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與勞軍慰問團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后，由文學界及其他各界97人發起，于1938年3月27日在武漢成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簡稱文協。文協理事會推選老舍為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日常工作。由于戰事吃緊，老舍和文協的人員于同年7月30日離開武漢，乘輪船前往重慶。

1939年5月3日和4日，日軍飛機瘋狂轟炸重慶，使重慶人民死傷無數，遍地焦土，災難剛剛過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得到戰地黨政工作委員會的資助，決定派出作家戰地訪問團，文協召開常務理事會研究執行。老舍以會議主席身份和大家商討到底派那些作家前往前方訪問比較適宜。消息傳開后，作家們紛紛報名要求參加。

在眾多的報名作家中，文協常務理事會推舉出王禮錫、宋之的、葛一虹、楊騷、楊朔、葉以群、羅烽、白朗（羅烽夫人）、袁勃、陳曉南、李輝英、張周（李輝英夫人）、方殷，共13人。加上王禮錫的秘書錢新哲，組成14人的訪問團。周恩來聽到作家們上前線訪問團組織時的踴躍情況，很快找到老舍，建議讓王禮錫擔任團長，“他是一位真正的愛國者。他從英國回來，不圖名，不圖利，就是為了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只希望奔赴戰場，當一名勇敢的戰士，品質何等高尚！”文協公推王禮錫為團長，宋之的為副團長。王禮錫夫人陸晶清也要求前往，一路照顧王禮錫，被他拒絕。作家們決定赴華北抗日前線，要去晉、冀、豫、察、陜、綏六省。

作家訪問團的作家們正積極準備著出發，全國慰勞總會接著組織南北兩個慰問團，也函請文協派員參加。理事會經過討論，做了決議，推舉胡風、姚蓬子、陸晶清（王禮錫夫人）參加南團，老舍參加北團，分赴前方慰問。老舍二話沒說，就積極準備去了。大災之后，文協才搬家，老舍和大家在南溫泉住了幾天，人心安定下來，他又回城籌備訪問和慰勞團出發前急需準備的事情。老舍首先完成文債，把文章安頓好，才考慮自己遠出該帶點什么。老舍買了兩套灰色土布中山裝，準備遠行。一位漂泊在外的人，又一次出行，在心理上似無牽掛，卻充滿悲壯。老舍參加全國慰勞團，文協當然不給他盤纏錢，他便帶著自己的幾塊血汗錢，準備提個小鋪蓋卷隨慰勞團上路，向北遠征。

6月14日，文協作家戰地訪問團即將出發，文協在重慶北部嘉陵南岸的生生花園舉行了歡送會。周恩來、邵力子、郭沫若、老舍都趕來送行。郭沫若給該團授旗，陳銘柩把一支手槍送給王禮錫。老舍作為文協總管，致了誠摯的歡送詞，祝朋友們一路平安，取圓滿成功，創作出謳歌抗日將士的好作品。王禮錫致答詞，“我們這支隊伍就叫‘筆游擊隊’吧！我們絕對感到責任重大，但我們絕不辜負全國人民的重托。”

老舍送走友人后，6月28日，隨全國慰勞總會北路慰問團一行15人出發了。賀衷塞任團長，總團長張繼隨行，老舍是文協的唯一代表。第一天坐車上路，老舍和大家很陌生，他以自己的謙遜、客氣和善于交談的魅力，很快在旅途中和大家建立了友誼和信任，成為新朋友中的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四川的夏天，山清水秀，田間蔥綠，車離重慶后，一直向西行走，車速很快，當天住在內江。29日繼續向西北行，路上倒覺清爽，只用兩天就到達成都。當晚，文協成都分會的負責人周文和一部分會員開會歡迎老舍，他是第二次到成都，和成都作家更加親密，進行了交流。7月1日，老舍隨團離開蓉城，向東北行，經綿陽，過劍閣，宿廣元，抵沔陽，一日一停，繞過秦嶺大山，7月5日到了漢中，進入陜西。在漢中稍事休整，老舍身穿的土布中山裝，在酷熱和汗水中，已和成了泥，清洗后大縮了一截，于是換了另一套。在漢中，還抽暇參觀留侯祠。后再向西北行，7月9日到達西安古城。這里駐兵較多，到軍中的慰問活動足足進行了五天。

