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是你問一個英國人,他愛不愛莎士比亞的樂府,他一定說莎氏的作品是非常的美麗而偉大,說這話的人也許這三十年來從不曾翻過一頁莎氏的原作;也許十年前,曾經有一次他跟了朋友去看莎氏的戲,看了不到半幕便睡著在座中了;也許幼年在學校的時候,他也誠心的隨和著其余的兒童,時時的詛咒“莎氏樂府”這一門功課。
可是,現在他寧可在你面前剝去遮蓋他身體的衣服,斷不肯承認不愛莎士比亞。
同樣的你如問一個中國人,他愛不愛聽古琴,他一定說那樣清幽高潔的音樂,他最愛不過了,只可惜沒有聽到好手的機會。就使他得到了這求之不得的機會,在閉目靜聽的時候,他的心忽然的想到了一封多時沒復的信,或是明天必須付的賬,或是奇怪為什么這一曲老是彈不完,曲終張目的時候,他一定搖頭拊掌的說好,決不愿意說古琴原來并不怎樣的好聽。
要不是這樣,不愛莎士比亞你就是傻子,不愛古琴你逃不了做牛。
二
雖然并不以做牛為榮幸,我還是常常的說古琴不怎樣的好聽。可是我聽到的好手也很少。
新近北京的許多古琴名手在北海開了一次琴會,我也去聽了三四曲,聽完了非但我的意見沒有變。反而覺得更加固定了。
不錯,那天的時間和地點都沒有選擇好。下午的太陽是很熱的,何況一間小小的屋子里擠滿了人,還時時有來來往往,出出進進的游客。要是環境不同些;聽眾的印象也得兩樣些。
就是那天的黃昏,在一鉤新月的底下,我們兩三個人坐在松坡圖書館的冷清清的院落中,又聽到了一兩曲。淡淡的月色籠著陰森森的幾棵老樹,又聽了七弦上冷冷的音調,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情侵入心坎來。同樣的一曲“平沙落雁”。在下午不過是些嘈雜的聲音,這時候卻蘊藏著不少的詩意。
那么七弦琴不是沒有意思的了;只要有了適宜的時間和地點?可是,當“月落烏啼霜滿天”,寒山寺的鐘聲斷斷續續的吹到愁思不寐的離人的枕邊,不是極凄涼的音樂么?冬日的早晨,大病新愈,睡床上望窗外的紅日,聽蒼蠅飛撲紙窗,冬冬作響,也煞有意味。如果微風吹動廊下的檐馬,自然風韻更多。就是在皎潔的明月夜,有人投一石子入寒潭,當的一聲也已經妙不可言。
環境雖然可以增減音樂的力量,可是最美妙的音樂當然可以叫我們忘掉我們的環境。好象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讀了才能有興趣的文學作品當然算不上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作品一定可以叫我們忘記我們黑暗狹窄的房屋,破爛單薄的衣裳。
自然,寒山寺的鐘聲,蒼蠅撲紙窗聲,檐馬丁東聲,石激水面聲,里面已經有很大的分別,它們依賴環境的烘托,已經大不相同了。把這種聲音來同古琴比較,古琴已經進步了幾百倍,我當然也承認。不過,把古琴的音調來比鋼琴和提琴,文何嘗不是鐘聲和古琴的差別?不用說鋼琴和提琴了,就是我們的琵琶胡琴也已經是進步的樂器。
三
我承認我實在不配來談古琴。我非但沒有研究過中國的七弦琴,我簡直就沒有學習過音樂,而且我的耳朵還是志摩的反面:他聽得見無聲的音樂,我常常聽不見有聲的音樂。一個識不得幾個字的人高談李義山,溫飛卿,一個弄不清加減乘除的人大講牛頓,愛因斯坦,也不過一樣的可笑。
可是許多事只有不配談的人才可以談。陽春白雪之曲是不是比下里巴人之歌強,你去問下里巴人的和者固然是錯了,你去問陽春白雪的和者也一樣的不對。陽春白雪也許比下里巴人高,同時也許比下里巴人毛病多。也許一個兩方都有為不夠資格的人才能說中肯話。
只要你研究一件東西多了幾個歲月,尤其是人家不懂的東西,你自然覺得里面有不少的奧妙。不用說古琴,就是研究一根木片,一塊石頭,甚至于一部《易經》,都會找出極大的意味來,這也不是完全因為在臺上站了多少年便下不得臺,大概還是因為每天都自己給了自己許多的暗示,自己給了自己許多的催眠,起初自己要自己怎樣想,后來自己便自然的怎樣想了。
所以,與其請教古琴專家古琴究竟要得要不得,還不如問象我這樣的門外漢,只要這個人平常聽到好的音樂時,也知道說聲“好”。
這末一句的條件是萬不可少的。固然一個音樂專家也可以批評,可是一個人有了上面的條件,他的話不一定就比不上專家。平常人頂普通的謬見,就是一個人自己不能做什么事,就應當取消批評什么事的資格。你不會寫小說,你就不配說什么人的小說好,你的字寫得不象樣,你就不能說誰的字比較的象樣。可是你不會打架,你還是可以說什么人的力氣比誰大。
四
那么,你覺得古琴不好聽,你就說古琴沒意思,你覺得莎士比亞沒趣味,你就說莎氏不是偉大的天才,什么事都得自己重新估價了?
