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信用煉金之路

一家征戰10年的信用中介公司，在熬過了市場的白眼之后，而今卻又面臨政府管制和政府壟斷的威脅，它煉到真金了嗎？

到過華夏國際企業信用咨詢有限公司的人，一定對那里的戒備森嚴印象深刻。每一間辦公室的門都是由厚重的特制防盜門制成，并隨時緊閉；哪怕是本公司的員工，通常也只持有進入本部門的門卡；來訪者如果希望參觀，則必須履行嚴格的手續才會得到批準。

即使如此嚴格的安全保密措施，也不能達到他們理想的要求。“安全設施很可能成為行業規范，我們要提前做到這一步?！比A夏信用負責對外宣傳的崔哲說。

一位有經驗的CEO通常能根據上述情況做出該公司善于未雨綢繆的判斷。湊巧的是，說到判斷一家公司的經營狀況，這恰恰就是華夏信用的拿手戲。他們就是靠提供這種判斷的服務起家，現在已是國內歷史最悠久也最為有名的信用公司之一。

1993年成立的華夏信用已走過10年，這段歷史也正好是中國信用風險管理行業從無到有、一路顛簸前進的歷程。華夏信用的故事，正是這個備受爭議和注目的行業的一個縮影。

起航

最初觸動華夏信用總裁、公司創辦人曹小寧關注信用的起因，本身就是一件中國信用發展史中值得一提的事情。

1988年，33歲的曹小寧正在中共中央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中國經濟的市場化進程自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始，而農村經濟體制改革又開端于放開農副產品市場。曹小寧有幸成為國內最早接觸經濟市場化的一批“年輕人”中的一員。

這一年，山東發生了農民沖擊縣政府的事件?！霸诋敃r的政治環境下，縣政府被農民沖擊，是建國以來罕見的嚴重事件，是很尖銳的、很敏感的問題。中央領導批示立即成立調查組專案調查?！辈苄幓貞浾f，作為聯合調查組的一員，他來到了這個貧困縣。

調查組很快查明，事情的起因是當地縣政府號召農民種蒜薹，并承諾統購包銷，可蒜薹大豐收后，縣供銷社因為沒有足夠收購能力便拒絕收購，農民的溫飽受到威脅，因此農民沖擊并砸、搶了縣政府。

“這個問題的實質是經濟市場化過程中的信用危機問題。”曹小寧說。

實際上，這件事情反映的也正是那個時期信用面臨的主要問題，“在計劃經濟時期，信用環境是由政府信用主導的?！辈苄幏治稣f，農村農副產品市場逐步放開后，在農副產品交換中引入了市場的杠桿，這個時候政府的指令、干預職能出了問題，于是導致嚴重的信用危機，發生了尖銳的沖突。

接下來，曹小寧發現，農村是這樣，城市也如此，企業間的關系，卻由政府信用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政府信用逐步退出，本應填補空位的企業信用，因此在城市信用危機更為突出，“企業間的賬款拖欠和三角債問題極其嚴重”。

帶著這些問題，曹小寧被公派到美國芝加哥大學經濟系做訪問學者，研究市場信用的課題?；貒?，曹小寧相繼在國家體改委和商業部就職，主管的工作和研究的專題仍涉及中國經濟的市場化、信用環境的培育等領域。這是當時中國遠沒被涉及的課題。

1993年，國家的投資力度加大，經濟迅速膨脹，政府經商，全民經商，信用危機開始全面出現?！霸谵D型過程中出現了信用的危機，”曹小寧說。

政府信用退出后的空位，迫切需要專業的信用風險管理機構參與、介入。實際上，中國的信用風險管理行業就是在此背景下誕生的。身為商業部官員的曹小寧開始倡導組建信用評估公司。“當時，大家并不知道它能干什么。”曹小寧說，但對他極其有利的是，當時的政府部門官員出國逐漸增多，眼界比較寬廣，盡管不懂，但信用畢竟不再只被看做一個道德名詞。

而且，在當時皮包公司滿天飛的情況下，很多部門吃了騙子公司的苦頭。于是，聰明的曹小寧用“查騙子”為招牌，把自己的想法向稅務局等部門“兜售”?！拔覀儾惶@個（信用），只覺得你說得對?！鳖I導們對他說。華夏信用成立了，中華全國商業信息中心、中國國際稅務咨詢中心、中國工商企業咨詢服務中心、中銀金融信息咨詢公司成為了華夏信用的主要股東。

