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煉獄

2003-04-29 00:00:00王仲方
啄木鳥 2003年3期

王仲方,著名法學家,社會活動家。他在延安加入中國共產黨并給毛主席當過速記員,建國后,給共和國第一任的公安部長羅瑞卿當了10年的政治秘書。“文革”中他被劃上了黑線,整整蹲了六年監獄。出獄后曾任中國法學會會長。出獄三十年之際,他寫下回憶昔日監獄生活的文章《煉獄》。六年的鐵窗生涯中,他不曾停滯思維,不曾消沉意志,而“莫須有”的罪狀則使他深深意識到一個國家同樣不能無法無天。作品第一次披露了他“文革”入獄前后及獄中生活的方方面面,真實感人,本刊節選部分章節,以饗讀者。

晴天霹靂

1965年夏天,我在青海省委工作,擔任省委常委、秘書長,兼省委政法領導小組組長。中共中央西北局書記劉瀾濤報中央批準,調我到西北局任辦公廳主任。青海省委要挽留我任西寧市委書記。公安部部長謝富治認為我是公安部借調去青海工作的,仍應該回公安部。正好我有病,在上海醫院治療,病治好了再定。

1965年12月,羅瑞卿到上海陪同毛澤東接見外賓,他的秘書來看過我,不久羅瑞卿離開上海去云南考察。過了幾天,謝富治也到了上海,我去看他,問他開什么會。他說清晨周總理通知一起到上海,毛主席召開中央會議,討論什么問題連周都不知道。我有些納悶兒。

過了兩天,謝的秘書來談,這次會上秘書很輕松,文件由中央機要處處長直接交到與會者手中,不讓秘書參與。什么問題這樣保密?我有些疑惑。

接著我看到與會者住房名單,黨政軍領導人都有,獨獨沒有羅瑞卿。我有些憂心忡忡,擔心會不會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又過了幾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云南省委書記周興約我到他那里休養。這封信肯定是羅瑞卿的秘書帶來的,他為什么不來看我?我估計羅瑞卿已到上海,一種神秘的氣氛,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會議結束,上海市委副書記向我傳達羅瑞卿犯了嚴重錯誤,反對林彪,反對毛主席軍事路線,中央已批準他辭去軍隊一切職務,深刻檢討,接受批判。

根據我多年的了解,毛澤東與羅瑞卿的關系是深厚的、密切的,是毛澤東從井岡山開始,親手培育提拔羅擔任黨政領導職務的。羅瑞卿有成績,毛澤東加以肯定和表揚。羅瑞卿有缺點,毛澤東當面給予批評教育。聽到別人對羅瑞卿有意見,毛澤東就給羅瑞卿打招呼,讓羅瑞卿加以注意。毛澤東對羅瑞卿可以說是愛護備至。林彪與羅瑞卿是從紅一軍團到“抗大”就結成了深厚的友誼,兩人、兩家的往來也很密切。羅瑞卿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他絕對不會反對林彪、反對毛澤東的軍事路線的。這樣大的事,事先毛澤東不同政治局常委商量,背著羅瑞卿大搞突然襲擊,一定是到了非“揮淚斬馬謖”不可的地步。如果是這樣,羅瑞卿的問題就很大了,可能還會發展下去,甚至會株連不少與他有過聯系的人。

我在公安部當過羅瑞卿的十年政治秘書,同羅瑞卿的關系是比較密切的,這次會不會連累到我?即使已經離開六年,還是難以幸免的吧?我設想了多種可能,最好的可能是到西北局當我的辦公廳主任,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埋頭工作和讀書。不好的可能是把我掛起來,西北局不敢要我,只有回青海停職閑居。最壞的可能是把我打入羅瑞卿的圈子里受到審查,受到隔離。總之是如果陷入這個陰影中,將會影響一切正常的生活。

此時已近年關,是在上海過年還是回北京過年?我知道公安部肯定會受到上海會議的沖擊。羅瑞卿已經離開公安部六年了,他的問題又主要出在軍隊,照常理公安部不會有過分的反應。但是黨內斗爭的經歷使我預感到此事必然會牽連到我的頭上。我還是應該回去看看,同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同全家老小在風暴前夕一起過個年,也許是最后一個團聚年。我懷著忐忑不安、充滿憂慮的心情離開上海回到北京家里。

山雨欲來風滿樓

離開上海前,胡耀邦從北京到上海治病,我向他談了心中的憂慮。胡耀邦寬慰我,羅瑞卿在軍隊職務雖免,但還保留副總理和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職務,以他同毛主席的關系,估計不會壞到哪里去的。可是一到北京,空氣就顯得異乎尋常地緊張和神秘。