隨后慰問團又去華陽、靈寶，又直轉東南，插向河南洛陽。汽車路過陜州時，險遭敵機轟炸，這里離日寇軍營只有18華里，真險啊！7月17日到達洛陽。慰問團與王禮錫、宋之的率領的作家戰地訪問團相遇，他鄉遇故知，又似娘家人，激動、感慨，不能自己，別后只有一月，感覺猶如數載，自有一番驚喜，互問別后平安。

老舍隨全國慰勞總會北分團到達洛陽的時候，王禮錫率領的作家訪問團，由于大雨阻隔，已在洛陽住了好幾天。他們住的院子里滿是花木，高的梧桐，紅白相間的木槿花，當天晚上，老舍和王禮錫坐在木槿下促膝談心。王禮錫談了他在訪問中以自創的新式詩體寫了不少詩，就算“玩吧”！在老舍眼中，王禮錫依然很胖，依然精神和藹，團中的任何小事，他都要親自跑路，必要達到完善妥貼，才能放心。在洛陽，因為敵機轟炸，他從理發店躲出來，半邊的頭發還沒有剪，又去一次才剪完。說到這里他依然微笑著。老舍一行到洛陽后，天還在連陰著，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老舍天天冒雨看望王禮錫和年輕作家們。一天午飯時，不能喝酒的王禮錫也陪老舍喝了一杯，就醉了，一醉就睡著了。第二天，老舍又來看作家們，王禮錫首先向老舍道歉，“昨天你從這里走，我都醉得不知道，太對不起你了。”老舍笑著說：“我天天來，我們是很熟悉的朋友，您還客氣什么呀！”陰雨把大家都攪煩了，終于等出了太陽。

隨后又各自分團活動。老舍跟隨慰問團，每到一地，就向駐軍的軍營頻頻慰問，十分緊張。進入河南就到了雨季，陰雨連綿，行路困難，在河南慰問團在慰勞之余，先后參觀了周公廟、關公廟、龍門、魏造石刻像、白馬寺這些著名的名勝古跡，直到7月30日才又重新上路，8月1日，慰問團到達南陽。8月3日，奔赴鄂北重鎮老河口，才算進入湖北。老舍自有一番感慨，一年前，被日軍的狂轟爛炸，逼迫離開武漢，今日在戰火中，又插入武漢之北，對敵人真是一種諷刺，這里駐軍不少，辛勤慰問了一周，而后到達武漢西北長江邊的襄陽和樊城、內鄉。

慰問團在西峽口住宿時，老舍隨團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座臨時流亡學校———國立十中慕名來到慰問團住地，請老舍到校講演。老舍去了學校，面對青少年學子，十分振奮，他激勵少年學生愛國抗日，傳播介紹“愛國將士，與陣地共存亡，不惜為國捐軀的大無畏精神”。老舍勉勵學生，“今后，國家興亡的重任，自然地落到少年一輩肩上。”老舍言詞昂揚激烈，妙語連珠，表達了一腔愛國熱情。在這里稍做停留后，老舍隨慰問團向西北返回，曉行夜宿，8月19日又返回西安。8月20日出版的《文藝月刊·戰時特刊》第3卷8、9期合刊開始連載他的劇本《殘霧》（直到民國二十九〈1940〉年1月16日第4卷1期載完）。老舍到達西安之后，一面隨團繼續慰問將士，還應友人之約，同登終南山，尋訪秦漢隋唐大都遺址。并且到唐代詩人韋應物故里（長安）韋曲鎮沽酒暢談，游臨潼驪山，引起老舍許多感慨。當老舍和文友在西安游歷探古，心情進入佳境之時，8月27日，老舍在讀報時看到作家戰地訪問團王禮錫團長，不幸病逝于洛陽的噩耗。使老舍驚震和婉惜，寫了《哭王禮錫先生》一詩痛悼。

