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梅魁,彭德懷元帥的大侄女,2002年73歲。曾患過腦血栓,還有哮喘等多種疾病。她和丈夫張春一相依相伴,在北京東郊一片擁擠的職工住宅樓中,過著平靜的普通人的生活。凡是認識彭梅魁、知道她在彭老總最困難的時候做過許多有益工作的人,無不為她的精神所感動。每當人們問起:“您為伯伯做了許多,而您現在……”彭大姐總是爽快地回答說:“因為他是我伯伯。他沒兒沒女。我幫他做些事是應該的!”
1962年6月,在廬山會議上被“罷官”的彭德懷元帥,給毛主席和黨中央寫了一封被稱做“八萬言書”的長信,再次上書黨中央。
這份“八萬言書”的手稿,彭老總交給了在北京汽車制造廠做醫務工作的侄女彭梅魁保存。在長達17年的時間里,這些手稿隨著共和國的風風雨雨也經歷了一段艱難曲折的歲月。40年后,當記者采訪彭梅魁時,她講述了一段親身經歷的生動故事。
伯伯犯了錯誤。但他無兒無女,今后我還能去看他嗎?
我是革命烈士彭金華的女兒。父親彭金華是伯伯彭德懷的二弟,叔叔彭榮華排行老三。1937年,父親接到伯伯的親筆信后,便奔赴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畢業后,他根據黨組織的安排,回到湖南家鄉,建立秘密黨支部,從事抗日救國活動。1940年10月4日深夜,國民黨特務闖進彭家圍子。一陣猛烈的槍擊之后,叔叔彭榮華當場犧牲。父親不幸被捕,七天后,英勇就義。
1949年年底,黨組織派人把我和弟弟從家鄉接到北京上學。當時,伯伯正在指揮解放大西北的戰斗,一直沒有機會和我們見面。1950年6月,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伯伯從西安來北京開會。一天下午,他派人把我們姐弟以及三叔的4個孩子一起接到北京飯店。我們終于等到了盼望已久的這一天。
伯伯親熱地拉著我們的手,一個個從頭到腳地打量道:“你是端妹子吧,也叫梅魁。”我怯生地點了點頭。他又拍拍弟弟康白的肩膀說:“你是金華的兒子!”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我們六個人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天晚上,我們這些失去父親的孤兒和我們父輩中僅活下來的伯伯一起度過一個幸福的夜晚,第一次感受到伯伯慈父般的愛。
1959年9月下旬的一天,我們北京汽車制造廠黨委向全廠黨員干部傳達“廬山會議文件”。會場上嚴肅凝重的氣氛,“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罪惡事實”,讓我震驚、惶惑。對文件的內容,我沒有任何懷疑,因為這是黨中央說的。對伯伯,我真替他惋惜:過去他為革命出生入死,現在為什么要反黨呢?!
我從北京醫士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在北京汽車制造廠工作已經三年了。我從未向任何人講過自己是彭德懷元帥的親侄女。當我知道伯伯犯了錯誤時,便決定向黨組織說明這一特殊身份。我找到廠黨委書記馮克同志,心情沉重地報告說:“我伯伯犯了錯誤。作為共產黨員,在政治上我應該同他劃清界限。但伯伯無兒無女,在生活上我還應該照顧他。今后我還能去看他嗎?”黨委書記爽快地說:“當然可以,他還是政治局委員嘛!”
伯伯“賦閑”后,住在北京西郊的吳家花園。幾年中,他認真地學習了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做了大量的讀書心得和筆記。三年困難時期,為減輕國家的負擔,他還帶著警衛戰士和工作人員在院子里種糧、種菜,挖塘養魚、種蓮藕。每逢節假日,我都要去吳家花園看望伯伯,幫他做些家務事,和他拉拉家常,給他一些體貼和寬慰。
伯伯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梅魁呀,你可不要因為我而動搖對黨的信賴,我們黨有著強盛的生命力,是會總結教訓,克服困難,繼續前進的,要堅信共產主義,曲折總會有的,以后有條件時,你要用心學點中國歷史,學好黨的歷史是很重要的。”
第二次上書后,伯伯把“八萬言書”手稿交給我保存
1962年7月的一天,我去吳家花園看望伯伯。他很鄭重地把我叫到跟前說:“我的問題,看來一時解決不了,這包材料放在這里不行,還是你替我保存吧!”