所有熟悉的同志,過去一聽說我回來,就趕來看望,這次一個人都不來了。熟人遇見了,也都盡量躲避。面對面無法躲避,竟然兩眼瞪著,滿臉憋得通紅,有話不能說。有一位熟識的同志是無錫人,見我笑了笑,我請她到家里吃她喜歡的面筋燒肉,她答應了。第二天,她告訴我說不能來了。過去回家,電話不斷,這次也無人來電話了。家中顯得極為冷清,我也不出門,在家中陪我父親拉家常。他是孫中山的老同盟會員,一直同情和支持共產黨,是為民主和進步而斗爭的教育家,擔任新中國教育部參事多年,是懂得政治的老人。我也無法向他說清楚當前發生的事,因為我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給羅瑞卿的秘書郭樹元打電話,說去看他們,他連忙說你千萬別來。他也不便來我家,我們只能像做地下工作那樣約好在什剎海碰頭。

我到約定地點,見他推著自行車過來。他對別人說是出來治牙。郭樹元同我邊散步邊談話。他告訴我,羅瑞卿在云南考察邊防,接到通知到上海開會,開什么會不知道,在飛機上羅瑞卿像往常一樣看文件,處理公務。下了飛機,上海市委書記陳丕顯來接,路上一句話不說,羅瑞卿很詫異,問陳丕顯開什么會。陳只回答,到了住處,周總理、鄧小平會同你談。果然一進門,周恩來、鄧小平在樓下會客室等他,同羅瑞卿談了上海會議的情況。羅瑞卿在突然襲擊面前極度震驚,接受不了,要求面見毛主席。周恩來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還批評羅瑞卿太天真了。秘書們一到住處,按慣例要接通多種電話,這次被告知,所有電話已切斷。郝治平由卓琳陪同上樓,兩人抱頭大哭。上海會議結束,羅瑞卿就隨周恩來回到北京。與外界聯系也切斷了,只有與彭真還能通電話。羅瑞卿整天在家中,沉默不語,考慮怎樣寫檢討。郝治平也是悶聲不響。

郭樹元是公安部研究室培養出來的優秀干部,如今他滿臉疑惑地問我,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作為一個共產黨員,他該怎么辦?他說他翻了幾遍《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勸我還是早些離開北京這塊是非之地為好。

我的妻子史洛明,當時是公安部政治部干部訓練部副部長,一直列席公安部黨組會。她告訴我最近黨組開會不叫她參加了,換了同她一起工作的另一位同志出席。這位同志開會回來,什么也不跟她說。她也覺得氣候驟變。但還是每天去上班。

春節來了。除夕之夜,中南海懷仁堂有晚會,我的妻子史洛明說,政治部主任尹肇之(真是一位好同志)給她兩張票,讓她陪我去看戲,散散心。當我們跨進懷仁堂大門,遇見了公安部一位平時很熟悉的領導也帶著孩子來看戲,他的表情一反常態,冷若冰霜。在會場我還看到了羅瑞卿的幾個孩子,我同他們招手示意。

這場晚會是空軍文工團排演的表現抗美斗爭的戲,空軍司令員吳法憲陪周恩來看戲,我的座位恰好離周恩來很近。

會后第二天,洛明回來說,公安部那位領導很生氣,責問誰給王仲方送的票,還同周總理坐在一起。我知道在公安部宿舍大院不能久呆了。正是這個時候,史洛明突然接到通知,要她立即去沈陽出差。我更明白,公安部是要趕我走了。于是我們全家在晚上團聚,吃了一頓“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告別了老父親,同洛明一起上火車站,她去沈陽,我去西安。北京正刮著沙塵暴,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我就是在這樣惡劣的自然氣候與政治氣氛中,凄涼地離開了北京。

無地立足家破人離

從北京到西安后,西北局派人來接我,住在人民大廈。

劉瀾濤讓秘書長韓勁草來看我,告訴我安心在西安住著,住多久都可以,一切由西北局負責。第二天,劉瀾濤在他家里見我。談起上海會議,他說羅瑞卿這次犯的錯誤是極其嚴重的,是一個大是大非問題,你過去長期在他身邊工作,要同他劃清界限。說到我的工作,他過去老是催著我來西北局上班,這次也變了口氣,說你雖然經中央任命為西北局辦公廳主任,如今就不必來上班了。在西安住也可以,回青海也可以。雖然免去你青海省委秘書長職務,但還是省委常委,還可以照常工作。

我明白了劉瀾濤不敢留我在西北局工作了,而且委婉地要我回青海。我理解劉瀾濤和西北局的做法,他們也是迫于形勢不能不這樣做,但還是關心愛護我的。西安一些熟悉的同志不避諱,請我到他們家中做客,勸我不要有負擔。羅瑞卿是羅瑞卿,他有問題你不一定有問題。有的人還寬慰,你不過是個秘書,能牽涉你什么呀!別擔心,在西安多住一些時候,好多名勝古跡過去沒有時間看,這次有工夫逛逛,散散心。這些人的熱情和誠摯,使我很感動。但是我知道西安不是久留之地,更不是容身之地。我只有回到青海去。

