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北京的情懷

民國元年我出生在北京一個家境衰敗的蒙古族家庭。父親名景文，當時在日本人辦的三井洋行當中文打字員。他接觸到社會上一些新思潮，經常和朋友一起議論國事。后來，父親因為向抵制日貨的愛國運動捐款而遭解雇，家境便更加艱難。

我是在北京第五高等學校讀的高小。一九二五年我十三歲，到御醫李秀生大夫家當學徒。每天除背誦艱澀難懂的《傷寒論》、《金匱要略》、《黃帝內經》外，還要干“掃天刮地兒、鋪炕疊被兒、做飯做菜兒”的雜活兒。我不喜學醫，十六歲便離開了李大夫家。此后的五年中我一直沒有工作，便靠給商店畫廣告、設計包裝掙錢養家。

一九三三年，我考入了地質部新生代研究室做繪圖員。除繪制大量古生物化石外，還為北京周口店猿人頭骨復制著色，得到中外考古家的肯定。

為了謀生，我先后在輔仁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兼職，當過新華中學美術教員。一九四一年我又轉到巴黎大學北平漢學研究所任畫師，負責編審漢代石刻畫像全集兩部，并摹繪數百幅漢代石刻畫。到一九五四年我轉到中國美術研究所時，已經是中年以后的事了。

在漫長的歲月里，為了生計，我干過多種工作，但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熱愛的藝術，堅持在剪紙和繪畫方面做不懈的探索，并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叵肫饋恚@和我所受到的各方面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我的母親鮑氏善于刺繡，花樣多是自己畫的，配線鮮亮而雅致。有時衣服破了，她會依洞繡上一朵小花或一只昆蟲。她還經常剪些窗花貼在窗戶上，使貧困的生活添一番樂趣。她不但心靈手巧，而且非常和善，街坊來求花樣，她總是樂于幫忙。受母親的影響，我從十二三歲也開始學著鉸些花樣。而到街頭畫速寫及臨摹古畫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兩位舅舅和四姨都會書畫，尤其四姨對我的影響極深。她的國畫筆法簡潔，內容高雅純凈，就像她的人品。她送我的《踏雪尋梅圖》一直貼在我住室的隔扇墻上。我從事剪紙藝術的工具一把小剪子就是敬愛的四姨送的。

小時候，胡同西口有一戶人家蓋房，磨磚對縫的舊式樓房，畫匠師徒在門道兩邊墻上和影壁上繪畫古裝仕女、樓臺、山水的壁畫。我每天就泡在那里看他們畫畫，從粉本落稿，到落墨著彩，最后到上油等各道工序，以及工具的使用等等，都一一看在眼里記在心中。現在回想起來，這幾幅壁畫堪稱民間美術的杰作。當時北京有瓷器作坊，我也常去那里看畫師在瓷瓶素胎上畫畫兒，有時師傅也讓我在上面畫上幾筆山水花鳥。

我還喜歡搜集煙盒里的“洋畫兒”，如“頂球”、“翠鳥”、“老刀”、“小粉包”等各種牌子的香煙“洋畫兒”。我還搜集各種年歷，這些年歷多采用中國式的立幅中堂、四條屏等，有《八仙過海》、《麻姑獻壽》、《仙山瓊閣》等工筆重彩畫，下面是日歷。有一四條屏的山水畫，是上海名畫家胡伯翔所畫，色彩精美，法兼中西，清新可喜。我從這些年歷畫中也受到很大啟發。

在我從藝的道路上，曾遇到過許多可敬的導師。上高小時，學校里一位人稱“麻館役”的工友使我至今難以忘懷。他工作勤懇，心地善良，還畫得一手好國畫。我特別敬重他，常去看他作畫。想不到后來他竟因經濟窘迫而懸梁自盡了。他的死使我感到人生的艱難，激發了我奮斗、追求的勇氣。

