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與《大公報·文學副刊》

關于吳宓與《大公報·文學副刊》的關系，近來研究者已不乏其人，主要是由于《吳宓日記》的出版，為這一問題的研究提供了很多新的史料。其實早在1947年就有人關注這一問題，《時與文》周刊第二卷第七期(1947年10月24日）發(fā)表了方蘭汝的一篇文章，題為《吳雨僧與文學副刊》。也許由于相距時間太近的緣故，方文并沒有以史筆來寫，而是采用隨筆的形式，從冰心的小說到吳宓的舊體詩再到吳宓的婚戀，一路寫開去，行文似乎漫無邊際，卻不乏切中肯綮之言，其中有這樣一句：“在廿世紀，吳還做著十八世紀的佳人才子夢，正如在民國二十二年，他還在編文言的副刊，那失敗是命定了的。”方文所說的“文言副刊”指的就是《大公報·文學副刊》。當金克木把這篇文章推薦給吳宓時，吳宓精心地把它剪下來，粘存了。這就等于說吳宓默認了方文的評價。

方文的高明之處，在于將吳宓的感情經(jīng)歷和他的報刊編輯經(jīng)歷相提并論。吳宓幾乎在接辦《大公報·文學副刊》的同時陷入到與毛彥文的感情糾葛中，文學副刊的停刊也宣告了吳宓這段無望感情的終結(jié)。這顯然是一種偶然的巧合，但在吳宓的一生中，他對愛情的追求和辦報刊的執(zhí)著是最值得大書一筆的。根據(jù)吳宓的日記，他的好友陳寅恪認為吳宓是個本性浪漫的人，只不過為傳統(tǒng)所束縛，一旦傳統(tǒng)的蓋子揭開，他的浪漫天性便會呈現(xiàn)出來。這也是知者的月旦，可以和方文的評價相互印證。方文所拈出的這兩件事正是吳宓浪漫天性最典型的體現(xiàn)。

在人們心目中，吳宓作為一個傳道授業(yè)的大學教授，所傳之道、所授之業(yè)是英國文學及翻譯學。在吳宓日記沒有出版前，人們可能壓根都沒有想到：吳宓在赴美留學前所選擇的專業(yè)竟是報業(yè)。

到了美國，吳宓發(fā)現(xiàn)，美國的報業(yè)完全是以贏利為目的的，這與吳宓想象中的秉持公正、引導公眾的樣子相去甚遠。盡管失望，但吳宓并沒有放棄對報業(yè)的癡情。吳宓對報業(yè)的這份執(zhí)著始終受到周圍很多人的反對，陳寅恪、湯用彤等人就多次勸說吳宓不要將太多的時間花費在辦報刊上，應當多留一些時間去讀書、著述。吳宓盡管認為這些勸告都是體己之言，但他并沒有因此而減少自己辦報刊的時間。之所以如此固執(zhí)，吳宓有自己的道理：“諸人之道理，宓盡通曉：然宓雖為俗事，卻無一點俗心。宓每念國家危亡荼苦情形，神魂俱碎，非自己每日有所作為，則心不安。明知《民心》報(吳宓在美國為留美學生團體國防會編輯的機關報——引者注)之無益，然宓特藉此以自收心，而解除痛苦而已，宓但自盡心，不問其有效與否。宓之為此，并非為國，只圖自身之寬慰分毫耳。”〔1〕吳宓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他寫日記不排除有給后人看的動機，但他在日記中所表白的都是他真實的心跡，沒有其他名人日記中自我雕飾和為名者諱的現(xiàn)象。吳宓所說的“國家危亡荼苦”是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外國列強日益加劇的對中國主權(quán)的攫取。吳宓終日和留美同學討論如何盡力挽救國家的敗局，他們甚至設想國家一旦消亡，作為一個有良知的讀書人應當怎樣處置才能使內(nèi)心無疚。當時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和哈佛大學的中國學生發(fā)起組織了國防會，意在喚醒國人，團結(jié)民眾，反抗外國侵略，救亡圖存。吳宓參與其事，并成為國防會機關刊物《民心》周刊駐美編輯部的編輯長。

面對這樣一種嚴峻的形勢，像陳寅恪、湯用彤等人之所以能夠?qū)Ａο驅(qū)W，不稍分心，是因為他們以傳承民族文化為己任。在他們的思想中，國可亡，但民族文化不可亡。有國已亡而文化未亡者，沒有文化已亡而國未亡者。在國是飄搖之際，讀書人更應悉心呵護民族文化的一線命脈，使不致墜落、消亡。而吳宓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人，時局的變化時時在煎熬著他的心，他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只有切實地做一些能夠立即看得到、對國家有利的事，他的心靈才能獲得慰藉。