9月1日，老舍隨慰問團祭掃黃帝陵，謁黃帝廟之后，到宜川和秋林去第二戰區駐地慰問。這里是閻錫山的逃難地，二戰區善于玩弄花樣，對慰問團招待得天衣無縫。隨后北行，到達陜北。汽車于9月9日到達延安的時候，延安各界軍民集中了三四千人列隊截道歡迎慰問團。陜北軍隊，不分男女，人人一身灰軍裝，個個打著纏腿。從重慶到延安的作家劉白羽看見老舍，走出列隊，一個恭敬的軍禮，把老舍逗樂了。他驚喜地贊揚：“我們的寫家，絕不比一位士兵差。”大家都笑起來。當晚住在招待所，也是窯洞，布被粗毛毯，倒覺舒適。第二天是9月10日，陰歷七月二十七，中國共產黨中央統戰部在中央禮堂為慰問團舉行盛大宴會，賓主祝酒之時，毛澤東來了，他身材高而清瘦，響起熱烈的掌聲，慰勞團有人低聲喚出“毛澤東先生！”。昨日在文協延安分會老舍曾看到墻上毛澤東書寫的《清平樂·六盤山》，已為這詞的氣勢震撼。毛澤東歡迎慰問團后，向各位來賓敬酒，毛澤東走近老舍時，接待人員介紹：“這是文協負責人舒舍予先生。”老舍興奮地站起來舉杯，毛澤東高興地說：“老舍先生是文界的撐旗手，筆戰的帶頭人，也是文化抗戰的尖兵、楷模。也是有量的明公呀！我來敬你一杯！”老舍也鄭重地祝賀：“毛先生結納百川，匯集古今，文韜武略，一代詞魂，應成海量，舍予愿陪毛先生共飲。”兩人都笑了。宴會后，慰問團觀看了延安新劇和《黃河大合唱》的演出，這種嶄新的藝術式樣，使老舍歡欣不已。9月14日，慰問團出延安，經米脂，到達榆林，這里駐扎的是國民政府軍隊。慰問中間，老舍和榆林的文藝界朋友熱情交流抗戰宣傳體會，老舍和友人，一見如故，談笑自如，朋友們為他的精彩談吐所傾倒。老舍贊揚榆林文藝界抗日宣傳搞得有聲有色。在榆林軍隊和民間逗留一周后，于9月21日重返延安。參觀了延安各大學組織的文藝晚會，慰問團還參觀了延安的學校，此后經洛川、耀縣、三原，又返回西安。

經過三個月的奔波，慰問團的15位成員都有些疲憊，在西安稍作休整，準備更艱苦的旅程。9月末，走上西行大道，向甘肅前進，坐在汽車上，一路上黃漠滾滾，朔風陣陣，直到10月4日才到達陜甘交通樞紐、甘肅第二大都市平涼。10月6日抵達甘肅首府蘭州。在蘭州展開慰問活動，9日這天，老舍上午在現代評論社，下午在中國青年記者學會蘭州分會分別參加了茶話會，兩團體招待老舍和隨團記者。老舍即席演說，表達感謝之情，順便介紹了抗戰文藝的發展脈絡和現狀。在蘭州，老舍還應邀去蘭州師范學院作了《抗戰兩年來的文藝運動》的演講。離開蘭州之后，慰問團繼續西行，10月14日，到達青海省會西寧。西寧是真正的后方，日寇的勢力探不到這里，這里是和平地帶。老舍跟著慰問團參加慶祝活動，參觀訪問藏傳佛教寺院，直到10月18日才結束。20日到達古涼卅武威，22日老舍和慰問團還參觀了滿人聚居的涼州新城。他們發現老舍也是滿人，感情登時拉近起來，互相介紹各自的習俗和當地風俗。離開涼州時，老舍寫了《過烏紗嶺》和《別涼州》詩。

