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2003年12月1日艾滋病日到來前夕,中國政府宣布,將承諾對經濟困難的艾滋病患者免費提供治療藥物,同時建立艾滋病防治專業技術隊伍,不斷提高醫療服務水平。
1988年,當喬納森·曼恩博士領導世界衛生組織成立“全球艾滋病規劃”項目和設立世界艾滋病日的時候,中國正在設立自己的“艾滋病長城”。這也是曼恩博士當年來中國訪問時對我國領導人與同行提出的問題:“你們要建立中國的‘艾滋病長城’嗎?”中國惟一的“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獲得者高耀潔說,“要把艾滋病拒之國門之外,這個想法非常具有誘惑力,也非常天真。在我們的地區已經有許多人死于艾滋病,并留下許多孤兒。我們還是晚了,我們可能要遭受更大的痛苦才能知道我們面臨問題的嚴重性。”
一語成讖。艾滋病已成我們新的國難。但是,我們的救治依然捉襟見肘,由政府主導并由地方行政部門完成的藥品發放缺乏連續性,導致病人缺醫少藥,吃吃停停;生產抗艾藥品的制藥廠因為沒有經濟效益而步履緩慢;新藥品和疫苗的研制同樣沒有真正的突破;面對艾滋病病人,我們的政府和社會依然存在不理性態度。
正如哈佛大學肯尼迪政治學院教授魯杰11月6日在北京主持一個艾滋病研討會上所說:“中國現在正處在十字路口。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者是政府能夠單獨打贏這場戰爭。”面對那一張張死亡的臉,我們惟一必須恐懼的就是恐懼本身
藥終于來了這是政府第一次到村子里發放藥品。對于60歲的河南尉氏縣村民丁洪章來說,他們來得晚了,可怕的疾病已經奪去了他的兒子的生命。
但還有更多的村民躺在光線昏暗的床上,持續發燒38度以上,持續腹瀉,體重幾十斤地下降,長瘡流膿,臉色嚇人地黑。他們從30歲到60歲不等,正值贍老撫幼的壯年,卻已經沒有力氣勞動,失去了經濟來源,更重要的是,他們感染的是致命的艾滋病,從城里三級甲等的155醫院到村里的赤腳醫生都束手無策。他們的命運,就像河南民間著名的艾滋病防治專家高耀潔說的那樣:“等死。”
43年前,丁洪章是駐扎在杭州市的一名空軍地勤兵。當他獲得提干機會的時候,他得知自己的家鄉——河南省開封地區尉氏縣邢莊公社曲樓村——餓死了人。這個年輕的共產黨員要求退役,回去幫助自己陷入災難的村子,并從此擔任了20多年的村支部書記。但自從1992年村前連接開封和縣城的馬路上出現成群結隊的賣血農民,自從他兒子丁軍那輛販運蔬菜的“奔馬”農用車成為接送鄉鄰賣血的專用車,噩夢便降臨到這個家庭頭上——在開封市和尉氏縣幾家官辦血站,丁軍也順便賣了近10次。
2000年,這個700人的小村莊有4人死于艾滋病,2001年,又是4個。但是沒有任何一位政府官員或衛生防疫人員到來,丁洪章只好寫信給在報紙上看到的高耀潔求救。當2001年8月本刊記者第一次見到丁軍時,全家已經為他在城里醫院花費了8000多元錢,不僅毫無療效,而且膽管堵塞、肝脾腫大,腎臟也出了問題。這個黑瘦漢子拒絕再去醫院,拒絕再喝母親熬的小柴胡湯。他拒絕任何治療。他信了教。
“讓他信吧,至少他精神好多了,一頓也能吃兩個饃、兩碗湯了。”老共產黨員丁洪章的心中也有了一絲僥幸。但半年之后,他還是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2003年7月,北京的專家和縣鄉兩級醫院、防疫站的醫務人員終于來到了曲樓村。“所有村民都做了檢查。”丁洪章說,“現在有幾十名病人開始免費吃藥了。”
這個因為4年前出現艾滋疫情而人跡罕至的村莊重新燃起希望。每個月,艾滋病病人們被集體組織起來,到鄉衛生院接受定期的病情檢測。“每個人收二三十塊錢,”丁洪章說。所有接受檢測的人,都能夠從村衛生室的醫生那里領取一個星期用量的抗艾藥物。村里還建立了合作醫療,每個病人只需要交10塊錢,將來如果住院,可以報銷大約30%-40%的醫療費用。同時,村干部還告訴處于困頓中的家庭,他們可以免繳今年的公糧。
更大范圍的有組織的防治工作已于今年3月全面展開。中國在涉及11個省份的51個縣級行政區劃里建立了“艾滋病綜合防治示范區”,政府承諾,在示范區內凡是因輸血感染艾滋病的患者都能獲得免費治療。到今年年底,示范區的數量將增加到127個。