青海是我工作過五年(1961—1965)的地方,山山水水比較熟悉,人事關系比較融洽,可以說,在干部和群眾中是受尊敬的。離開青海半年多,仍然保持聯系。這次回來,大家熱情歡迎,紛紛來看望,一時門前車水馬龍,頗為熱鬧。知道我處境的人,表示不管將來發生什么事,出現什么意外情況,相信青海干部和群眾是會保護你的。有的同志說,我們經過了多次運動,即使在巨大壓力下,我們至少保證決不落井下石。他們怕我想不開,天天抽空來陪我散步談心,到外面看看。省委常委領導班子,態度也是好的,包括劉賢權,也表示關心,希望我照常出席常委會,協助常委工作。正在這時,鄧小平帶著大的工作班子,有李富春、薄一波幾位副總理和部長們到青海考察經濟建設。省委常委會要我出面接待,我推辭了,只是幫助省委辦公廳細心組織接待工作,自己不出面。

接著中共中央發出關于羅瑞卿問題的決定,批判所謂“彭真、羅瑞卿、陸定一、楊尚昆的反黨集團”,1966年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正式發動“文化大革命”,青海高原也不平靜了。由于蘭州軍區司令員冼恒漢在會議上點了我和王昭的名,說是與羅瑞卿關系密切,青海造反派也蠢蠢欲動。西北局劉瀾濤為了減輕王昭的壓力,決定把我調離青海,到寧夏區黨委任秘書長,寧夏區委書記楊靜仁表示歡迎。正當省委作完對我的鑒定,打好行李準備出發,突然接到楊靜仁的緊急電話,寧夏造反派上街游行,公安局消防車都上街了,要我別去寧夏,暫留青海。

接著青海“文化大革命”風暴鋪天蓋地來了。

先是揪斗,接著游街。我作為省委政法系統的頭頭,戴著紙糊的高帽子,在造反派眾人簇擁下,站在第一輛大卡車上,第二輛車上是省公安廳廳長鄭效先,第三輛車上是高級法院院長鄭文卿,第四輛車上是檢察長李猛,后面還有一批政法系統的負責干部。共有十幾輛大卡車浩浩蕩蕩,在西寧市沿大街緩緩而去。

前面有造反派宣傳車開道,高音喇叭大喊:站在第一輛車上的是王仲方,青海政法系統走資派的頭子,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羅瑞卿的黑干將,要堅決打倒王仲方!游了一路,喊了一路,沿街圍觀者很多,大家感到很新奇。我站在車上,不時用手扶著有二尺高的紙糊高帽子,以免被風刮倒,心情是平靜的,像是逢場作戲。游街結束,自己下車回家。這時我忽然想到毛澤東不是屢次教導要反對風頭主義嗎?領導干部戴著高帽子游街,倒是絕妙辦法,以后誰還敢再出風頭呢?

與此同時,公安部“文化大革命”風暴也爆發了,他們限令我的83歲老父親王肖山搬出公安部大觀園宿舍,幸好尹肇之同志關照,搬進西單小醬房胡同公安部政治部干部住的小院。接著又限令史洛明離開北京,調往青海。青海省委表示歡迎她,安排在青海日報社任副總編輯。因為動亂,一天也沒有上班,陪我在家靜觀眼前發生的事變。

沒有多久,我突然接到北京的電話,老父親又從小醬房胡同被造反派趕出去,在我堂妹王仲允(北京橡膠一廠工人)處暫時棲身。我們以為大概可以安靜下來,不料接著又來電話,說造反派經常去威嚇,老人害怕得很,想到青海去依靠我們。我們雖然處境險惡,還是讓王仲允送老人到了西寧。83歲的老人,坐了兩天兩夜火車,車上十分擁擠,只好在硬座車廂椅子下面躺著。最后平安到達西寧家中。我們添置了碗筷,照顧好老人飲食起居,老人倒也安然。雖然想到會有風浪,但是希望老人能在此安居。隨著風聲日緊,造反派傳言要捉我,如果我一旦被捉,洛明又是新來的,人生地不熟,老人不但驚恐不安,恐怕生活也無保證。便聯系新疆我妹妹王仲元,她表示有難處。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浙江德清有一位堂兄王仲儉,是農業種子站技術員,他知道情況后,勇敢表示承擔收留老人。于是我們悄悄買了車票,又把老人送往杭州。途中,老人非常不安,不時問:我們到哪里去?路經上海,老人病倒,住了醫院,幸好幾天后痊愈,經過杭州到了德清,把老人交給了王仲儉夫婦。

仲儉從小照顧過我的父親,非常孝順。夫婦倆住在德清縣城關,租有兩間民房,對老人安排很周到。他們在德清多年,人緣好,鄰居都有照應,我們也很放心。在德清陪老人過了一天,請他老人家安心過一段,我們會再來接他回去。老人心里明白,只好如此。我們離開德清時,老人緊緊拉著我們的手,眼里含著淚和我們告別,彼此似乎都已意識到這不是一般的分別,而是生離死別。我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老人是位久經患難經歷豐富非常堅強的人,他反而安慰我們遇事要冷靜沉著。他曾教我們學過瞿秋白翻譯的高爾基的名篇,他要我們做一只暴風雨中的海燕。他知道我們正面臨著一場更大的暴風雨,他鎮靜地拄著手杖送我們到巷口,忍著眼淚,向我們揮手。我們走得很遠回頭一看,老人還站在原處向我們揮手。這一回頭一揮手竟然真的成了永別。