吳宓必須要為自己“報業(yè)救國”的理想尋找一個現(xiàn)實的落腳點。他畢竟是一個書生，試圖從文化的角度來分析國家衰亡的原因。當時新文化運動方興未艾，持文化守成主義的吳宓旋將國勢的頹敗與新文化運動相聯(lián)結(jié)：“夫‘新文學’者，亂國之文學也。其所主張，其所描摹，凡國之衰亡時，皆必有之。自希臘以來，已數(shù)數(shù)見，在中國昔時亦然。”〔2〕基于這樣的認識，吳宓在美國時就已立志回國辦一個獨立的雜志“以持正論，而辟邪說”〔3〕。我們且不論吳宓的文化觀是否正確，但就其辦報的使命感和執(zhí)著勁兒，我們也應當向他致敬。吳宓正是因為懷抱“報業(yè)救國”的理想，所以，當他接辦《大公報·文學副刊》時，才義無返顧地表示：自己辦報“不為圖利，但行其志”〔4〕。

吳宓接辦《大公報·文學副刊》是在他主編了五年之久的《學衡》出現(xiàn)難以續(xù)辦的困境時開始的。在他回國之初，他的同鄉(xiāng)、新任《大公報》的總編輯張季鸞已經(jīng)邀請吳宓到報社任文藝編輯，只不過吳宓當時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學衡》的編輯上了，除了間或給《大公報》寫些稿子之外，并沒有仔細考慮張季鸞的邀請。當承印《學衡》的中華書局提出要停辦《學衡》時，吳宓一方面與中華書局周旋，一方面考慮另開辟一個新的園地。

吳宓很快草擬了《大公報·文學副刊》的編撰計劃，并主動提出：只需公費辦刊，自己不取薪金。這等于義務為《大公報》編稿。后經(jīng)雙方商定，《大公報》前三個月每月付給吳宓一百五十元錢，這其中包括有投稿人的酬金、購書郵寄等費用。這顯然帶有包辦的性質(zhì)。吳宓很難獨力應付每周一期的繁重編務，于是他將當時還是學生的趙萬里、浦江清、張蔭麟請來做助手，吳宓付給每人每月薪金四十元。后來王庸也加入進來。這樣一來，吳宓每月從《大公報》領得的一百五十元錢還不夠支付助手每月的薪金，這還不算要付給每位作者的稿酬等其他開支。很明顯，吳宓承辦文學副刊的前三個月，基本上是賠錢賺忙活。三個月后，《大公報·文學副刊》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報館付給吳宓的錢在原來的基礎上追加了五十元，吳宓仍將這五十元錢平均分給了四位助手。

吳宓對辦報刊的癡情已如前所言，盡管吳宓的婚戀非本文論述的范圍，但為表現(xiàn)吳宓心志起見，又有不得不言者。

吳宓與發(fā)妻陳心一的感情危機出現(xiàn)后，很快招致周圍朋友的反對。陳寅恪認為吳宓因墜入與毛彥文的情網(wǎng)之中，盲目而無理性，應當嚴持道德，懸崖勒馬。湯用彤也勸吳宓三思而后行。周光午認為如果吳宓離婚另娶，“將為新女性派人所盡情譏侮；知友如湯、柳、呂、吳諸公皆將失望而絕交”。諸師友皆從維護傳統(tǒng)道德的角度去規(guī)勸吳宓，浦江清見吳宓倍受情感的折磨，甚至想出一個“萬全之策”，讓吳宓與毛彥文先后赴美，在美為友或同居均可，每月寄生活費給陳心一，久居美國不歸。吳宓對這一建議斷然否定，認為：“宓之事業(yè)及志愿，如以戀愛而犧牲，則此愛將無價值，宓在中國，有其職志，未可擅離，以此與離婚較，則離婚所損為較小矣。”〔5〕吳宓所說的“事業(yè)”包括《學衡》，自然也包括《大公報·文學副刊》，吳宓是想愛情與事業(yè)二者兼得的。權(quán)衡再三，吳宓最終選擇了離婚。《離婚聲明》登在了《大公報》和《新聞報》上。

張季鸞得知吳宓離婚的消息后專門寫信給吳宓。這件事在《吳宓日記》中有記載：“接讀張季鸞來函，以窮秀才當擁黃面婆而自樂其樂為言，且謂宓之性情不適于現(xiàn)代時髦女子，角逐情場，必失敗而痛苦云云，又謂即得所歡亦恐苦多樂少，不如他日與心一言歸于好云云。”吳宓當即復函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宓之離婚，乃求感情道理與生活行事一致，不計苦樂，不問利害。若能復合，則前此何必與心一離婚。現(xiàn)雖無意中人(嗣后再不令人知宓對彥之意)，然擬逐漸求之。倘求得而結(jié)婚，如有不贊成者，無論何人，宓即與斷絕情誼，無所顧惜。”〔6〕可以看出，吳宓的復函充滿了意氣之言，很不冷靜。我們當然不能就此下結(jié)論，認為吳宓因此與張季鸞心生怨恨，并最終導致《大公報·文學副刊》的停刊，但吳宓從此一反常態(tài)很少去拜訪張季鸞，不能不說是由此引起的。

在新舊觀念交替之際，尤其是文人間，有很多性格矛盾的人，這一矛盾主要表現(xiàn)在言與行的不相統(tǒng)一。基于此，如果說胡適是一個反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主義者，那么吳宓應當是一個反西化的西方主義者，這反映了近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兩難心態(tài)。