從今年4月開始,陸續有3000人份抗艾藥物開始發放到河南所屬的示范區內。在湖北,這一數字是420人份。湖北省在隨州、襄樊、巴東、鶴峰、大冶、浠水等地建立了6個國家級艾滋病綜合防治示范區,另外還有11個縣市建立了省級艾滋病綜合防治示范區。
這些抗艾藥物主要是由去年剛剛獲得生產批號的國內藥廠提供的。上海迪賽諾生物醫藥公司和東北制藥向《商務周刊》證實,今年1月26日,衛生部向它們采購了3000人份抗艾藥物,隨后,這一政府訂單又追加了2100人份。
在云南,一項惠及300名艾滋病病人的中美合作治療項目已于去年開始。該項目由云南省疾病控制中心和美國艾倫·戴蒙德艾滋病研究中心合作開展,所采用的抗艾藥物是葛蘭素史克研制的三聯復方藥物三協唯(Trizivir)。雞尾酒療法(高效抗逆轉錄病毒聯合療法)的發明人、艾倫·戴蒙德艾滋病研究中心執行總裁何大一說,選擇這一藥物是因為它的服用對病人來說更簡單、更容易。
何大一的主要助手,也是第一個將雞尾酒療法引入中國的中國醫科院、協和醫科大學艾滋病研究中心副主任曹韻貞教授向《商務周刊》透露,由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發起和資助的中國綜合性國際艾滋病研究項目正籌備在山西建立一個規模更大的治療組,“大概要治600到700人”。
先驅者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早晨,韓女士(化名)發現自己的左眼已經失去了視覺。
她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賢妻良母。幾年前兒子在新房子里娶了媳婦,但一家人還是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韓女士的視覺開始下降,先是左眼,然后右眼也受到影響。
在當地醫院,醫生的檢查沒有得出確定的結論,于是,兒子帶上韓女士來到代表著希望的北京,檢查結果把全家人嚇了一大跳。
HIV呈陽性——一紙薄薄的檢測結果證明韓女士患上了可怕的艾滋病。而眼睛的毛病正是由于艾滋病引起的并發癥——眼底炎。在韓女士努力的回憶中,她想起1995年,自己為了給兒子蓋新房,在血站排隊賣血時的情景。她委屈得想哭——整個世界就像是轟然坍塌后的揚塵。

“最后還是給拉回去了,沒有治。”北京協和醫院艾滋病診療中心主任李太生在這個動詞上用了“拉”字,更加讓聽者心頭一緊。人最遺憾的事莫過于沒能把自己擅長的工作運用到自己認為最應該運用的地方,“雖然我沒有辦法讓她的眼睛復明,但她還沒有到艾滋病晚期。”韓女士的家境并不算差,李太生還清楚地記得韓女士兒子的手機時髦光鮮,在陽光的照耀下,明晃晃得像把刀子。
李太生1993年在法國留學時開始接觸艾滋病,1997年和法國同行一起發現,雞尾酒療法對艾滋病晚期病人免疫系統的重建作用,1999年回國。當他在法國第一次觸碰到這種世紀之癥的病人時,那種緊張的感覺現在還記憶猶新:“摸到艾滋病病人冰涼的胳膊,好像在摸一條蛇。”
1999年之前,沒有多少艾滋病病人愿意接受治療。北京地壇醫院艾滋病治療中心的醫護人員回憶,他們當時收治了一些艾滋病患者,但國內的治療方法還比較原始,只能治療腹瀉、肝炎等并發癥,吃一些很大程度上對患者起心理作用的中藥。正如當時河南的一個村子在向地壇醫院求救的一封信中寫的那樣:“我們這里的人死得就像得了雞瘟的雞一樣。”1999年,曹韻貞在地壇醫院開設艾滋病門診后,情況才有所改善。剛剛回國的曹韻貞帶領著李太生等一些同行在全國推廣雞尾酒療法。
曹韻貞第一次接觸艾滋病研究是在1986年,那時她已45歲。當年12月,她在艾滋病病人尿液中檢測出HIV抗體,為此項研究增加了一個新的檢測方法,因而一舉成名。
“幾千份尿液樣本放在實驗室里,進去之后滿是尿味,根本分辨不出其他氣味了。”鄭州第六人民醫院的艾滋病專科醫生何云回憶第一次聽曹韻貞的講座,對此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1990年10月,曹韻貞從紐約大學轉入由何大一領導的艾倫·戴蒙德艾滋病研究中心工作,開始參與一系列重要的艾滋病專題研究。