沒有可借鑒的經驗，沒有與此相關的專門法律或者條文，甚至沒有信用評級的體系。除了有曹小寧的這一套想法之外，華夏的全部優勢便在于力量強大的股東，之后，這些股東們在資信核實、評估工作方面給了華夏信用“全方位的幫助”，在華夏信用的發展過程中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華夏信用創建初期，是從征信開始的，最初只是信用信息資料的核實與提供。它們馬上就發現了市場和同行：國家下放了外貿經營權之后，一下子冒出上百家從事外貿業務的公司。國外的企業面對這些新的合作伙伴也不摸底，便通過美國鄧白氏公司找到中國外經貿部尋求幫助。負責這件事的外經貿部計算機中心不懂得怎么做，鄧白氏提供了一些樣本和表格，便將征信業務開展了起來。在行政力量的推動下，各省也紛紛成立了計算機中心。

1994年底，鄧白氏終于忍不住跳進中國，在上海開辦分公司，計算機中心和它的合作才宣告結束，計算機中心也從此開始嘗試開展信用調查業務。

1993年，新華信公司創立，其三個創始人都是從國家外經貿部計算機中心出來的。它的創立比華夏信用還早了幾個月。實際上，華夏信用、新華信、鄧白氏這三家最早在國內開展業務的信用管理機構，可以被看做與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同步產生和發展的一個產物。在此后的10年時間里，這三家一直被看做行業中的代表公司。

在荒原上維持

法國人蓋維曾經對中國企業的印象非常不好，這源于1994年時他那段糟糕的中法進出口貿易經歷。

“我們遇到過這樣的中國外貿公司，他們給我們出具了全部有效的法律手續和公司證明文件，我們幾乎對它沒產生過懷疑，就開始了業務。”蓋維說。起初一切都很順利：簽訂合同、法方發貨、1個月后貨物運達、中國公司提取貨物。然后呢？讓人懊惱的是，“然后，這個公司就消失了。”蓋維說。那些騙子公司在提貨后就如同蒸發般無影無蹤，蓋維的貨款當然無從收取。

華夏信用個人信用管理事業部副總經理王子良介紹說，當時騙子公司的行騙“手法”其實也簡單：“它們會鉆漏洞，利用貨物運輸的1—2個月的時間差將公司注銷，然后辦理提貨。”

這樣的事情并非偶然，對外貿公司的征信業務就成了信用公司的主要業務之一。幾乎不約而同，幾家信用公司最初爭奪的客戶都是一些國外的保險公司、投資商和中介機構等。因為，說服國內企業出錢做信用調查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華夏信用接到的第一樁生意是和日本國際貿易促進協會合作，對中國的一些外貿企業進行征信。也就是在這次合作中，華夏借鑒了日本征信的辦法和體系，建立了自己的征信體系。

“我們碰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每一條收集信息的渠道都不夠通暢?！蓖踝恿?995年開始加入華夏信用做信用調查員，對此深有體會，“比如，我們需要從被調查企業得到他們的營業執照和財務報表等，但是，企業總是反問：‘我們的資料為什么要給你？’”

曾經有一次，王子良受客戶委托到上海一家廚房設備企業調查。說明來意之后，對方除將營業執照出示外三緘其口，并直截了當地對王子良說：“你沒有必要知道，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北銓⑼踝恿肌罢垺背隽碎T。而這樣的經歷，還算是比較“客氣”的?！芭鲠斪雍喼笔羌页１泔?。”王子良說。

“當時，很多人都不知道信用調查是怎么回事。”王子良說。有時調查到“重點保護企業”，信用調查員會被誤認為是和亂攤派部門一樣來“添麻煩”的，這些企業會頗為欣慰地指一指自己免檢牌說：“我們是受保護的，我們的情況不告訴你?！?/p>

所以，進入華夏信用的調查員都要接受足夠的培訓。主要內容之一，就是如何去告訴別人信用調查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對被調查企業有好處。這些內容在現在聽起來就是最初級的信用普及知識。而他們需要具備的技能還不僅僅是很好的口才，“一個資深調查員能培養一種感覺，能通過種種線索對企業很快有一個認識和判斷，或者能在很短的時間里‘嗅’出疑點?！蓖踝恿颊f。

當他被那家廚房設備公司拒絕后，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到公司的店面，觀察、抄下商品名單。通過這些，來核實公司的經營規模等。