我們回到上海,住在青海駐滬的辦事處。消息很快傳來,省委正在開“三干”會,要我即刻回去接受批判。北京回不去,西安不能去,銀川不能去,青海也是不能去的。平時很多的親友,這時不是劃清界限、六親不認,就是愛莫能助。即使有的表示愿意收留,我們也不愿連累他們。我們整天在馬路上游蕩,過著似喪家之犬的日子。

當時考慮,面前有幾條路:第一,就這樣到處流浪,混過動蕩的時期。但是這個時期剛剛開始,何時結束,看不到頭,長期顛沛流離,也難以忍受。第二,回北京。不就是因為和羅瑞卿的關系嗎?我到公安部“投案自首”,大不了關進秦城監獄,也比到處流浪好。又估計公安部不會收留,要把我們遣返青海。第三,去西安。作為西北局辦公廳主任,我在西北局接受批判。可是西北局自身難保,哪里會再添我這個“大災星”呢!考慮再三,我們下決心回青海,自投火海,接受磨煉。這時火車不通,我和洛明自己買票坐飛機回到西寧。

在劫難逃

1966年6月3日,《青海日報》發表社論,擁護“文化大革命”。這篇社論的提法,引起不同議論,從此掀起青海省“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對立雙方立即展開激烈的辯論。這時,一批外來紅衛兵插手進來,利用辯論把矛頭指向省委,特別集中在當時青海省委第二書記、省長王昭的身上,說他是青海省委黨內走資派代表人物,是羅瑞卿伸向青海的黑手。同時也點了我的名。省委常委也癱瘓了,我被責令每天清掃常委樓的廁所、樓道。

第一次批斗會,在印刷廠會議室舉行,印刷廠有兩個青年工人到北京取經,回來帶頭造反。首先問我是什么人,我說是中國共產黨黨員。又問你是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我說不是,我是有不少缺點錯誤的共產黨員。這時兩個青年工人連連動手打我,我堅持不承認自己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他們就繼續毆打,直到把我打倒在地。當時群眾還不曾見過這種場面,紛紛提出讓我回去好好反省。

下午,造反派到家中抄家,翻箱倒柜,搜走了他們認為重要的材料和照片,連毛澤東1943年在延安給我的親筆信也取走了,以后也就失落找不到了。抄家后箱子柜子都貼上手寫的封條。

省委大院的造反派,組成了觀點不同、互相對立的幾個組織,今天你來抄家,明天他又來抄家,我們干脆把東西散開,讓他們抄。后來,這種抄家成為形式,好像不去抄一下,就不是造反派。造反派在省級、市級等機關,如雨后春筍,到處都冒出來了。他們都戴著紅袖章,寫著這樣那樣名稱的造反派。不管是誰,戴上這個紅袖章,就可以橫沖直撞,批斗、抄家,不經任何手續,在深更半夜把人帶走,也不告知帶往何處,今天你批斗,明天他批斗。我也習以為常,干脆準備一件舊的棉大衣,裝著一支牙刷一條毛巾,說走,披上大衣就走。有時被帶到某造反派的據點,隔離批斗,寫檢討材料,過一兩天,又送回來。

這時大字報、大標語貼滿省委大院的墻上,王昭和我二人漸漸成為青海省委黨內走資派的代表人物,到處是打倒王昭和王仲方的標語,名字倒寫著,打上紅叉。我自己也可以出去欣賞這些大字報,開始有些緊張、驚訝,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

我有些奇怪,青海省委有第一書記楊植霖,有幾位副書記和常委,他們都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沒有人點他們的名呢?在一次西寧市委的批斗會上,我才明白了。

1963年青海省委改組了西寧市委,調李寧擔任書記,免去了原市委書記康建西的職務。后來李寧反映,他們受到原市委一班人的抵制,無法工作。市委組織部長向省委組織部劉秀梅(省委第一書記楊植霖的妻子)反映市委機關有人密謀要推翻改組后的市委。省委楊植霖把西寧市委問題提到省委常委會討論,決定派省委副書記高克亭帶檢查組到市委檢查,高克亭又拉上我陪著他去。