1998年7月16日,受中國衛生部的邀請,曹韻貞回國參與中國的艾滋病防治工作。在她的游說下,美國一些著名的制藥公司同意提供藥品和經費,向中國輸入雞尾酒療法。“我們希望讓老百姓知道,這個病還是可治的。”曹韻貞解釋了引入雞尾酒療法的初衷,“第二就是讓政府看看治療的重要性是什么。第三就是先幫國家建立一支隊伍。”
最初的時光是在艱難中度過的。曹韻貞的工作雖然得到了有關部門的支持,但國家對此的投入卻很少。曹韻貞頻繁地到全國各地的研究機構和大學講課,希望能夠建立起一些聯系,推動更多人參與艾滋病的防治,但是這些嘗試的結果并不理想。直到2000年年底,中國暴露出大面積輸血感染人群,政府才開始加強對艾滋病治療的重視。
曹韻貞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培養了一批中國最早從事防治艾滋病的醫務人員,何云就是曹韻貞的得意弟子之一。自從把防治艾滋病當作自己的事業后,已經30多歲的她仍然沒少哭過。最近一次哭鼻子,是因為病人家屬責怪她態度不好,病人和家屬不理解艾滋病為什么一定要那么嚴格的規范治療。“別人批評我任何事我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接受人家說我對病人態度不好。我覺得我全部心血都投入進去了,如果有人說我對病人不好,就像是讓我頭朝下走路一樣。”講到這些故事,何云努力抑制住眼中的淚光,不肯讓記者看見。
當然,在這些令人肅然起敬的人們中間,還有76歲的河南民間艾滋病防治專家高耀潔,2001年,她獲得世界衛生組織頒發的“喬納森·曼恩世界健康與人權獎”。在記者看望她的兩個小時內,不斷有艾滋病患者和家屬來到她家。他們表情羞澀,仿佛因為不能報答這個老太太的幫助而心懷愧赧。高耀潔指點著一幅幅照片上的孩子,告訴記者這些艾滋病的孤兒今天的生活境況。6年來,高耀潔先后投入了50多萬元自費宣傳艾滋病預防知識,她還資助了幾十名孩子的生活和上學,或者為他們聯系那些愿意撫養的家庭。
“我都麻木了。”在聽到無數個自己曾經幫助過的艾滋病患者死去的消息后,高耀潔似乎已經無暇為逝者傷痛,只是更加努力地蹣跚著雙腿,去為那些未亡人奔走。
在好消息的背后11月6日,衛生部副部長高強在北京舉行的2003年中國企業高峰會暨世界經濟發展宣言上說,今年中國會同世界衛生組織等有關機構做的流行病調查表明,中國現存艾滋病毒感染者84萬人,占中國總人口的萬分之六,在亞洲居第二位。其中發病的有8萬人。從一九八五年至今,中國累積的艾滋病毒感染者有100萬人。
在這次發言中,高強的官方表述上還有一個非常微妙的變化。在介紹艾滋病在中國傳播的三個主要渠道時,高強首先提到的是非法采血、供血,并對此做了較多闡述,然后說,“還有就是由于針刺吸食毒品和不良性行為未采取保護措施造成的”。而在此之前,中國的官方說法一直將針刺吸食毒品和不良性行為列為傳播途徑的前兩位,對上世紀90年代中期在河南、安徽等地農民到官方審批和政府機構主辦的血站賣血傳播的艾滋病疫情一直語焉不詳。
中國政府最近還表示,將承諾對經濟困難的艾滋病患者免費提供治療藥物。同時,政府將對貧困的艾滋病病人給予經濟救助,對其子女免收上學費用。中國衛生部表示,政府的承諾包括:在城市,對艾滋病患者中的低收入者,由國家免費提供治療藥物。在農村,國家免費為農民提供治療藥物。同時,建立艾滋病防治專業技術隊伍,不斷提高醫療服務水平。
自從1985年中國發現第一例輸入性艾滋病病例后,中國政府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投入如此巨大的資源來對付艾滋病。但是,一場新的危機,正隨著國家針對病人的大規模治療行動的全面展開,而潛滋暗長。
“艾滋病在中國已經是一個災難了,沒有政府介入是做不好的。”曹韻貞不無擔憂地對《商務周刊》說,“但是醫療工作變成政府行為就有缺點,一些地方容易像是完成任務,缺少科學的精神。”
許多艾滋病患者,由于沒能得到經過專門培訓的醫務人員的臨床指導,在服藥過程中吃吃停停,又缺乏定期檢查,甚至在一些地方,這些抗艾藥物都是由基層的行政干部來發放的。這種大規模治療中的混亂行為,“在圈內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一位基層醫務人員對《商務周刊》說,“但是誰敢說出來?”