伯伯說的那包材料是:1959年《廬山會議文件三十六》000008號、有本人眉批、增刪修改過的“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原件;在吳家花園期間保存的寫給毛主席的兩封信的底稿;以及再次上書黨中央的“八萬言書”的第一稿和三份雜記。
“梅魁,這些材料非常重要,關系著伯伯的政治生命啊!我的問題遲早要搞清楚,到時候沒有這些材料就說不清楚了。你是最了解伯伯的,務必保管好,千萬不要弄丟了。”伯伯又加重語氣說,“手稿不能遺失,如果到了外國人手里,那就真的變成里通外國了。”
我接過伯伯手中的材料,注視著他信任的目光,心里沉甸甸的。我對伯伯說:“您放心吧,我一定會保存好的!”我把伯伯的手稿帶回家,用布包了好幾層,把它放在衣柜的最下層,上面壓了一些用不著的衣服和破爛之類的東西。我沒有對丈夫講,也不能讓孩子們知道。
在1962年8月召開的北戴河中央工作會議和9月舉行的中共八屆十中全會上,伯伯再次遭到批判,處境越來越艱難。吳家花園門口的崗哨也加強了,荷槍實彈。伯伯對手稿的安全愈加不放心。時隔不久,伯伯對我說:“梅魁,我的那包材料放在你那里不妥,還是拿回來吧。”于是,我將手稿還給了伯伯。
1964年,我準備把兩個孩子送回湖南老家,由我母親照管,也想將伯伯的手稿帶回老家保存,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伯伯。伯伯說:“這倒是個好機會。”他接著問:“你打算怎樣保存呢?”我說:“埋起來!”伯伯思忖著點了點頭,第二次將手稿交給我。
回到老家后,我把伯伯的處境告訴了母親。我對母親說:“這里有一包東西是伯伯的,要我們替他保存。”母親周淑身是一位正直的老共產黨員,一生含辛茹苦,總是把別人的事放在心上,很少想到自己。
母親拿來一個瓷壇子,讓我把手稿放在里面,再塞進一些石灰塊,最后用蠟封住蓋口。母親示意我把瓷壇埋在灶腳下。她在外邊為我放哨。我一面在灶腳下挖坑,一面裝做劈柴,用劈柴和稻草把挖好的坑偽裝起來。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和母親才小心翼翼地把瓷壇埋起來。我叮囑母親說:“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能再讓任何人知道。”母親會意地點了點頭。
回到北京,我把埋藏手稿的詳情告訴了伯伯。伯伯滿意地說:“梅魁,謝謝你了。這樣做既防蟲蛀,又防潮濕,真是萬無一失啊!”我說:“這是我媽媽的功勞。”伯伯非常感慨地說:“現在這時候,我不找你,還去找誰呀?如今,有哪個見了我不害怕,即便人家不怕,我也擔心日后株連人家呀!”
伯伯淪為囚徒,他的手稿也經歷了艱難的歲月
1965年10月28日,伯伯離開北京赴成都擔任大三線副總指揮。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作為“廬山會議”定罪的彭黃反黨集團的頭號人物,伯伯在劫難逃。1966年12月,受江青、戚本禹等人指使,北京地質學院和北京航空學院的造反派成立了“揪彭聯絡站”。他們南下成都,將伯伯秘密劫回北京,關在北京西郊的一個軍營里。伯伯完全失去了自由。
一天,我接到一封由看管伯伯的警衛參謀秘密帶出的伯伯的親筆信。看到伯伯熟悉的字體,我真是喜出望外,伯伯終于有下落了!我曾經對伯伯講過:不管您到哪里,我都要去看望您的。現在伯伯就在北京,正在受難,我怎能不去看他呢?然而,院墻高筑,不允許我們與伯伯見面。我和弟弟送去的糧票、油票、衣物和生活日用品都由看管人員轉送給他。
1967年,林彪、“四人幫”加快了反黨亂軍的步伐。林彪在天安門廣場召開的群眾集會上帶頭高喊“打倒帶槍的劉、鄧、陶!打倒彭德懷!”的口號。一時間,“揪軍內一小撮”的惡浪達到了高潮。
7月的一天,我在中山公園南墻外看到海報,說是要在北京航空學院南操場召開10萬人大會,批判“反革命黑幫分子”彭德懷和張聞天。我實在放心不下伯伯。批斗會那天,我不顧天氣炎熱,騎車趕到北航會場。為了不讓別人認出我來,我戴了一個大口罩,擠在人群中……大會結束后,我看到兩位老人被五花大綁,背上還插著寫有“罪名”的長長的箭標,被造反派扔進卡車,開往市中心游斗時,心里就像刀絞一樣。
自從在批斗會上見到伯伯,我心里更加不安。伯伯的手稿、母親、孩子,我都放心不下。我和丈夫商量好,向單位領導請假,一同回湖南老家看看。
“文革”中的彭家圍子也和全國一樣一片混亂。我家門口貼滿了“打倒彭德懷”的大標語,家里常有紅衛兵來破“四舊”。母親最擔心的就是伯伯的手稿,如果紅衛兵占了屋子封了門,手稿就保不住了。伯伯的手稿隨時處于危險之中。我考慮再三,決定請堂弟彭康智暫時保存一段時間。康智爽快地答應下來。
回到北京后,我的處境也很不好,廠里的造反派強令我交代問題,揭發彭德懷。一次,我因拒絕寫揭發材料,被幾個造反派一陣毒打。回家后,我躺在床上,全身疼得很厲害。我對丈夫說:我要是被他們打死了,你要好好照顧三個孩子,給伯伯送東西的事……沒等我把話說完,丈夫馬上接著說:“我要繼續送到底,彭德懷不僅是我們的伯伯,也是革命的老前輩。”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丈夫給了我巨大的支持和安慰。