足的,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價,才能有真正的評衡,可是,你千萬不要忘了那最少的條件。你平常看見好的不知道好,聽見糟的不知道糟,也許你還沒有估價的標準,先得自己問一問。你再得問一問:你覺得不好,為什么人家覺得好?為什么幾百年來的批評家都異口同聲的贊美這一本書,那一個歌?細細的研究,也許找出來錯的是你自己,因為你那時實在還不夠程度。也許錯的是別人,他們就沒有研究,不過因為那是“自古就有”的東西,他們自小的聽慣了,以至自然而然的那樣說,那樣想。因為有許多大家崇拜的事物是曾經許多代評衡家精確的研究才成立的,有許多是已經僵了的化石,應當加以掃除的腐朽物。評衡者的重新估價,就是在這里面分出個清白來。在重新估價的時候,頂可靠的盈虛消息是保守者的口頭禪。要是他們說“文以載道”,言之不文,行而不遠”,你就有九分的把握知道文言一定有毛病;要是他們說“對牛彈琴”,你也就知道古琴將來的運命了。
賞析
在人們的一定層次上的精神生活中間,詩情,畫意,以及琴韻之屬,自然是彼此相通的。然而,詩、畫、樂,則又無不可以歸之為哲理。由聽琴而悟哲理,該是極自然的事情了。
不過,這篇《聽琴》,卻并非由聽琴而悟出琴韻中的什么理趣。甚至也不是由此及彼地品味出什么弦外之音。文章只是借題發揮,即是借聽琴而及于審美,又借審美而及于閱世。簡言之,說聽琴的演奏只是個由頭,論審美的復雜情狀,才是文章的主體;至于引申開去的對世間萬象的閱歷及其感慨,似又隱在筆墨之外,而頗有一點的在弦外的意味了。
文章的第一節,起筆于文學的欣賞,進而及于聽古琴,立意似乎在諷喻某種近于不懂裝懂、附庸風雅的俗態。繼而第二節,又以北海聽琴為例,證實“古琴不怎樣的好聽”。這又看似是意在向讀者示以自已的坦率。但又不盡如此。行文間自然引出所琴環境對審美感受的影響。寫兩處聽琴,只在“冷清清的院落中”,在“淡淡的月色籠著陰森森的老樹”相伴之下,“同樣的一曲《平沙落雁》”,“這時候卻蘊藏著不少的詩意”。文章至此,似意猶未盡。又舉出寒山寺的鐘聲和私室窗紙上蒼蠅的飛撲聲,以及想象中的檐頭鐵馬和寒潭落石的音響,進一步表明聽覺同環境、同心理氛圍的相互關系--這又儼然是就著人們的審美情狀,來闡發美學的宏論了。但在這一節的臨末,又進入化石山,一會引出同撞鐘聲、檐馬聲和激水聲相比,“古琴已進步了幾百倍”;繼而又舉出鋼琴和提琴,以及琵琶和胡琴,同古琴相比較,得出前者都“已經是進步的樂器”的結論。其有感于社會發展的心緒,已隱于言外,語似旁及,意思卻是并不淺的。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還是第三節里立出的新意:“許多事只有不配談的人才可以談”!此論看似立異標新,甚至讓人疑惑這是有意于謬中求奇。但是,當你平心靜氣,讀了作者的一番闡述之后,你就會不能不承認,此論自有其言之成理的地方。你會聯想到“膠柱鼓瑟”、“當局者迷”這樣的充滿著智慧的古語,從而提示了一個門外漢也自有其對專門命題的發言權--自然,要連同這門外漢所需具有的不可少的條件。
至于第四節,則又進而引申出“什么都得重新估一番價,才能有真正的評衡”這樣的已經離開聽琴、離開審美都已遠甚的命題。而那談鋒所指,則是文末點到的“保守者”了。而從文章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背景的史實為依據觀之,文章似順筆旁及當時的“文以載道”論者,真又很有些意在弦外之妙了。
文意幽深,文筆曲折,實在是這篇《聽琴》的一個難得的美的特質。意幽而不晦,筆曲而不詭,在幽曲之間,又從容自若,言之成理,使得這篇文章達到了一種耐人索解而又引人領悟的美學與哲學的境界。
(韓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