抗艾藥物的服用有非常嚴格的要求,如果患者不連續服用,將會造成很大的耐藥性,降低療效。曹韻貞表情嚴肅地說:“本來治療的問題就沒有解決,如果再出現大的耐藥性的話,等于是在AIDS防治工作方面雪上加霜。”
艾滋病曾經奪去了丁洪章兒子的生命,這位退休的村支書并不懂得這些潛藏的新的危險。他告訴記者,已經有一些村里的艾滋病患者因為出現較大的并發癥而停止用藥。而且鄉里規定,那些不去定期到鄉衛生院檢查的患者,將不能繼續領取免費的抗艾藥物。只有繼續參加檢查,才能恢復資格。

今年9月,曹韻貞到河南了解艾滋病防治工作的進展情況,河南之行更加重了她對這種混亂的組織狀況的擔憂。“老百姓都來找我,說他們不要國產藥,要進口藥。”曹韻貞解釋說,因為當時河南應用了兩組藥,其中進口藥比國產藥副作用少一點,這讓患者容易接受,看起來療效更顯著。“其實吃國產藥也是可以達到一樣的治療效果,但沒有經驗的醫生不會去指導病人如何度過副作用期,如何減少副作用發生的可能性。”曹說,結果百姓一聽說副作用大,就不想吃,醫生就說,你不要吃了。
“治療艾滋病也是一種救災,但是這種救災比水災、地震的救災難得多。”曹韻貞說,“救災物資發下去容易見效,但藥品的效果如何,不是光發兩瓶藥就解決好了。還要做大量的教育和檢查工作。”
“政府開始行動起來防治艾滋病,動機是好的,但是策略欠妥。急于求成的結果,就是為完成任務而敷衍了事。”曹韻貞說。但她又強調,批評是容易的,如何去做還需要方法和建設性。她的建議是,政府應該更加謹慎地開展艾滋病的防治工作,前期應該以培訓專門的醫務人員為主,小范圍地開展試點治療工作;另外要講究群策群力,發動地方政府的積極性。
也許政府已經意識到了前期這種做法的危險性。據悉,河南省衛生廳將在今年11月下旬開始大規模培訓臨床醫務人員的工作,培訓范圍將包括各個地市、縣、鄉、村的能夠參與艾滋病防治工作的所有醫生。
遠未啟動的藥物市場與全世界一樣,缺醫少藥是中國艾滋病治療目前最棘手的問題。2000年,第十三屆世界艾滋病大會在南非德班舉行。經過討價還價,世界幾大制藥公司同意對向非洲出口的抗艾藥物進行降價。但是中國并沒有被納入受惠國。
此后,中國政府出面與藥廠協商,從2002年1月起,進口藥價陸續降低了2/3。《商務周刊》從地壇醫院了解到,目前一位艾滋病患者如果采用進口藥治療,月花費在3000元左右。當然,這不包括定期檢測的費用。但是這一價格仍然讓一些失去經濟來源的艾滋病患者無力承擔。
由于葛蘭素史克提前放棄了齊多夫定的專利權,2002年8月,中國東北制藥總廠的“克度”以奇快的速度通過國家藥監局的審批,成為中國第一個自己生產的艾滋病藥物。其后,張江高科旗下的上海迪賽諾生物醫藥公司的4種艾滋病藥物也隨后通過審批。這樣,中國國內就有了可進行雞尾酒療法4種艾滋病藥物中的兩組藥物組合。如果采用國產藥,病人月支出在470元到800元之間。
相比較而言,這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選擇。只要一想到中國有將近100萬的HIV感染人群,所有人可能都會為這個潛在的巨大市場而激動不已。但事實恰恰相反,在《商務周刊》的采訪過程中,沒有一家獲準仿制生產的國內藥廠對這個傳說中的300到500億元銷售總額的市場表示出興奮。
2002年8月6日,東北制藥總廠第一個獲得了國家藥監局關于齊多夫定(AZT)的生產許可批號;9月,又獲得了司他夫定(D4T)的批號;今年8月,去羥基甘(DDI)再次獲批。這三種藥都是組成雞尾酒療法的基本藥物,但是,東北制藥HIV藥品部經理陳英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承認,目前的商業銷售工作剛剛開始:“我們的藥剛送到醫藥公司,還沒有進入醫院。”在此之前,東北制藥的藥品主要通過政府采購或捐贈到達患者手中。
