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交游考（一九四五年之前）

胡蘭成（1906－1981）：浙江嵊縣人，1937年上海淪陷時任《中華日報》總主筆、汪精衛政府的宣傳部副部長。1944年與張愛玲結婚，1947年6月離異。抗戰勝利后流亡日本。 胡蘭成性喜結交，一生交游甚廣。他就像一條金絲銀線，將分屬中國現代文化不同陣營的人串連到同一張版圖上來，形成一個絢麗得有些怪誕的圖案。因此，了解一下他的交游，不啻是對中國現代文化史進行一次細部觀察，雖然觀察到的景觀可能如通過凸透鏡、凹透鏡后的光線變形，但這個視角實在別致，所以忍不住想先窺視了一下。

需要說明的是，我對政治了解太少，所以下面談到的人物皆屬文壇學界，跟政壇沒有半點關系。另外，胡蘭成五十年代后流亡日本，與日本諸多文士如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等都有交往，但考慮到這方面的資料蘊藏極豐富，以現有的條件還不能充分掌握，所以先略過不寫。還有他后來在臺灣與朱西寧先生一家來往極密，學生、弟子還有很多都在，所以這方面的情形也都省去，留給海峽對岸的朋友來寫。這些都是要請讀者原諒的。

【劉朝陽】

劉朝陽先生，想必知之者無多。二○○○年，大象出版社新刊《劉朝陽中國天文學史論文選》，只印五百冊。但他在近代中國科學史研究上，算得上個聞人，論文散見于《燕京學報》、《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周刊》、《華西協合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集刊》、《中國文化研究匯刊》各處。

胡蘭成是浙江嵊縣人，小學畢業后到杭州念中學，他結識劉朝陽當在此時。《山河歲月》中講到：“彼時我在杭州從表哥吳雪帆認識了幾個他的同學與朋友……義烏青年劉朝陽，他為反對舊式婚姻脫離家庭，在廈門大學讀數學天文……劉朝陽后來當齊魯大學教授，是中國有名的天文學家……”《山河歲月》欲以劉朝陽的戀愛見出五四時期青年的維新氣象，劉朝陽“和他的愛人說到了婚姻，女的欲待說出個什么條件，大約是問他婚后生活的保障，不料他登時就和她分手了”。胡蘭成評論說：“這種驕，這種英氣，是人生愛嬌的奢侈無邊，到了是無情的地步了。《紅樓夢》里有個鴛鴦，她當自己是個最最無情的人，古之深情人常會忽然的像天道無親，劉朝陽亦有這種心狠手辣。”這番贊語真使人瞠目結舌，不知胡蘭成是否與“古之深情人”特有共鳴。

【魯迅】

魯迅的著作，胡蘭成相當熟悉，在自己的文章里屢有稱引。比如在長文《評張愛玲》里，對魯迅就有不少誅心之論，皆未經人道過。只是他說“魯迅之后有她（指張愛玲）”，怕得不到一般人的贊許。

胡蘭成見沒見過魯迅本人，尚無確證。戰后他藏匿溫州時，化名張嘉儀，結識了在溫州執教的夏承燾先生。從近年出版的《天風閣學詞日記》看，與張嘉儀有關的共有二十二條，這是胡蘭成流亡生活的忠實記錄，雖只一鱗片爪，但也相當珍貴了，畢竟，關于胡蘭成我們平素聽的多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辭。夏承燾一九四七年七月十日的日記里記與胡的初識，當時胡蘭成“謂曾肄業北京大學，從梁漱溟、魯迅游，與漱溟時時通信”。跟梁漱溟通信的事情是有的，不過是他來溫州后方才開始；至于所謂肄業北大，不知是夏先生記錯了，還是胡蘭成自我標榜，他一九二六年時赴北京任燕京大學副校長的文書，業余曾旁聽課程，但未聞有就學北大之事。