李野霈先生是我走上藝術道路的第一位啟蒙老師。李先生祖上是御醫，家中藏有許多金石、文物、字畫。由于他和我父親交往甚深，對我也很疼愛，見我喜歡畫畫兒，就經常給我講畫史、畫論，并拿出藏畫讓我臨摹。民國十六年時故宮向公眾開放，“雙十節”時門票降半價，李先生就帶我去觀看故宮的藏畫。在他的不斷教誨下，經過努力，我在藝術鑒賞力和畫技等方面大有提高。

十七歲時，經人介紹我加入了由陳師曾、金北樓發起創建的中國畫學研究會，受到秦仲文、吳鏡汀先生的指教，使我的中國畫學習開始了一個新的里程。

以老北京的市井風情為對象畫街頭速寫，是受蔡元培先生提倡的美育思想的影響，也是受陳獨秀號召的以平民文學取代貴族文學，以寫實文學取代山林文學的“五四”新文化、新思潮的影響。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我一邊工作，一邊從事剪紙、國畫的學習創作，同時，開始在街頭畫速寫，以此作為自己學習美術、認識人生的課堂。那時我不論是外出、上班或去畫會，隨身總帶著畫夾、剪刀。我出入于骯臟的貧民窟，也在熱鬧的廟會、集市上流連駐足，不管是天橋、廠甸的江湖藝人，還是各種作坊、店鋪、沿街攬生意的小販、手藝人；不管是挨門乞討的“叫花子”，還是手托鳥籠百無聊賴的公子哥兒，都在我的筆下留下了他們的身影。

我逐漸摸索出一套獨特的速寫方法來。如同攝影中的“偷拍”，即面部正對前方，而畫的卻是兩眼余光所看到的側面的人物，以免驚動我的“模特兒”。我還不得不“追拍”，就是在人家背后邊走邊追隨作畫。由于所畫人物是在動態之中，所以來不及看清的細節便大膽舍棄，而把最能反映人物造型及特征的線條捕捉過來，眼到手到，迅即畫到本子上。這樣，我畫的速寫人物許多是背影，有的雖是正面，但五官面目一帶而過，線條游動曲折。然而，這些不肯定的形象中卻包含著十分肯定的內容。

我有長年記日記的習慣，而那些三十年代前后的街頭速寫，也如日記一般，每當翻看時都會引起我長久的回憶，那些早已如煙云般的蕓蕓眾生又悠然飄現在我的眼前。

先說說窮人，他們包括“叫街的”、“要小錢兒的”、“撿煤核兒的”、“縫窮的”等等，這都是我從小在家門口看慣了的。我同情他們，但沒法常接濟他們，只能用畫筆記錄他們愁苦的身影?！稉烀汉藘旱摹樊嫷氖呛瑬|口外老錢局的景象，那些窮孩子沒錢上學，卻要把撿來的煤核兒換幾大枚錢幫襯家里。

《叫街的》這幅速寫，畫的是乞討的婦女以雙膝跪在地上“行走”，口里喊著：“修好的老爺太太！有那剩飯賞我點兒吃罷！老爺太太修好啊！”好不凄慘！在白紙坊畫《曬豆紙》時，毒熱的太陽，令人作嘔的氣味，使人無不避而遠之，我從他們身上體味到勞動者的艱辛。

耍手藝的和做小買賣兒的，他們穿著滿是補丁的衣服，抄著手在風寒中大聲叫賣吆喝，招攬生意。我起早到“鬼市”上去畫那些賣舊家什的地攤，去“人市”畫那些等待雇主的手藝人，去“粥廠”畫那些饑餓難耐的老人和婦孺，他們一樣貧窮，困苦！

我畫的表現民俗的速寫，有廠甸和東西廟會（隆福寺和護國寺）、天橋的雜耍等，妙峰山進香等幾幅面的是每年陰歷“三月三”王母娘娘生日，北京的各行會的盛事。他們擔著各種行頭，穿著有標識的衣褂，沿路邊走邊扭著“地秧歌”（俗稱“過會”），向城外走去，沿途要行些好事。到達妙峰山后，要在金頂碧霞元君祠內向王母娘娘祈禱百業興旺。