上海迪賽諾生物醫藥公司雖然從今年3月開始進行試探性地商業銷售,但成績并不理想。記者在參觀迪賽諾時,它們的生產車間正處于停工狀態。
另外一家民營制藥企業——浙江華海藥業公司,最近也獲批了3種抗艾藥物:去羥肌苷、奈韋拉平、茚地那韋,但該公司總經理助理祝永華告訴《商務周刊》,它們的制劑生產還沒有正式開工。
藥廠的困境源于多方面原因。首先是因為國家目前對抗艾藥物的采購和應用采用計劃體制,各省把用藥量層層上報到中國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后者根據國家財政撥款金額,統一對國內外藥廠進行采購,然后分派給各省衛生部門。而且,商業銷售也存在極大的用藥風險,因為抗艾藥物需要在專門的醫務人員指導下進行臨床應用。有關部門曾經向第一家獲批的東北制藥暗示,希望它們不要急于上市銷售,以免造成耐藥性的不良后果。“現在中國還沒有形成市場化的有規律的供需。”一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
和東北制藥一樣,一些國內藥廠希望等到國家出臺規范性的艾滋病臨床治療文件,并明確抗艾藥物作為特殊藥品的管理方法后,再開始上市銷售。陳英沒有否認,之所以選擇從現在開始做商業銷售,其中原因也在于國家的減免稅政策:“我們基本上是在微利運作。”2003年8月25日,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聯合下發了《關于免征抗艾滋病病毒藥品增值稅的通知》,自2003年7月1日起至2006年12月31日止,對國內定點生產企業生產的國產抗艾滋病病毒藥品免征生產環節和流通環節增值稅。同時,也免除了部分進口藥物的進口和流通環節的增值稅。
艾滋病藥品臨床應用的特殊性限制了這個市場的啟動速度,另一個事實是,有許多的艾滋病患者不愿意公開自己的病情,當然也無法接受治療。最新的官方數字是,中國目前的HIV感染者是84萬人,其中發病人數為8萬人。而據《商務周刊》所知,能夠享受到免費治療權利的病人只有5000人。如果加上自費治療的病人,估計這一數字不會超過1萬。
“艾滋病治療不像買輛車,一次花掉幾十萬元就好了。”北京協和醫院艾滋病診療中心主任李太生向《商務周刊》解釋說,針對艾滋病病毒的治療一旦進行就不能停,而且中國的醫療保險中沒有艾滋病險,這樣的費用中國老百姓還是很難承受的。
甚至在前幾年,因為接受治療的人數很少,當時的艾滋病臨床醫生還開玩笑地說,對全國采用雞尾酒療法治療艾滋病的患者,他們的名字和經歷大概都能背出來。
盡管所有被采訪的藥廠都明確表示自己“主要是獻愛心”,但企業不是慈善機構,他們不能不考慮市場收益。“目前的市場不太樂觀,我們基本上沒有什么回報,一兩年內想賺錢很難。”陳英把希望寄托在規范治療工作開展之后,病人愿意主動治療,“用藥量可能會上去”。
“只有用藥量大幅增加,成本才能下來,才能既帶來社會效益,又帶來一定的經濟利益,”正在歐洲訪問的迪賽諾董事長李金亮通過電子郵件回答了《商務周刊》的詢問,“國內抗艾滋病藥物是一個利潤微薄的市場,即使從全球市場來看,抗艾滋病藥物現實的市場空間也沒有轉化為利潤空間。”
和其它藥廠一樣,浙江華海藥業告訴記者,它們目前也是采用抗艾原料藥出口的方式來彌補國內制劑業務上的虧空。
仍然渺小的希望對國外藥廠來說,他們的心情要矛盾得多。
“艾滋病藥物的研發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世界銀行調查報告顯示,如果沒有專利權保護,65%的醫藥產品將永遠不會投放到市場,60%的醫藥產品將不會被開發。”默沙東中國區市場部總監屈婉文對《商務周刊》記者說,“如果中國政府能更多地投入資源支持艾滋病的預防與治療,減免抗病毒藥物的進口關稅和增值稅,簡化抗病毒藥物的經銷環節,使全面的成本體系更加合理化,進口藥的價格將進一步降低。”