《魯迅日記》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條曰：“得胡蘭成由南京寄贈之《西江上》一本。”朱天文寫的《花憶前身·懺情之書》，曾引用胡蘭成致朱西寧的信：“我二十幾歲在廣西出過一本散文集《西江上》，文情像三毛十七八歲時之作，說愁道恨，如今提起都要難為情。”由此知道，《西江上》乃是胡蘭成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還沒有直接證據表明，胡蘭成與魯迅有更進一步的交往。在溫州時，胡蘭成化名張嘉儀，冒的是張愛玲的家世，在那種非常時刻，想必“不擇手段”也不妨事罷，既然身分可隱，家世可冒，交游又有什么不可以編造的呢？

朱天文《花憶前身·阿難之書》中講胡蘭成對女學生關愛有加，說：“不過他真的偏心女生，舉魯迅在北大教書時為例，女學生來訪，餉以河南名產柿霜糖，男學生來訪則只供出一碟落花生。”這則逸聞，不知胡蘭成是親歷，還是耳食，他當真吃過那碟落花生嗎？

【許廣平】

朱天文《花憶前身·懺情之書》引胡蘭成致朱西寧信：“日前偶逢中國時報副社長，彼云亦有人寫信到報館，說張愛玲之《談看書》算是什么！我乃想起戰時在上海許廣平對我說的一節話：‘雖兄弟不睦后，作人先生每出書，魯迅先生還是買來看，對家里人說作人先生的文章寫得好，只是時人不懂。’”在這里，胡蘭成是拿自己與張愛玲和周氏兄弟作類比，認為雖然雙方感情不睦，但在文藝上，最能賞識、理解張愛玲的，還是他自己。

許廣平對胡蘭成講的這番話，并非泛泛，也許兩人有過一些來往。

【蘇青】

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與蘇青大有關系，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胡蘭成就是因為讀了蘇青寄給他的那期《天地》月刊才知道蘇青這個人，對張愛玲的文章驚艷也是從《天地》開始的。后來他在《天地》上還發表過不少文章。一九四四年八月的《小天地》雜志刊出胡蘭成的《談談蘇青》，這是他跟張愛玲新婚不久的事情。文章談蘇青的人與文，談得十分深刻，張愛玲那篇名文《我看蘇青》倒是一九四五年四月才寫就，里面有不少地方可以看做是對胡蘭成文章的回應，有點夫婦在進行文學上的較量的意味。胡蘭成跟蘇青的交往很不一般，《今生今世》里就講過“當初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里，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看著我，但是她又妒忌，會覺得她自己很委屈”。張愛玲為什么會覺得“妒忌”和“委屈”呢？實在大可玩味。

胡蘭成顯然熟悉蘇青的作品，《談談蘇青》的末段說：“承她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浣錦集》，里邊的文章我大體讀了，覺得是五四以來寫婦女生活最好也最完整的散文，那么理性的，而又那么真實的。”評價不可謂不高。他發表在一九四四年十月《苦竹》雜志上的《新秋試筆》一文，第二節開頭又說：“沒有事翻翻蘇青的《浣錦集》……”，可見他當真是讀了蘇青的作品，不是講客套話。

【胡金人】

《新秋試筆》的第四節是談畫家胡金人的。開頭說：“大前年的深秋，夜里和金人立在三層樓的洋臺上，望著燈火輝煌的上海，我說：巴黎的主婦排隊買肥皂，這樣的事是很快會來到中國的。”這應該是一九四一年的事情。文章說：“那年冬天，上海的租界也被戰爭掃蕩了。金人有一個時期失業，住在我家的二層樓忙著辦《上海藝術月刊》，走進走出很少說話，然而更溫和，也更勤勉了。”又說：“后來在南京我和金人又同住了一年。”胡蘭成在南京很少去同僚家里，他自承常走動的只有三家，其中就有胡金人家。在《今生今世》里說：“我倒不因為他是畫家，而只因他家是戰時上海小戶人家，他與殷萱年青夫妻恩愛，底下兩個小女孩，每次留我吃便飯，雖只青菜豆腐湯，炒一碟雞蛋，也是待客情殷。”又說：“此時是胡金人的幾個朋友，有因戰時生活困難，要找職業的，我用他們在法制局。這皆單是朋友之情，還比政治更真實，且亦與政治無關。”一九四四年初，胡蘭成剛出獄，不能與外人接觸，他說舊歷“新年我只帶同妻小及胡金人殷萱夫婦游街逛夫子廟”。胡蘭成當初看到《天地》月刊第二期上的張愛玲小說《封鎖》，也急著要拿給胡金人看。可見兩人的關系非比尋常。