省委第一書記楊植霖親自主持,提出西寧市有兩個市委,一個在地面上,一個在陰溝里,要徹底揭發。

檢查組根據他的指示,揭發出西寧市委有一個以康建西為首的反黨集團。楊植霖親自起草講稿,到市委全體干部大會上講話,再次指出西寧市存在陰溝市委,要徹底批判。“文化大革命”開始,康建西等人也組成了一個造反派,造省委的反,首先是翻反黨集團的案。于是,在市委禮堂開大會,把楊植霖、高克亭和我,以及市委書記李寧、李揚、趙建新都找來,來了一個“三堂會審”。這時有人質問打市委反黨集團的主謀是誰?市委書記李寧說,這是省委檢查組定的,沒有檢查組,我們是不敢定反黨集團的。又問省委檢查組長高克亭,高克亭說檢查組是受省委委托,向省委匯報,由楊植霖決定的。楊植霖說,他本來不想打反黨集團,是聽檢查組匯報后決定的。又問楊在市委干部會上親口說有陰溝市委是怎么回事。楊不敢承認,竟然說這次講話稿子是王仲方代他寫的。我沒有想到在這個問題上,本來負主要責任的第一書記以及副書記竟然這樣推卸責任,不敢承擔。最后問到我,我只有大聲說,既然如此,我承擔這個責任,主謀是我。這樣一來緊張場面才告結束。

又一次辦公廳造反派在省委常委會議室開斗爭會,有一位托兒所保育員控訴省委王秘書長不該把她開除,是嚴重的迫害,要求我老實交代。我說不知道這件事。這位女保育員很厲害,走上來重重一個耳光,你還不老實交代!我堅持說不知道這件事。保育員不達目的決不甘休,接連打了我好幾個耳光,打得我頭暈目眩,幾乎倒下,我想到今晚這一關恐怕過不去了。這時有人看不下去,就問人事科長李雪林,這件事是哪個王秘書長干的?李雪林這時才說出是王靜先副秘書長干的。而王靜先就站在我旁邊,到這時候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我才過了這一關,可是人已被打得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了。

正在這無休止的殘酷斗爭中,突然發生了“二·二三”開槍事件。

《青海日報》社就在省委大院隔壁,被紅衛兵占領,違反了當時中央不準占領報社的命令。青海省軍區副司令員趙永夫奉命要求紅衛兵撤出,遭到紅衛兵拒絕,趙永夫派部隊包圍了報社,雙方相持數日。2月23日這一天凌晨,忽然傳出槍聲,部隊戰士以為是報社內部向他們射擊,于是開槍還擊,強行驅散了紅衛兵。戰斗中紅衛兵死傷多人。當時聽說部隊開槍,得到了林彪的同意,群眾也熱烈擁護。造反派的囂張氣焰受到很大打擊,西寧市出現了暫時平靜,雙方都到中央訴說真相。

事情發生時楊植霖、王昭都不在西寧。我找到接班的省委秘書長張文芳,要他馬上打電話告訴軍區,立即停止開槍,事情只能和平解決。張文芳表示無能為力。我則表明了我的態度,到時候可以說明我與“二·二三”事件無關。果然,不到一個月,事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中央文革小組判定軍區開槍是殘害紅衛兵的大案,林彪也否認他曾同意軍區開槍。于是局勢急轉直下,中央文革小組在人大會堂專門開會,決定成立青海省軍管會,由軍區司令員劉賢權任主任,全權處理青海問題。同時決定撤消趙永夫職務,隔離審查。把本來在外治病、不在青海的王昭也誣告為“二·二三”事件的幕后指揮者,隔離反省,押回青海審查、批斗。

就在這次會上,周恩來問是哪個部隊開的槍?劉賢權說是獨立師(當時有些省的武裝警察稱為獨立師),并說獨立師不歸他指揮,由省委政法小組指揮。周恩來問是不是王仲方同志負責?劉賢權說,王已離職審查。

這時林彪說,王仲方這個人,我找他很久沒有找到。他是羅瑞卿的心腹,羅瑞卿的事他都知道,把他搞起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中央文革小組為青海“二·二三”事件翻了案,在青海省昨天受打擊的“八·一八”造反派又成了革命派,同“八·一八”造反派對立的造反派成了反革命派。全省風云驟變,殺氣騰騰,在“二·二三”事件中死亡者的親屬、受傷的紅衛兵,在西寧掀起了“以血還血”的白色恐怖,到處抓捕與“二·二三”事件有關的人,見到這些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拳打腳踢。

我雖然與“二·二三”事件無關,但是造反派不會放過我,何況又有林彪親自點名,更大的災難已迫在眼前,隨時可能被抓。我和洛明也做好準備,把鋪蓋和換洗衣服、洗臉用具捆好。我們互相勉勵,洛明囑咐我,不管遇到多大磨難,都要堅持住。我囑咐洛明照顧好自己,照顧好老人和孩子。我把一點積蓄、手表、鋼筆交給她,歷年的日記、筆記,都拜托她設法保存。一切都安排妥當,反而輕松了。照樣到大院里,甚至上街去看看動靜。一些關心我的同志看見我大吃一驚,悄悄告訴我,軍管會已決定逮捕你,并告訴我一定要挺住。臨別時,緊緊抓著我的手說,活著就是勝利。