2002年12月5日,默沙東宣布向中國提交了施多寧600毫克片劑的注冊申請,這一藥物的年人均出廠價為767美元,較之此前又降低了17%。但是,“單純地降價藥價并不能改變中國的艾滋病流行狀況,一個全面的計劃必需具備可用于預防和治療的的資源投入、適當的醫療培訓、基礎醫療設施改善及確立國家醫療重點和政府的承諾。”屈婉文說,“我們也一直相信,專利是創新的源泉,而不是藥物普及的障礙。”
專利問題,既困擾著國外藥廠,也困擾著中國政府和國內藥廠。一位業內人士向記者解讀國產藥為什么可以做到低價的秘密:國內藥廠的研發部門首先查這些藥品專利的過期日,然后確定科研周期,一旦這些藥品專利過期,就馬上申請國內仿制生產批號。與國外藥廠研發新藥動輒幾十億甚至上百億元的投入相比,國內藥廠只需花100多萬元就可以達到仿制的目的。

沒有專利保護,就不能鼓勵資金投入到耗資巨大的艾滋藥品研發上面。但另一方面,無數等待救治的艾滋病患者卻在高昂的藥價之下死去。因此,世界衛生組織曾達成一項協議,允許那些面臨巨大艾滋病爆發危機的國家實施強制許可,即免除專利保護,允許國內企業生產仿制藥物。2003年11月6日,中國衛生部副部長高強在參加中國企業高峰會時表示:“(中國政府)將按照WTO的有關規定和非商業目的的原則積極研究啟動強制許可的制度,加強一些新型治療藥物的研制和生產。”
在這種情況下,臨床專家預計,中國艾滋病病人接受藥物治療的格局將有所改變,有60%的病人會接受藥物治療。其中10%的病人使用進口藥物,50%多使用國產藥進行雞尾酒療法,剩下的30%多接受中藥治療,這些中藥都是經國家醫藥管理局同意做臨床觀察的,使用這些中藥的人都是些很窮的人,每月用500塊錢買藥也買不起,這些中藥都是免費的。
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治療的有效性。據專家介紹,雞尾酒療法在成功救助艾滋病患者生命的同時,其所使用的藥物的相關問題也越來越多地顯示出來。首先是長期服用艾滋病藥物,如果停藥患者的免疫系統馬上會受到破壞。據統計,這個比例在95%-98%。而且長期用藥,隨著時間的推移,艾滋病病毒耐藥株逐漸增加,尤其是用藥不規律的耐藥現象將更加明顯,統計表明,如果艾滋病患者用藥第一年有效率為90%,5年以后就會降到60%。
另外,艾滋病藥物的急性和慢性毒副作用也非常明顯,急性副作用如奈韋拉平會造成皮炎濕疹,茚地那韋會造成腎結石,施多寧造成多夢。慢性作用會在用藥一兩年后出現,主要是代謝異常,出現高糖血癥——糖尿病,脂肪異常豐富,膚輕松綜合癥等病癥。
“不管是進口藥還是國產藥,中國患者的治療效果似乎比外國人要好,原因大概是外國人以前有用一兩種藥治過的,會有一定的耐藥性。但中國人的副作用感覺也更大,這里邊的機理還不清楚。”李太生介紹說,可能有人種問題,中國人代謝的酶有的可能和外國人不一樣。
目前由美國食品與藥品管理局(FDA)批準合法上市的抗艾藥物有19種,隨著對艾滋病發生病理研究的深入,一些新藥還在不斷研制中,包括整合酶抑制劑(主要用于抑制成熟病毒蛋白的形成)和融合酶抑制劑(阻止HIV病毒進入人體細胞)。但是,“這些藥物在根治艾滋病方面并沒有根本性的進展。”曹韻貞評價道,“現在的新藥只是在配方策略上有所變化,希望降低副作用,使病人能夠更合理地用藥。”
從去年開始,國家藥監局對抗艾藥物實施快速審批制,第一個獲批的東北制藥的齊多夫定只花了不到一年時間,而一般的普藥審批至少需要二到三年。但是,曹韻貞對這種現象也表示出某種擔憂:“現在許多發展中國家都在自己生產藥,好處在于價錢便宜,老百姓受惠。但反過來說,這些國家進行的臨床研究就不夠規范。”
而在疫苗研究方面,目前也是進展緩慢。“當然,與過去相比,可能成功的曙光多了那么一點點。”曹韻貞說。
許多人寄希望于中國的中藥研究能夠對全世界防治艾滋病做出貢獻,但也有更多的人對此持懷疑態度。