《新秋試筆》中提到了胡金人的一幅畫：“一次他從兆豐花園回來，我到他房里，看見一幅剛畫好的風景欹在床腳。畫的是枯黃的草，受了驚嚇的樹木，兩個人急急忙忙地在一條路上走，因為無依無靠，互相偎傍得更緊了。簡直是日暮途窮。”與《新秋試筆》差不多同時，張愛玲發表了散文《忘不了的畫》，當中談到胡金人的八件作品，對一幅題為《秋山》的油畫是這樣講的：“《秋山》又是恐怖的，淡藍的天，低黃的夕照，兩棵細高的白樹，軟而長的枝條，鰻魚似地在空中游，互相絞搭，兩個女人縮著脖子挨得緊緊地急走，已經有冬意了。”比照起來看，張愛玲、胡蘭成說的應是同一幅畫。胡金人與二人的關系，從這里也可以窺見一斑了。

【路易士】

詩人路易士，原名路逾，四十年代與胡蘭成過從甚密，后來他去了臺灣，改用筆名紀弦。去年年底三卷本《紀弦回憶錄》出版，其中的第十四章、第十六章談了不少與胡蘭成有關的內容。他說：“一九四二年秋，我曾去南京看過胡蘭成。散文家胡蘭成大我幾歲，是個‘紹興師爺’型的文人，大約是在一九三八下半年，一九三九上半年，我初到香港不久，由杜衡介紹和我相識的。當年他也住在西環，時常來看我們。”

紀弦又說：“至于我的作品，他說他曾讀過不少，居然能夠當著一群朋友的面，背誦我的名作《脫襪吟》、《傍晚的家》和《在地球上散步》，一字不差。這一點，很是令人高興。”討好詩人，沒有比熟記他的詩作更有效的了，相近的例子是《石語》中的錢鍾書先生與陳石遺。除了精神的應和，還有物質上的幫助，紀弦說：“他知道我很窮，家累又重，離港返滬，已身無分文了，于是使用適當方法，給我以經濟上的支援，而且，盡可能地不使我丟面子——例如暗中通知各報刊給我以特高的稿費；逢年過節，和我夫婦的生日，他都會派人送來一份厚禮，除了蛋糕，還有個紅包哩。”至于胡蘭成幫助朋友的方法是否“適當”，這就見仁見智了。此外，關于胡有沒有安排路易士在偽“法制局”任秘書一職，讀者可參觀古遠清先生的文章《紀弦在抗戰時期的歷史問題——兼評〈紀弦回憶錄〉》，這里就不做考辨了。

胡蘭成在四十年代曾專門寫過《路易士》、《周作人與路易士》兩文，紀弦也一直記得，并在《回憶錄》中說：“胡蘭成對我的批評，我總是感激的。他不但指出我的‘詩’的精神之所在，而且指出我的‘人’的性格之不凡。……可以說，他真是我的知己與知音，你教我怎能不懷念他呢？”也許時間太久，紀弦已記不起胡蘭成文章里的弦外之音，且看《路易士》這篇是怎么說的：“路易士的讀書少，并非懶惰可以解釋，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弱者，不能忍受從儕輩中看出自己的貧乏，甚至于不能忍受這世界上還有比他強的。這妨礙他寫戲劇、小說與論文，但幸而還不妨礙他寫詩。”再看《周作人與路易士》文中如何講：“路易士的個人主義是病態的，然而是時代的病態。”雖然句子的后面都下了轉語，但當中諷刺的筆調還是顯而易見的。紀弦說胡蘭成是他的“知己”，怕是謬托知己了罷。

日本戰敗后，二人不再來往。

【杜衡·穆時英·戴望舒】

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胡蘭成在香港任《南華日報》主筆。他在《今生今世》里講：“我住在薄扶林道學士臺，鄰居有杜衡、穆時英、戴望舒、張光宇、路易士，他們都是文學家或畫家，我亦只與杜衡玩玩，余人不搭訕。”可見他與杜衡更熟些，前面引的《紀弦回憶錄》里也說路易士與胡蘭成相識是通過杜衡介紹的。