在往后的日子里,伯伯的處境越是艱難,他的手稿在我心中的分量就越重。不久,我給弟弟彭康白買了一張火車票,讓他回老家看看,若是情況不好就把手稿燒掉,不能再連累別人了。康白回去時,家鄉的形勢已趨平穩,母親又舍不得將伯伯的手稿燒掉……
1969年,我再次回老家,又把手稿帶回北京,放在專門定做的樟木箱的夾層中……1976年唐山大地震期間,我們有半年多的時間住在防震棚里。我把伯伯的手稿放在軍用挎包里,天天斜背在肩上,就連睡覺都挎在胳膊上……
從伯伯期望的目光中,我明白他惦念著那些手稿
1973年4月的一天,專案組通知我到醫院去看伯伯。7年了,他們一直不讓我與伯伯見面,這回叫我去,一定兇多吉少,我心里不免一陣緊張。
伯伯的“病房”陰暗狹小,窗戶用舊報紙封得嚴嚴實實的,門口還站著衛兵。當我見到日夜思念的伯伯時,不禁一陣心酸,伯伯消瘦得完全變了模樣。伯伯很坦然,像往常一樣叫了一聲“梅魁”,就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仔細地端詳著。
我們伯侄之間有多少話要講,可病房里有看守,我們只能說一些問寒問暖的話。從伯伯期望的目光中,我明白他惦念著那些手稿,就安慰他說:“您放心治病,媽媽好,家里的一切都好。”伯伯露出欣慰的笑容。
伯伯患的是直腸癌,他執意不肯做手術,說是要見毛主席,把自己的問題講清楚,盡到最后的責任。我說服伯伯,還是要配合醫生把手術做了,把身體養好,問題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伯伯的手術做得還算順利,恢復得也比較快,當我再去醫院時,伯伯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
不料,手術一年以后,伯伯的病情急劇惡化,癌細胞擴散到他的全身,經常處于昏迷狀態。專案組不允許我陪護,只能在探視時間去看他。每次探視,我都非常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幫助伯伯清潔口腔、喂水果、擦澡、按摩、翻身,什么都干。
一次,針灸大夫試看伯伯是否清醒,給他扎針后問:“您看,這是誰來了?”伯伯緩緩地睜開眼睛,聲音沙啞地說:“這是我的大侄女梅魁,也是我的女兒,我的同志。”伯伯自己沒有兒女,他對我們這些侄兒侄女特別疼愛,可他這樣稱呼我還是第一次。我一時控制不住感情,眼淚由不得自己流下來。
“梅魁,不要這樣。”伯伯一邊安慰我,一邊吃力地說,“對于這條命,我曾經幾十次都準備不要了。我能活到今天,算是長壽了。我仔細想過了,我這一生是值得的。對革命對人民,我做了一點工作,盡到了我的責任。雖然我這個人晚年境遇不怎么好,可是我不埋怨,更不后悔。”彌留之際,伯伯還念念不忘地叮囑說:“我們這個黨呀,壞就壞在那伙國民黨特務在我們黨里興風作浪。你們要記住,我是被國民黨特務害死的!”
1974年11月29日,76歲的伯伯帶著滿腔憤恨含冤離開了人世。專案組立即通知我到醫院為伯伯料理后事,前前后后只給了20分鐘的時間,就急忙催我離開。站在伯伯的遺體前,我暗暗發誓:“梅魁一定保護好您的手稿,有朝一日,讓它重見天日,為您洗刷不白之冤!”
歷經17年的磨難,伯伯的手稿終于重見天日
1978年春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伯伯的老戰友黃克誠伯伯復出的消息。幾經周折,我終于找到黃伯伯。我向他講述了伯伯晚年的境遇和要求,并告訴他,我手里還保存著伯伯的一部分手稿。我問黃伯伯,手稿是上交中央?還是自己保存?黃伯伯說:“自己保存難,我看還是上交黨中央好,現在中央很忙,以后找個適當的機會再上交吧。”
1978年12月24日,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中共中央為彭德懷元帥平反昭雪,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1979年1月3日,我給當時的中共中央秘書長胡耀邦寫了一封短信,請組織上處理伯伯的這批材料。第二天上午,黃伯伯將我們保存了近17年的伯伯的手稿轉交給了胡耀邦同志。胡耀邦同志親自給我寫了收條。
克誠同志并梅魁同志:
今天上午,克誠同志交給了你委他轉給我的彭德懷同志的一批手稿。計:五個32開筆記本,一個22開筆記本,一封給中央的信的手稿,一份注有眉批的“廬山會議文件”。我當作為珍貴的歷史文物轉給中央。這封信是我給你的收條。
胡耀邦
1979.1.4.下午
伯伯曾經說過,歷史是最無情的,也是最公正的,歷史終將會對我做出公正的評價。伯伯的手稿終于重見天日,我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伯伯了。在歡慶勝利的時刻,我更加感激我的母親和康智、康白兩個弟弟,沒有他們的幫助,伯伯的手稿很難保存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