“在國內有很多中藥在概念上是混亂的,有的根本是做生意的,搞一些免疫增強劑,作為健康補品提高病人的精神狀態,就算有效了。”一直致力于中藥藥效研究的昆明植物研究所羅士德博士,在接受《商務周刊》采訪時首先澄清了自己與那些江湖騙子們之間的不同,“中藥在艾滋病臨床方面還沒有一個統一客觀的評價標準,一些實驗結果無法從西醫方面得到支持和通過。”
2003年,羅士德對外宣稱他的復方SH——一種中藥制劑研發成功。“這是一種中藥類型的‘雞尾酒’。”他說。其中主要成分是以含有抗HIV活性的Morusin和KuwanonH的桑白皮配以其他4種中藥。
1999年,羅士德與泰國副總理、前衛生部長功·達塔蘭西接觸,被獲準在泰國進行人體的初期臨床,一、二期結束以后,今年年初開始進行三期臨床,于7月份結束。雖然羅士德宣稱,復方SH有很顯著的治療效果,但是,除了他向《商務周刊》提供的文字材料——一份《云南政協報》的報道等文章外,并沒有提供更詳細和更權威的關于藥效的書面報告或證明。
據羅士德稱,現在泰國已經把復方SH作為一種傳統藥給予批準,允許在今年年底上市。但能否在中國獲準生產,他表示可能還需要等兩到三年。
令人奇怪的是,所有接受《商務周刊》訪問的艾滋病專家們,均表示不知道羅士德和他的復方SH。
就在復方SH宣稱臨床成功前后,臺灣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也宣稱成功利用中草藥開發了治療艾滋病的藥物,并獲臺灣“衛生署”核準,在榮民總醫院進入臨床試驗階段。該公司表示,如果在6個月內完成臨床試驗,驗證治療成效,即可上市。但是,曹韻貞向《商務周刊》表示:“這個項目也許是在作秀,打著何大一的旗號在搞。現在沒有哪種中藥已經被證明是能夠降低艾滋病病毒數量的。”
李太生認為中藥治療艾滋病有兩點優勢,一是中藥的毒副作用小,二是中藥的價錢要便宜。據他說現在國家藥監局有兩個認可的中藥,正在協和醫院做實驗,其中一個剛剛研制完,正在做臨床試驗,還沒有最后的報告。
“但是,我們對中藥的科學研究非常不夠。”曹韻貞說,目前還不能肯定哪一種中藥可以降低艾滋病病毒數量,雖然有一部分有一點苗頭,但是中藥至今沒有解決的問題同樣困擾著艾滋病藥物的開發:比如大多數中藥制劑采用復方,哪些成分是有用的,哪些有副作用,劑量如何衡量,都缺乏規范化的研究。
一種危險的論調政府、企業、市場和患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像一張頑固的網,困住了中國抗擊艾滋病的步伐。如果說藥物研究和預防治療工作都只是操作層面的問題的話,那么,更嚴峻的挑戰則來自于人們心中依舊牢固的對艾滋病的不理性態度。
那些無助的、羸弱的蜷縮在散發著臭味的被褥下面正在失去知覺的軀體,他們是被主流社會疏離的曾經的賣血者、毒品吸食者、賣淫嫖娼者,或者是無辜感染者。他們是時代和歷史的浮塵,在寂靜中即將重歸大地。大多數人都會刻意疏遠他們,以免自己被某種不潔的事物所污染。但事實上,他們從未遠離我們。
他們就在我們的周圍。他們就在和我們一起生活。

有一種危險的論調認為,這些HIV感染者,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或者本身就是社會邊緣人群,他們并不能為中國的GDP增長做出多少貢獻,對國家的現代化進程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的。這種論調的潛臺詞是,政府和社會不應該投入那么多的資源來救助他們。
“他們雖然不會直接為中國的經濟增長做貢獻,但整個地方經濟會由此受影響,別人就不會來這些地方投資。”曹韻貞嚴肅地指出,“如果任由一批又一批的人、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逐漸塌下來的話,整個中國經濟都會受影響,可以想想,中國經濟將來就變成一個畸形發展的格局!”
