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意義上的“金融風險”,如《巴賽爾協議(第三版)》所討論的概念和度量方法,或許是銀行專業人士的話題。我欲加以發揮的,是結合著中國社會目前正經歷的特殊狀況,來觀察和理解我們所面臨的金融風險。
讓我先援引《經濟研究》2002年5月和10月先后發表的兩篇旨在探討消費需求“不振”與收入分配“不平等”之間關系的文章(朱國林等,《中國的消費不振:理論與數據》;李實和奈特,《中國城市中的三種貧困類型》)。這兩篇文章根據晚近的調查數據,證實了一部分經濟學家的判斷:現階段我國經濟增長與企業績效的最嚴重制約,是與轉型期社會的高風險同時出現的居民收入分配的兩極化狀況。
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伴隨著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是中國社會各群體之間利益再分配不平等格局的日趨惡化。舊的社會保障體制的崩潰,雇傭勞動的普遍化,以及農民與傳統農業土地的迅速分離,這三個方面的重大變動把中國社會帶入了一個高風險的發展階段。面對高風險,那些處于較低收入水平上的社會成員便表現出了相當高的預防性儲蓄傾向。
可以認為,這一“反常”現象是從傳統“公有制”向著“自由市場”制度轉軌的社會通常具有的轉型期現象。生活在這一轉型期內的低收入社會成員,習慣了舊體制所提供的低風險與低收入共在的生活方式,突然間被命運驅動著要來適應高風險與低收入并存的生活,尚且沒有習慣于承擔這生活中的高風險,于是表現出比新興中產階級更強烈的儲蓄傾向——看看中國統計數據里“居高不下”的存款余額與GDP之比吧。由這一風險態度所導致的,朱國林等人認為,是足以降低了中國經濟的擴展速度的所謂“消費不振”。
李實和奈特的文章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它所描述的中國城市貧困群體的“選擇性”貧困——特指收入水平高于“貧困線”而消費水平低于貧困線的“貧困”現象,以及選擇性貧困群體的消費方式。利用1999年的抽樣調查,作者們估計,中國城鎮貧困人口當中,選擇性貧困的比重高達51%,這讓我立刻聯想到了“消費不振”的理由。選擇性貧困人群為什么理性地“選擇”了低于貧困水平的消費方式呢?
作者們提出了三個可能的理由:(1)這一群體對未來收入的悲觀預期,(2)這一群體對未來生活所面臨的極度不確定性的強烈的風險規避態度,(3)這一群體在生活方式的激烈轉軌時期所發生或預期要發生的沉重債務負擔。作者們提供的經驗分析頗令人震驚:選擇性貧困人群表現出來的儲蓄率達到42%,而假如這一群人對未來收入的預期不那么悲觀,他們的平均消費將比他們實際所消費的水平高出40%!
現在談論“金融風險”——我們中國人正在經歷的特殊社會發展階段的金融風險,即“兩極化社會的金融風險”。形成了這一金融風險的邏輯是這樣的:
——社會成員收入的兩極分化——不論是以基尼系數衡量,還是根據更準確的抽樣調查數據來判斷。保守地判斷,我國總人口的不超過30%的那部分,占有著全部國民經濟的大約70%的財富;
——由此導致了,極端而言,超過70%的社會成員的“消費不振”,以及與此并發的“儲蓄傾向”強烈——對前途的悲觀看法和長期收入預期極端地不確定的結果;
——一方面,高收入階層在妥善保存了他們的遠較貧困階層更高的儲蓄額之外,其日常消費和購買的,以“進口貨品”為主。另一方面,低收入階層缺乏足夠的購買力,來消費中國這個“世界工廠”所集聚的巨大生產能力因世界經濟不景氣所形成的閑置資源。上述過程引發了整體經濟增長的“放緩”,或者換一種更能掩蓋事實的說法,叫做“通縮”;
——與宏觀統計相對應的,是發生在微觀層面的事情——企業真實業績,或上市公司年報里叫做“純利”的那個項目,將隨經濟增長“放緩”和消費“不振”而不斷惡化;
——由于“基本面”惡化,“大盤”持續在“熊市”里徘徊。基金和其他類型的投資人被“套牢”,其中來自銀行的“資本”將轉入銀行“掛”賬欄目;
——資本市場之外,房地產和汽車,作為經濟增長的兩大支柱產業,尤其是依托于政府對土地的壟斷和中國正經歷著的城市化高潮而超常發展的房地產業,一方面借助“分期付款”制度而迅速增加其資產負債表上“應收款項”的比重,另一方面根據迅速擴張的業務而不斷增加其“銀行貸款”的比重。不難想像,這兩大產業在“金融壓抑”時期到來時,將立即把上述“應收款項”轉化為另一種類型的“三角債”,并把賣不出去的商品房“掛”到國有銀行的“不良貸款”項目里去。
對于如何緩解我們正要經歷的“金融風險”,我承認我是很悲觀和束手無策的。我甚至希望聽到專家意見,告訴我上面的“邏輯”都是胡扯、是我的主觀猜測。故而我把這些“猜測”發表在這里,等待專家們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