后來胡蘭成到南京偽政府任職，他說：“我沒有勸過一個人參加汪政府，只有穆時英自己說要參加，我才介紹他辦報，不久被刺，我幫穆太太領得了撫恤金。……杜衡與戴望舒悄悄到過杭州，很害怕緊張，我卻見了戴望舒，與他說世上的事那有這樣多與政治相關的，不要叫人好笑。”以胡蘭成的性格，他不至于憑空編造這樣一些話，所以倒不妨重視這一段趣事。

【炎櫻】

丈夫與妻子的女友相識，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炎櫻曾用英文寫了不少文章，由張愛玲譯為中文，其中有很長的一篇叫《一封信》，文章開頭的稱呼是“蘭你”。一九七五年二月十四日張愛玲寫給夏志清先生的信里講：“《幼獅》轉載的我譯炎櫻的《浪子與善女人》舊文，我也忘了里面有她寫給胡蘭成的一封信。宋淇屢次問是否能收進單行本，我還當是因為是譯著，總是告訴他可以，直到前幾天才看到《幼獅》，趕緊打電報去，恐怕已經發排了再抽出，頭痛萬分。”如此說來，這《一封信》的收信人實際上是胡蘭成了。炎櫻信中的語氣頗為親昵，如說：“可憐的蘭你，你今年在你那個地方要煮熟了。”當然這種關系是為張愛玲所認可的，否則不會幫忙翻譯，還發表出來。到后來又不愿讓人讀到，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戰后胡蘭成藏匿溫州，張愛玲與之決裂，胡蘭成寫信給炎櫻，希望能挽回局面。在《今生今世》里錄有信的原文，開頭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可惜炎櫻沒有回信，看來“梅花”到底跟“美貌佳人”的關系更近一些。

【周作人】

四十年代，胡蘭成寫過四篇文章專門來談周作人，分別是《周作人與路易士》、《談談周作人》、《周作人與魯迅》和《周沈交惡》。當中有許多深刻精警的論斷，即便現在讀來，也使人神旺。

《周沈交惡》這一篇，發表在胡蘭成主辦的刊物《苦竹》第一期，署名江梅。實際上，胡蘭成在三期《苦竹》雜志上用了極多的筆名，例如第三期的全部八篇文章都是胡蘭成的作品，名字卻用了六個。刻下可以斷定為胡蘭成的有敦仁、王昭午、江梅、夏隴秀、林望等，此外還有幾個也很可能是他的化名。從這些文章里，有的可以找出直接的證據，證明是胡蘭成所作，有的只能通過謀篇命意、遣詞造句等方面加以推測，當然對于熟悉他文章的人來說，是一眼就看得出的。不過，像錢理群先生主編的《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散文卷》就將署名夏隴秀的文章《“土地的綠”》和胡蘭成的其它作品分置兩處，顯然編者并不知道“夏隴秀”是胡的筆名。

一九四三年四月，周作人到南京訪問，胡蘭成與其會面，在《周沈交惡》一文中說：“前年周作人來南京，官場宴會有兩次我和他在一起，當時心里很替他發愁，覺得這是一種難受的諷刺。”按，《苦竹》第一期出版于一九四四年十月，胡蘭成說“前年”似是誤記，應為“去年”。在《周作人與路易士》一文中說：“……我記起了周作人，去年還在朋友家里見過一面的，并且到浦口送他上火車。看著他，當時我的心里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正如他寫給我的一首舊作‘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太有情’的那種情味。”所謂“發愁”，所謂“惆悵”，都是覺得周作人在言行上不能統一之故罷。至于里面提到的“朋友家”，是指哪位朋友，現在還不能確認，不過當時周作人下榻南京的留日同學會，并未住過哪家的私邸，倒是曾去汪精衛的府上拜訪過，這“朋友”或許就是指汪了。