有時，這樣的“嗅覺”的確能發揮神奇的作用。王子良的一位同事曾到沈陽調查一家外貿公司，這家公司在當時最為豪華的4星級酒店有大面積的辦公場地，并且還“慷慨”地出示了一套完整的企業資料。但是，財務報表上的一個錯字引起了他的警覺。直覺告訴他：肯定有問題。同時，桌面的灰塵等一些細節也被這位調查員一一看在眼里。追查下去，果然發現了這家企業壓根就是騙子公司。

除了直接從企業獲取信息，華夏信用的數據來源還依賴于工商、稅務、銀行、統計、內外貿易管理部門、上下游廠商、法院、公開出版的資料。但這些來源渠道對信用的理解也不比被調查企業好多少。中國的官方機構并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公開數據，同時，各部門之間的數據無法統一使得調查員不得不跑齊所有的部門才能得到想要的資料，這種情況被國家發改委經濟所信用研究中心陳新年稱為“信用數據封鎖”。 華夏信用的政府背景因此派上了用場。實際上，在信用行業，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誰沒有政府關系，誰就別想在這行繼續做下去。

一位信用調查員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通過熟悉的工商人員調查一個營業執照，工商的答案頗為有趣：“這個執照是不是假的我不能說，但是肯定不是我們這里發出去的?！彼麄冿@然認為自己沒有義務向一家公司證明這件事情。

黑暗孕育的黎明

1998年，在華夏信用是值得一提的時間。它的工作得到國際上的認可，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信用保險機構COFACE集團發起組建的世界信用資料聯盟Credit Alliance在中國大陸地區的惟一成員。 同年，華夏信用在企業征信調查之外，開始涉足消費信貸風險管理業務。為此，華夏信用為此新增加了B2C部門。之后，個人助學貸款業務也開展起來。

盡管當時業內人士都注意到個人消費信貸風險管理業務伴隨著信貸消費發展的趨勢，但真正涉足其中的公司卻只有華夏信用一家。“我們的目標客戶實際上非常的少，僅僅是有限的幾家銀行。”曹小寧解釋說，也因此，取得他們的信任非常關鍵。因為有商委的背景，華夏信用和北京市商委、北京市商業銀行聯合開展了消費信貸業務。

曹小寧承認，事實上，直到現在，這塊B2C業務發展得還不是太好，但他強調：“我相信它以后的前景?！?/p>

2001年，是國內信用環境最糟糕的時刻，但也卻是信用行業自此走出深淵的一刻。這一年，總額超過廈門走私案的汕頭騙稅案被揭露出來。在經歷了逃稅騙稅、制假售假、六合彩賭博等違法犯罪活動的肆擾后，汕頭的城市信用降到了谷底，全國曾經有18個地區在其時做出明確規定，禁止自己的下屬企業和潮汕地區的企業做生意，近1200家企業遷走。它直接導致當年汕頭GDP破天荒地下降了2%，而占汕頭市經濟總量1/3以上的潮陽市，GDP下降了21.0%。

真正感到信用缺失切膚之痛的還不止這座商貿港口城市，中國信息協會副會長烏家培不無憂慮地談到：“失信違約、欺詐蒙騙，做假賬，生產和銷售假冒偽劣商品，賴賬廢債和騙稅逃稅等等，比比皆是，達到了‘法不罰眾’的地步?！?/p>

“信用”二字，從來沒有如此被重視過。甚至當年的高考作文題，就是“誠信”。“朱基在當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了150多處‘信用’?！蓖踝恿际且粋€一個地數出來的，“我們一直出于不被理解和重視的狀態，當時一下子覺得受到了莫大的鼓舞?！?/p>

2001年，有一對明顯的矛盾就是，一個方面加快中小企業發展的呼聲日隆，而另一方面，它們卻又面臨融資難的問題。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中小企業資信度低，信貸風險大。4月，原國家經貿委、國家工商總局等十部委聯合下發《關于加強中小企業信用管理若干意見的通知》，嘗試建立企業信用記錄和公布制度。隨后，原國家經貿委在上海、北京、甘肅和江蘇鎮江啟動了以企業征信為主的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試點。建設部2002年9月宣布，全面開通房地產信用檔案系統：國家工商總局開始建設工商登記數據庫和工商年檢數據庫，最高人民法院開始整理判決文書基礎數據庫，勞動和社會保障部、財政部、公安部、國家技術監督檢驗檢疫局、海關總署、原外經貿部在行政管理或執法過程中，形成并保留了企業或個人部分信用狀況，并實現不同程度的網絡化運作。