果然,1967年3月27日夜間,剛過零點,有人敲門。洛明去開了房門,省公安廳兩位干部沖進門,就拿出拘留證,宣布將我拘留。兩人都是我熟悉的部下,一位是郝明新,一位是秦開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在拘留證上簽了我的名字。當他們拿出手銬,扣住我的雙手時,我笑著對他們說:“怎么還來這一套?”他倆無言以對,只好幫助拿起鋪蓋,我自己端著臉盆,與洛明告別,上了門前的汽車。洛明在家,看著秦開華作例行的搜查,主要是查槍支。我保存的自衛手槍,在批斗開始時已交給保衛科。汽車在半夜里穿過寂靜的西寧市大街,進入南灘看守所。

說起來真是笑話。這座看守所是我擔任省委政法小組組長時,根據中央的指示參考北京秦城監獄圖紙建造的,準備一旦打仗,就把北京秦城監獄關押的重要犯人轉移到青海。因此建筑規格比較高,開間較大,有一排窗子,一個大的木板炕,囚室內有暖氣、自來水、抽水馬桶。在建造過程中,我親自視察多次,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才建成使用。想不到我自己建的監獄,自己首先進來了。

郝明新是看守所的負責人,他把我讓進一間囚室,鋪開被褥,告訴我還需要什么東西可以讓家里送來,我讓他告訴史洛明放心,告訴她把家里舊的軍大衣送來。他把鐵門關好,上了鎖,又把過道鐵門上了鎖。由此,我開始了長達五年多的牢獄生活。

囚室有電燈,但開關在門外,平時晚上也不開燈,我在黑暗的監房中沉思著,經歷了許許多多不眠之夜。很奇怪,我進了監獄,聽到兩道鐵門上鎖的咣當聲音,反而有了一些放心寬慰的感覺。耳中響起白毛女喜兒的歌聲,這一下“大鬼小鬼進不來”,在這里可以安心睡覺,用不著提心吊膽,被陌生人隨時帶走,也不知帶到什么地方,會碰到什么情況,死了也無人知道,也用不著每天去應付大會小會的批斗。那種場合里,說罵就罵,說打就打,人身安全是一點也沒有保障的。如今進了監獄,反倒覺得比在外面有安全感。

我惟一擔心的是洛明一人在外面,我被關押的消息傳開,她會受到巨大的壓力,她眼前的日子怎么過呢?我托人給張文芳送了一封信,我們兩家分別住在樓上樓下,離得很近,讓他看在多年同事的分上,照顧史洛明。只是張文芳不僅不予照顧,反把洛明掃地出門,幸虧有好心人幫助,找到一間房子把她安置下來。我被抓進監獄,史洛明立即回到公安部向謝富治求救,謝富治告訴她,關起來好,比在外面安全。對比世上的大動亂,她也覺得只好如此,心情也不那么著急了。

第二天,我被叫出監房,按規定,作為囚犯,照了正面側面的相,按了十個指印。這些工作人員都認識我,他們一個也不敢同我打招呼,緊張地辦完就走了。

這座看守所是輻射形的,有四個胡同,胡同口有鐵柵門鎖著,每個胡同有八間監房。輻射中心是天井,有看守員室、問訊室、醫務室、浴室。囚犯有事可以大聲喊報告,看守員會開門看望。監房門上有小窗,外面可以看見里面,里面卻看不到外面。

開始,我以為他們拘留我是暫時的,因為按規定拘留期不能超過七天。到了第七天,郝明新給我看了逮捕證,說我被逮捕了。我問他是誰決定逮捕我?他說是軍管會。我說按中央規定,逮捕我這樣一級的干部,必須有中央、毛主席批準,軍管會是無權逮捕我的。我要求軍管會立即釋放我。

不久,看守所也軍管了,軍管小組組長欒春芳,是軍區某部團政委。我再次向他說明,他說逮捕你是林副主席點名的,青海省軍管會無權決定釋放你。我問為什么逮捕我?他說是因為同羅瑞卿問題有牽連。我又問,是羅瑞卿問題大還是我的問題大?他說當然羅瑞卿的問題比你大。我又問既然這樣,那么羅瑞卿沒有被捕,為什么逮捕我?欒春芳只好說,逮捕你只是一種審查方式,你就耐心接受審查,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可以要家屬送生活用品給你,有事可直接找我。看來這位組長還是通情達理的。既然是逮捕,我就只好耐心在監房住下去了。

經受火的洗禮

監所外面有座學校,每天高音喇叭播送“文化大革命”活動的消息。有一天,突然聽到因胳膊摔傷在外治療的王昭同志被押解回西寧了。于是以批斗王昭為中心的高潮掀起來了。省委機關、各系統相繼開十萬人批斗大會,每次大會也少不了我。

王昭、王仲方成了青海省走資派主要代表,每次大會,我倆分別被架在兩輛大卡車上,車上放了長桌。批斗會開始,兩位紅衛兵把我們架到桌上高高站著,王昭右臂有傷打著石膏,左臂被押到身后,有人按著腦袋,壓低著頭,只能是半個“噴氣式”。我因為戴著手銬,搞不了噴氣式,就被揪著頭發往后仰。