【沈啟無】

起初，沈啟無與胡蘭成之間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一九四三年春，沈啟無陪同周作人南來時，應該就與胡蘭成見過面。同年十月下旬，他與華北作家協會的柳龍光到南京洽商南北方合組統一的文學團體事宜；十一月二十六日，以沈啟無為團長的華北文化觀光團一行八人到達南京。此時，沈與胡的關系應該是更密切了。一九四四年三月，發生了所謂“破門事件”，沈啟無在北京完全孤立，于是投奔胡蘭成，到武漢共辦《大楚報》。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苦竹》的第二期載有沈啟無的《南來隨筆》一文，他在第一節里說：“想不到我把我的秋天帶到南京來了。我住在我的朋友家里，朋友的家住在一個背靜的小巷子里。”后面又曾提到：“朋友贊美一個印度女子寫的句子，‘秋是一個歌，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的簫調。’”這句子，便是張愛玲的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前面所引的，作者是炎櫻，雖則她實際上是錫蘭人，而非印度人。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談到炎櫻，也還說她是“印度女子”。從這里可以看出，沈啟無說的這個“朋友”就是胡蘭成無疑。

該文第二節說：“也就是去年秋天的現在，我在朋友的家里，他要我寫一首日本人的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這首詩，張愛玲也引用過，在她的《詩與胡說》一文中。后來又印在《苦竹》雜志的封面上，也應該就是雜志名字的出處。陳子善先生在他編輯的插圖本《流言》中指出，這首日本人的詩實際上出自周作人《島崎藤村先生》一文，是周作人翻譯的西行法師的短歌。不過周的譯文原來寫做：“夏天的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不久之間，隨即天明。”與上面的寫法有三字不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沈啟無、張愛玲所引以及《苦竹》封面所印的句子卻是相同的。不難看出，這里說的“朋友”還是胡蘭成。那么所謂“去年秋天的現在”，指的應該就是沈啟無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一月間來南京的時候，因此可以確證，在那時候，沈與胡的關系就很密切了。

“破門事件”發生后，胡蘭成寫了《周沈交惡》一文，最后一段說：“周作人與沈啟無決裂，沒有法子，也只好讓他們決裂吧，我個人，是同情沈啟無的。”這種直白的表露，算是友情的明證了罷。

然而，從胡蘭成多年后寫的《今生今世》來看，他對沈啟無是很不滿的，隨處都是或顯或隱的譏刺。如說：“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擺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軀在藝術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又說：“沈啟無后來我還發覺他在錢財上貪私，我就一下斬斷了情緣。”這時的情形已遠非一年前可比了。朝夕的生活相與，不如迢遞的精神相接來得灑脫，這也是人之常情。

在武漢時，沈啟無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管胡蘭成跟小周的事情。有一次他碰到小周，同小周講胡蘭成是有太太的，“說她好比一棵桃樹被砍了一刀”。胡蘭成知道后大怒，當面直斥沈啟無“齷齪”、“卑鄙”。胡蘭成說：“啟無是像白蛇傳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為他沒有。”到了這步田地，兩人都沒有什么風度可言了。

【關永吉】

關永吉是淪陷時期華北文壇的重要作家，他的名字近年來也漸漸為人所知，華夏出版社的“中國現代文學百家”叢書里就有《關永吉代表作》這一種，但諱言他在淪陷期間的作為似無必要。

關永吉在《大楚報》當總編輯，算是胡蘭成的手下，至少胡自己這樣認為。在《今生今世》里，他把關永吉寫得跟沈啟無一樣不堪，他說關永吉“眼爆氣粗”，還說他是學“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后來因言語不和，曾想開除了關永吉。此后，沈啟無與關永吉被胡蘭成視為同黨，自然不會再有什么好印象。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胡蘭成秘密逃回南京。“只有一只日本傷兵船開往南京，我即搭這只船。行前我見了報社的富秘書，托他帶信與訓德，富岡交了永吉，永吉卻未交到。”由于信件沒有傳到，胡蘭成與小周失去聯絡，后來小周在得不到胡蘭成消息的情況下嫁了別人，胡蘭成為之悵悵者久之。他對關永吉的壞印象，不能說與關永吉未能把郵遞員的工作完成好一點關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