤糾謬,闡釋真相,探求新義,在《近代史研究》、《團結報》等報刊發表。2000—2002年,梁尚賢又先后赴廣州、臺北、南京三地搜集資料,所獲甚豐。在臺北中國國民黨中央黨史館,看到當年國民黨中央黨部、中央農民部由廖仲愷、彭素民、汪精衛、邵元沖、鄒魯、譚平山、林祖涵、陳公博、甘乃光等人親筆簽署的有關廣東農運的量多質高的大批原始文獻檔案,更使他信心倍增,自認可以重新審視這一段不容忽視的如煙往事了。
這些檔案,如實地記述國民黨中央多次開會討論農運政綱和政策及處置農運各種重大事件的決策和實施過程,黨政軍各系統處理農運問題的具體動作情況及農村發生各類問題的具體描述,同時從某些側面反映了國共合作進行農運的狀況。上述檔案和報刊資料,以及中共方面的有關農運資料,使得梁尚賢有充分依據對廣東農運進行深入系統地研究,并作出比較全面準確地判斷。
積十年之功,梁尚賢對廣東農運達到這樣的認識:
——國民黨并非沒有參與廣東農運,共產黨亦未單獨領導廣東農運。廣東農運是國共兩黨合作,共同進行的。
——國民黨擁有廣東的政權、軍權,但缺乏農運人才;共產黨沒有政權、軍權,但不乏農運人才。兩黨所處地位不同,所起作用亦不同。國民黨的作用主要在決策層面,有關農運大政方針,政綱政策的制定,重大事件的處置,皆由國民黨中央決定和掌握;共產黨的作用主要在基層組織的運作,跨黨的共產黨人深入農村艱苦奮斗,通過農民協會開展農運。
——根據孫中山的主張,國民黨對農運有所限制。第一,可以組織農民協會,但不能干涉行政司法,更不能“一切權力歸農會”,取代政府職權。第二、可以特準組織農民自衛軍,但只限于本村防御兵匪,并受政府監督。第三、可以發動減租,但不能自下而上用暴力手段沒收地主土地。要解決土地問題,要待國民革命在全國勝利后,遵照孫中山平均地權主張進行。在國共合作條件下,在國民黨掌權的廣東,在上述限度內爭取農民利益,是國共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合作應遵循互利原則,只對一方有利是無法合作的。廣東農運的崛起和發展,是國共兩黨合作的產物,其低落與失敗則肇因于兩黨的矛盾和分裂。
——國民黨對待廣東農運,有過兩次大轉變。第一次是由不從事農運到領導農運的轉變,時間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24年國民黨“一大”;第二次是由領導農運到鎮壓農運,時間從1924年國民黨“一大”到1927年“四·一五”廣州“清黨”反共。國民黨終因鎮壓農民而變成農民的敵人,埋下其最終在大陸失敗的禍根。
梁尚賢研究成果的重要意義,在于使人不再迷信某些流行于世的定論,不再固守某些似乎不可逾越的界限。相反,如果不超越那些被事實證明是過時的、錯誤的結論,不突破那些阻礙學術發展的固有的、保守的界限,那么,歷史必將繼續若明若暗,甚至晦暗不清。梁尚賢的研究工作,還有一層啟示:歷史研究永無窮盡。歷史家應該堅守科學精神,堅持獨立思考,不斷地發掘新史料,開拓新的研究領域,解析新的歷史課題。如此反復探索,不斷發現,才會逐漸接近于歷史的真相或歷史的原質感。正是:
往事迷離未足奇,不疑之處應有疑;
似明若暗理還亂,研史當無窮盡時。
2002年12月1日寫于京東水南齋
(責任編輯: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