在我們兩旁是一排卡車,每輛卡車上跪著省委常委和各部部長,不過已經被認為是革命干部的人如省委副書記薛宏福、副省長李芳遠等人,則高坐在主席臺上,原來的領導集體,一下子被分成了“座上客”與“階下囚”。

每次大會,都安排好幾個人揭發、控訴、批判,大約有兩三個小時。大會結束,王昭和我被分別押上兩輛大卡車,王昭在前,我在后,大喇叭開路,浩浩蕩蕩在大街上游街示眾。有很多陪斗者跪在馬路兩旁,圍觀者很多。我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寫著彭羅陸楊黑干將、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王仲方,把牌子用鐵絲系在脖子上,壓破皮膚,流著鮮血。最難受的,是用繩子拴住手銬的鏈條,把我吊在卡車的鐵架子上,雙腳只有腳尖著地,還時時拉緊繩索向上吊,每拉緊一次繩索,就是一身大汗。好容易游街結束,我已渾身濕透,滿身泥土,脖子和手腕留著深深的血痕。回到監房,倒在炕上,全身散架動不了。好容易透過氣來,洗洗臉,撣去身上的泥土,把汗濕的衣服換下來。

在批斗高潮的一個多月,正值夏天,人們穿著單衣,我卻在最熱的時候也不脫棉褲,因為批斗會上我被迫跪在卡車上,卡車鐵皮上釘著露頭的鐵釘,雙膝跪在鐵釘上,磨得血肉模糊,后來就用毛巾等一切能用的東西,包在膝蓋上,痛苦稍為減輕些。

各系統輪流召開的大批斗會,大約有十次左右,慢慢也就習以為常了。神經和肉體也麻木了,不覺得痛苦了。在挨斗的時候,在游街的時候,看著兩旁陪斗的干部,覺得他們吃的苦比我多。看到面前黑壓壓的群眾,搜尋著有無我認識的人,但是他們大多默默地低著頭,看不清面孔。我甚至希望記者照下我的鏡頭,特別是掛著牌子吊在卡車上游街的鏡頭,一定很好看,比耶穌吊在十字架上也不遜色。我沒有感到恥辱,恥辱應該屬于那些失去人性的瘋子,你們有一天會清醒過來,比我更加難受。你們不是說徹底糾正了王明路線搞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嗎?你們不是一再說“要文斗,不要武斗”嗎?你們對這種變本加厲的殘酷斗爭,竟然熟視無睹。你們在政治上、道義上付出的代價,比我受到的屈辱要大一千倍。

每次批斗,都有造反派抓住我的頭發向后仰,我的一頭又黑又密的頭發,往往被一把一把抓下來,使我很不好受。我就干脆把頭剃光。這時我突然發現剃下來的頭發,不像是我的頭發,它本來是黑油油的卻變成灰白色的。我這才明白,我已成了伍子胥過昭關,一夜之間,由青絲變成白發。原來我看這出戲,總以為是夸張的,現在親身體驗到這確實是真的。為了珍視這神奇的變化,我把剃下來的頭發塞進我的鞋子保存起來,過了一段時間,頭發竟然變成鞋墊,撕也撕不開了。

除了大會斗,還有各種小會斗。會雖小,人也不多,但是也會有激烈的場面。有一次省委辦公廳開斗爭會,與會的人都是我很熟的部下,關系比較密切。會上要這些人同我劃清界限,有一位過去每日給我送文件的干部,在壓力下竟然上來打了我一個耳光,手很重。當時我想到的是,如果打我一巴掌能夠表示你們同我劃清了界限,得到解脫,我寧愿挨打,以減輕你們受到的壓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在我入獄之初,他們問我還有什么要說的,我只是告訴他們,我的問題我負責,希望不要牽連我的親屬。他們說黨的政策不株連親屬,你可以放心。在獄中六年,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出獄后才知道全家都受牽連,遭遇是夠慘痛的。

我的父親王肖山是老教育家,建國后任國家教育部參事,本來住在教育部宿舍,他的學生李克農看到老師年過八十,要我把他老人家搬到公安部宿舍與我們同住。他與我的問題毫無關系,竟被“造反派”批斗打罵趕出宿舍,幾經波折,安置在浙江德清縣我的堂兄王仲儉家中。仲儉夫婦對老人很孝敬,供養是不成問題的。萬萬沒有想到,我入獄后,造反派追到德清,逼迫仲儉交出王仲方的黑材料,仲儉莫名其妙,造反派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隔離批斗,連續幾晝夜,仲儉忍受不了而自殺。他的妻子也被隔離。家中無人照看老人,鄰居也不敢進門,可憐86歲高齡的老人竟然被活活餓死。死后幾天才被鄰居發現,草草埋葬在荒山上。

我父親滿清末年留學日本,是孫中山同盟會會員,參加過武昌起義。辛亥革命勝利,被派回安徽任宣撫使,后在蕪湖辦學。李克農、柯慶施、宮喬巖、曹淵等一批安徽省的早期共產黨人都是他的學生,與陳獨秀、朱蘊山、高語罕等黨的早期革命家關系密切。三個兒子(我是最小的)參加共產黨,大兒子王仲和是黃埔軍校學生,在紅軍中犧牲;二兒子王仲文是高語罕的秘書,病死了。他自己一生受蔣介石迫害,終于盼到共產黨勝利。他萬萬想不到在全國解放二十年后,竟然遭受如此迫害活活餓死在家中。