我畫的時事題材《放下你的鞭子》是在一九三五年“一二·九”運動期間，崔嵬和張瑞芳等在小湯山演出街頭劇的情景。我又畫了《肉的長城》以表達全民抗日的激情，刊登在《晨報畫刊》上。

在探索剪紙藝術的道路上，我始終努力與社會的脈搏同步，一方面以街頭速寫為素材，創作了一批表現北京民俗的剪紙作品，同時用民間的窗花、掛箋等剪紙形式創作了一批作品，其中我最喜歡的具有造型藝術特點的作品，如：《百鳥朝鳳》、《睡蓮》、《四世同堂》等。同時在各種賑災義賣，畫會同仁、單位同事，年輕人婚嫁等活動中利用剪紙為社會服務。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義賣，我的剪紙《跑旱船》被梅蘭芳先生認購。一九五六年到南口參加綠化，挖坑擔水之余我為數十位參加綠化的同志剪影。一九五八年我參加十三陵水庫勞動，推獨輪車往大壩上運石子，在工地上為數十位勞動模范剪影，其中不少作品發表在《工地快報》和當時的《北京晚報》上，至今我還保存著這些影像。他們中有百貨大樓營業員、工人、教員、新華書店的店員、琉璃廠古玩書畫店的學徒等。我在一九四九年春創作的剪影作品《歡慶北平和平解放》，一九五一年的《送公糧》已成為歷史的見證！

一九五○年，徐悲鴻先生撰文介紹我的以老北京民俗為題材的剪影作品。幾十年來，我先后被聘為中國民間剪紙研究會顧問，并參加了全國剪紙年會、全國民間美術研討會，發表了有關剪紙的論文，并和各地剪紙工作者保持良好的關系。一九八四年，北京電視臺以我的剪紙為題材拍攝了《老北京風情》的專題片，成為北京民俗的史料。

我的舊京速寫及剪影只是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的民情，但當時都城還有一個我無法記錄的場景，那就是每天充滿都城上空的交響樂。每當晨曦打破一夜的沉寂，各家院落里的炊煙便陸續飄過低矮的房檐，彌漫到整個街巷。棗樹上的喜鵲和家雀剛剛還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這時也被喧囂的人聲所代替，天終于大亮了。孩子們背上書包，拿著當早點的窩頭去上學。接著，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中傳來賣吃食的各種叫賣聲，上午是賣菜的、賣魚的，跟著瞎子賣唱的笛聲、胡琴聲，錮漏鍋的丁當聲，夾雜著閑暇人家的西皮二簧與空中群鴿悅耳的葫蘆聲，無不給人以某種期盼。中午前后要飯叫街的、賣黃土的喊聲，水車的吱妞聲中，又傳來賣水蘿卜的、賣小吃兒的叫賣聲和“打鼓兒的”嗒嗒的鼓聲。入夜，昏暗的路燈映出挑挑兒的身影，風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嘶啞的吆喝聲，一直延續到深夜。這音響雖悲楚，但韻律和諧，至今難以忘懷！本書對我的作品選配了相應的竹枝詞，使人能生動地回顧往事，回憶起已經逝去的場景，我的心好比回到了六七十年前，無限感慨，禁不住吆喝上幾句：“鹵煮哎！炸豆腐！炸丸子開鍋！”

如今，已經很難看到那時遺留的痕跡了。

今天我已是九十歲的人了?；叵肫鹞业乃囆g歷程，我深切地感到，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五行八作的眾生，觸發了我心中的藝術種子；或者也可以說，是“老北京”造就了我的藝術。在此，對編輯及各界讀者表示感謝的同時也表示一下我自己的心愿：將我的全部作品，包括山水畫、漫畫、速寫、漢畫像及剪紙作品，全部奉獻給“老北京”。愿更多的人能從中受到啟發，更加珍惜美好的今天。

二○○二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