大環境的水冷水暖，華夏信用的調查員們最先感知。“大家都知道‘信用’了，我們調查的時候受到的冷眼也少了，待遇完全不一樣了?！蓖踝恿几锌卣f。

這一年，華夏信用的總裁曹小寧明顯感到自己要參加的信用工作會議增多了。而且，曹小寧說：“單純的征信業務已經不能完全滿足市場的需要。”以一家國有商業銀行聘請華夏信用為自己各地分行進行內部信用調查和管理咨詢為代表，華夏信用的業務范圍開始進一步拓寬，推出了包括信用管理培訓業務、企業信用調查服務、商賬管理解決方案、信用管理咨詢業務在內“信用管理解決方案”服務——和普通的管理咨詢公司不同，華夏信用更多的關注如何幫助企業建立和調整信用體系，降低壞賬風險，更好管理客戶和應收賬款，減少壞賬、優化現金流。同時，華夏信用還在全國范圍內長期舉辦“信用管理系列研修班”，為企業培訓信用管理人員。

受困政府信息化

1995年，政府機構不能辦企業的規定出臺后，華夏信用與幾家政府部門脫鉤，轉變為一家民營企業。換了身份后的華夏信用，和新華信一起成為最受矚目的兩家民營征信企業。目前社會信用中介機構大約在500家左右，其中信用評估機構大約有40家左右、信用征集與調查機構大約50家左右、信用擔保機構大約有400家左右。其性質大體可以分為三類：一是以新華信 、華夏信用、金誠信用為代表的民營征信機構；二是外資、合資征信機構，如鄧白氏、Transunion等；三是國家有關部門和地方政府推動設立的有關中介機構，如上海資信有限公司。

“市場競爭已經很殘酷，但是，大家都有拓寬業務范圍的可能，還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辈苄幷f。

但是，來自政府管制的風險，則極大地威脅著那些新生的信用公司。1999年開始，中國人民銀行統計司開始起草《征信管理條例》，因爭議頗大，至今仍被擱置于國務院法制辦的案頭。

根據今年3月央行向國務院提交的《征信管理條例（送審稿）》，如果不能達到5000萬（針對個人征信）和10000萬（針對企業征信）的注冊資本，現存合法經營的征信機構都將被取消征信的從業資格。起草者希望國內征信行業快速發展的意圖非常明顯：“對征信機構規定較高的資本金要求，有利于實現有限的征信機構做大做強的目標”，但對于之前注冊資金為400萬的華夏信用，和同樣是百萬規模的新華信等公司而言，如果該條例獲得通過，則不啻下了一道生殺大令。“強迫企業追加注冊資本，不僅違背了市場配置資源的基本原則，而且會造成壟斷性經營，打壓民間投資，對初期的征信市場發育不利?！辈苄幵谥缕鸩莶块T的信中寫道。對其他一些具體條款，曹小寧也表示異議。但盡管如此，在討論稿出臺后，4月，華夏信用的注冊資金就由400萬增加到1000萬。

另一個讓民營企業聯合起來的，則是對人民銀行壟斷的擔心。有消息稱，央行正在加快企業信貸信用登記系統的建設，這將成為目前中國最大的信用數據庫。在上海和深圳。當地政府和人行分行已聯合成立以各商業銀行為股東的股份制信用公司。對此，曹小寧也感受到極大的危機：“人行的數據是用政府的行為收集起來的，而現在要采用股份化，到底由誰占有股份，誰可以加入？這不公平。”

“實際運作起來，它將是一個像中國電信式的壟斷公司，因為它從上游壟斷信息資源，下游控制征信業最大用戶——商業銀行?！蓖瑯訉儆诿駹I的金誠信用總裁王藝說。

讓曹小寧更為擔心的是，如果人行能把它的數據股份化，那國家工商局、統計局、稅務局、海關等部門同樣也會照做。如此一來，民營的征信中介機構要獲得信息將更為困難。中國信用主管部門事實上的缺位，已使得信息條塊分割，實際掌握的各個部門建立的信用數據檔案系統相互封閉，政府信息化建設和公示步履遲緩。這種信息割據的局面，是民營的信用公司們最不愿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