在西北奔波，旅途越來越艱辛，從青海到寧夏，道路更加困難，慰問團的車，只好在西風侵襲中停停走走。直到11月上旬寒冬早已降臨大西北，慰問團才到達寧夏的第一大鎮吳忠堡，穿越了軍事要地石嘴山，下山以后，終于來到黃河渡口———渡口堂。以后慰問團逐步向傅作義部隊的駐地陜壩和遠在綏遠的五原和臨河進發。這一個月真是馬不停蹄，一路走一路慰問。使這次慰問的全部目的地都走到了。應該慰問的部隊，都慰問過了。圓滿完成了慰問任務。返回的路上，到11月14日，又重過石嘴山，經寧夏（今稱銀川）、中寧、固原、平涼、邠縣直到11月23日，慰問團第三次返回西安。11月27日老舍隨代表團離開西安向西南行，開始回程。離開凜冽的北風襲擊的荒漠地帶，經寶雞，過秦嶺，穿廟臺子、寧羌、廣元、梓橦，進入四川境內。直到12月3日才抵達成都。慰問團真有回到家中的感覺，這是老舍第三次到成都。大家平心靜氣的放松下來，休息到12月7日。8日從成都起程向東南行，第一晚投宿內江，12月9日終于回到重慶。這次遠征榮歸，受到重慶各界的隆重歡迎，這次在重慶北部嘉陵江邊的生生花園門前集會歡迎慰問團勝利歸來。12月10日《新華日報》以《北路慰問團萬里勞軍昨日歸渝》為題發表消息，為慰問團做精神上的接風。老舍回到重慶以后，他的好朋友吳組緗見到老舍時，看到他那因換洗縮水的中山裝，灰不灰藍不藍緊緊裹在身上，好像橡皮套子似的難受。吳組緗調侃“舍予先生真是穿著斯文掃地的清道夫衣裳。”

老舍經過半年的長途跋涉，風餐露宿，本來并不健康的身體，更加衰弱了。到民國二十八（1939）年，他也不過41歲。然而面皮黑黃，既瘦又老。有時人們尊他為“老翁”。半年的風霜雨雪，給老舍留下深刻的印痕。凡事總應從兩方面看待，才能公允。作為北平人的老舍，如果不參加抗戰，怎能會去這些遙遠的不毛之地呢？一介書生，怎能在路上長途奔走半年，行程達兩萬里呢？又怎么能進入一、二、五、六、十，五個戰區呢？老舍自責，“生平有這樣的機會……可能自然而然的愿作出點東西來，留個紀念。”

老舍回到重慶，朋友們告他《殘霧》已經上演過了，演出很成功。由馬彥祥導演，舒繡文、吳茵、孫堅白、周伯勛諸名家參演，盛況空前。可惜老舍沒有看上。那是終身遺憾呀！朋友們告他：還給他留下300塊的上演費。他說這是“不義之財”。于是拿它請了客。把全劇團的人馬請來喝了一次酒。老舍自己先喝醉了。這次請客以后，他和戲劇界的朋友結下了不解之緣。

12月16日，文協70多位會員舉行歡迎會，歡迎老舍和文協組織的作家戰地訪問團歸來。老舍報告了一路所見的各地文藝工作開展抗日斗爭的情況和現狀。23日，文協在青年會禮堂舉行茶會，由郭沫若代表文協答謝各界對文協會員的支持，并報告了文協會員參加勞軍和作家戰地訪問情況。老舍就參加西北勞軍的觀感也作了風趣、生動的發言。

老舍總是自責，覺得半年的慰勞軍隊，腦子放了假。其實9月3日他的《老舍先生談戰時文化工作諸問題》在《西線》2卷4期發表；他在整個慰勞過程中都盡了力，在他勞軍的半年中，重慶發表了他的18篇作品，包括話劇劇本《殘霧》。

（責編 張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