在河南、河北、陜西、山西、湖北、安徽、云南和四川這些中西部省份,都已經暴露出大面積的HIV感染人群。世界銀行的研究表明,如果一個國家艾滋病達到普遍流行的程度時,這個國家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將下降0.5%。對于中國來說,這意味著有411億元的可增長財富化為烏有。
中國科學院院士、中華預防醫學會會長曾毅的估計更為驚人。他曾經作過測算,當艾滋病感染者人數達到60到100萬的時候,隨之而來的經濟損失每年可以達到人民幣4600-7700億元。2001年本刊記者第一次到河南調查艾滋病問題前,國家財政部的一位副部長得知這些數字后大驚失色。真實的數字恐怕會讓他更為吃驚。
“有人甚至認為,艾滋病有好處,因為它把不好的人都清除掉了,這是很錯誤的。我們首先要把他們看成是無辜的。”11月6日,曾毅在接受《商務周刊》專訪時說。在曾毅的名片上,還有一個重要的頭銜是中國預防性病艾滋病基金會會長,他從1984年起就開始做艾滋病的預防和宣傳工作,但是基金會的工作很困難。“沒有多少人來捐錢。”他說。
曹韻貞講了她在云南開展抗艾治療時的一個令人心酸的發現。“我們想幫助老百姓治療,但有些人不愿意接受。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求生的愿望。”
“中國現在正處在十字路口。”哈佛大學肯尼迪政治學院教授魯杰11月6日在北京說。在他主持的這個關于艾滋病的研討會上,中國衛生部副部長高強和聯合國官員都在座。他舉例說,中國現在的HIV感染人數相當于1990年代初泰國和南非的情況。泰國后來加強防治,現在它的感染率保持在5%;而南非沒有采取有效措施,結果占總人口25%-30%的國民感染了艾滋病毒。“中國會走上哪條道路呢?”
“地方政府的參與程度太不夠了。”曾毅說,“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出資應該有一個比例。”曹韻貞還提到,現在還有不少地方政府甚至還停留在捂蓋子的階段,或者單純依靠國家項目或國外援助項目在推動防治艾滋病工作。她建議國家可以采取分片包干的做法,譬如讓上海對口幫扶安徽,這樣也可以形成地方政府之間的有益競爭,明確地方政府的責任。
對艾滋病病人的不管不問,這是傳染病醫生和專家們最不能容忍的失職。“由于河南省僅有省衛生防疫站有確認權,我們只能初篩,但病人一般都不會再去鄭州了,他們也知道這是不治之癥。”開封一家大醫院的主治醫生說,這致使地方上發現病例卻又無所控制,大批病員消失在人群中。
按照國家規定,醫院初篩發現后要在12小時內通報當地衛生局,但一些第一線的醫生抱怨,他們這么做了,但沒有任何一個部門跟他們聯系去追查這個病人在那里,怎么處理,他們送去的樣本也常常不予反饋。
“無論如何,都得把情況搞清楚,不能閉著眼說瞎話。”這位傳染病專家說。對防疫和傳染病醫生而言,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坐在醫院里等待。“回避是最糟糕的解決方式。”美國華裔科學家何大一對中國的艾滋病防治狀況直言不諱地指出。聯合國2001年在一份長達135頁的報告中寫到,(當年)全球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已達3400多萬人,最少還有5000多萬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感染了艾滋病,更不知道如何治療和防止病毒的進一步傳播,“這是更大的危險”。
曾毅領導的基金會目前正在山東濰坊的兩個縣里做試點,希望能夠做出一個防治宣傳艾滋病的項目標本出來。“如果在經費投入上可以做到每人兩塊錢,我們就可以做到讓70%的群眾對艾滋病的相關知識相當了解。”
“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或者是政府能夠單獨打贏這場戰爭。”魯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