《大公報·文學副刊》從1928年1月2日創(chuàng)刊到1934年元旦終刊，共出三百一十三期。這六年間，我們無法計算吳宓付出了多少心力，甚至財力。有一點可以肯定，在短命報刊泛濫一時的二三十年代，吳宓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應當算是得其天年者。

在《吳宓日記》中，1934年是一段空白，所以有關《大公報·文學副刊》停刊的原因，我們看不到吳宓的解釋。在前引方蘭汝的文章中有對這一問題的推測，即以文言辦報刊，在三十年代太不合時宜了。根據(jù)吳宓對方文的態(tài)度可以推斷，方文的估計是大致不差的。吳宓與張季鸞合作的基礎是兩人有大致相同的文化觀，張季鸞盡管是文人論政的代表人物，但他給眾人的印象仍是一個舊派文人。吳宓曾為刊印一個譏評新文化的論文集向張季鸞募捐，并得到了他的捐助。這也許是吳宓的一個試探，看張季鸞對新文化的態(tài)度如何。

吳宓也許沒有估計到，張季鸞作為一個報人，他為了報紙的生存與發(fā)展，必須要隨時代的變化而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編輯思路。實際上，張季鸞早在1923年主辦《中華時報》時即讓創(chuàng)造社的郁達夫、成仿吾、鄧均吾等每月編輯半版副刊文字。由此可見，張季鸞似乎努力在新舊文化的對立之中尋找一個平衡的支點。

《大公報·文學副刊》停刊的同時，另一個很有名的欄目“星期論文”創(chuàng)刊了。這肯定不是偶然的巧合，它似乎預示著一個時代的全面結(jié)束和另一個時代的到來。“星期論文”的創(chuàng)始人是胡適，盡管他與吳宓同是留美學生，但因兩人的文化觀不同，使得吳宓對他有著相當?shù)某梢姟５谑凇段膶W副刊》上刊登了《胡適評注詞選》，題目竟用四號大字排版，這在以前是沒有先例的，吳宓推測是報館想借社會名流來抬高自己的身價，他心中不能自平，甚至想到辭職。雖然吳宓事后發(fā)現(xiàn)這是由于自己的原因出現(xiàn)的錯誤，但通過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到吳、胡緊張的關系。

隨著《大公報》的影響越來越大，胡適對這一北方大報的關注程度也更大了。1931年5月22日，《大公報》出滿一萬號，胡適的賀辭在一通贊揚后，提出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在這個二十世紀里，還有哪一個文明國家用絕大多數(shù)人民不能懂的古文來記載新聞和發(fā)表評論的嗎?”矛頭所指一定包括吳宓還在主編的《文學副刊》。吳宓此時正在法國，與毛彥文的馬拉松似的情感正使得他時喜時憂，心無寧時，他于同年6月12日讀到胡文的，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到：“閱《大公報》萬號特刊，見胡適文，譏《大公報》不用白話，猶尚文言；而報中季鸞撰文，已用白話，且約胡之友撰特篇，于以見《大公報》又將為胡輩所奪。且讀者評《文學副刊》，是非兼有；宓在國外，未為《文副》盡力，恐《大公報》中人，不滿于宓，而《文副》將不成宓之所主持矣。”〔7〕吳宓已注意到張季鸞的態(tài)度已發(fā)生了變化，他擔心二人合作的基礎將會崩潰。

正如吳宓所料，《文學副刊》在1934年元旦停刊了，與此同時，《星期論文》創(chuàng)刊了，所登的第一篇論文是胡適寫的《報紙文字應該完全用白話》。類似的觀點，胡適在《新月雜志》中發(fā)表的《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就已提出過：“一為一切公文法令改為白話；一為全國日報、新聞、論說一律改用白話。”胡適這些言論多少帶有一些政論的性質(zhì)，頗不合乎其學者的身份。《學衡》終刊號(1933年7月第七十九期)上發(fā)表了署名易峻的文章《評文學革命與文學專制》，主張文言與白話“不妨各行其是，各擅所長”，并指斥胡適在白話文的提倡上“直欲舉白話以統(tǒng)一中國文字界”，“學術上運動之不足，更思假政治權(quán)力來實行專制”，可見“吾國人專制觀念之未泯，而共和前途之可慨也”。這應當也算作是吳宓的聲音。只不過這一聲音太微弱了。如果去掉其中過激的言辭，再反觀我們現(xiàn)行的教育思路，客觀地講，易峻的主張要比胡適的主張更為理性。

吳宓解放后很少作文，可見他終其一生反對白話。有意味的是1928年他南行訪問毛彥文時，卻應毛彥文之請為她主編的《每周婦女》撰寫過白話論文一篇，題目為《文學與女性》，署名王志雄。

注釋：

〔1〕〔2〕〔3〕〔4〕〔5〕〔6〕〔7〕《吳宓日記》，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126、115、134、447、168～242、8、3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