我出獄知道后,十分悲痛,經中央教育部報告周總理,將父親的骨灰存放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

我的妻子史洛明,1938年14歲到延安,一直忠心耿耿在各個崗位上為黨為國家勤懇工作,曾多次受到表揚和獎勵,是黨一手培養起來的女干部,也受到牽連,被趕到青海,無依無靠,今天抄家,明天批斗,后又趕出西寧,到牧區干校勞動,受了許多侮辱和折磨。

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王方方,在七機部工作。我入獄之后,厄運降臨到他頭上,先后逼他交出“黑材料”,不僅批斗,還把他關在地下室兩年之久;小兒子王明明,清華附中第一批紅衛兵的頭頭之一、“文化大革命”初期著名的《革命造反精神萬歲》的起草者之一,受到毛澤東的表揚。因為我的牽連,后來,被關在山西陽泉監獄一年。

一家人,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都慘遭迫害,是我在獄中想不到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竟然真實地體現在我的家中。我對家人負疚良深。可是誰對我負疚呢?那些曾經參與迫害的人,他們感到過內疚嗎?

活著,一定要活著!

在大批斗激烈進行中,有一次我挨打嚴重,頭發被一把一把揪下來,揭發的所謂罪行越來越駭人聽聞,什么你的雙手沾滿了造反派的鮮血!你要為“二·二三”事件死難的人償還血債!甚至卑鄙無恥地說我在青海有多少姘頭,逼著當眾交代,不交代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非逼得你走投無路,只有死路一條。

有一次我被斗得疲憊不堪,回到監房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得靠在墻上喘息。這時監門被打開,進來一位犯人,叫劉墨翰,是青海省勞改局的干部,因懷疑他偷槍抓進來的。他見我不理睬他,便靠近我說,秘書長,我認識你,你被斗成這個樣子,我也很難受。他們怕你自殺,讓我來看著你,你可要想開些啊!

我想過自殺沒有?想過。這種肉體和精神上的摧殘到了忍受的極限,曾經一度想過,我何必去為他們的瘋狂湊熱鬧呢?讓他們去瘋吧,我可不愿奉陪了。但是再一想,我不能死,這個時刻死了,他們會說我畏罪自殺,用我的死來慶祝他們的勝利。而且我這個時候死了,必然會增加親人的壓力,使他們永無昭雪的日子。想來想去,不能死,一定要活著,而且要好好地活著,讓他們看看王仲方是壓不倒、死不了的。

要活下去,除了忍受侮辱這一關,還有一關是飲食關。

青海監獄規定犯人伙食費每月12元,28斤糧食。每天兩頓飯,每餐是一個玉米面蒸糕,大約有四兩,一勺洋白菜(青海人叫大頭菜)或胡蘿卜,每周有一次葷菜,是牛羊雜碎。

看守所每年在牧區宰牛羊時,派出大卡車到屠宰場,用低價收買當地人不要的牛羊下水,包括肚子、腸子、心肝、牛頭、羊頭,塞在牛肚子里,一大包一大包裝在卡車上運回西寧。從牧區到西寧往往要三四天,高原天氣雖然冷,但白天太陽很強,牛羊下水經三四天日曬,不免發臭。到了看守所,管理員給每個監房分配一兩個大包,讓犯人自己用水洗干凈,然后收回廚房,放在大鍋里煮熟,切成碎塊,同一鍋油水,分別盛進幾十個大壇子里,蓋好,管吃一年。每天煮菜,盛一大勺油倒進菜鍋,多遠就能聞到腥臭氣味。開始時,一聞氣味就夠了,哪里吃得進口,慢慢身體就弱下來了。

王昭同志是運動健將,平時吃得多,到了監獄,根本吃不飽,身體弱了,病也多了,又不給醫治,不到兩年就死在獄中。

我認識到要活下去就得捏著鼻子吃下去,而且吃得干干凈凈。終于我又過了這一關。

出獄后,1976年我在社會科學院遇見著名經濟學家孫冶方,他被關在秦城監獄的時間比我還長,他談了為了活著強迫自己吃飯的經歷,和我的情況都是一樣的,我們都慶幸自己在這場磨難中活過來了。

要在漫長的監獄生活中活著生存下來,還有最要緊的一關就是不消沉。在監獄中失去了自由,就像掉在大海里,什么也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人慢慢地在沉下去、沉下去。開始時我的頭腦一刻也不能安靜,想得很多很多,后來,什么也不想了,腦子停擺了,除了吃飯,就躺在炕上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慢慢覺得自己也不存在了。消沉就是慢性自殺,消沉就是死亡,我警覺起來,這樣是活不下去的。我必須重新建立自己的獄中生活,一種充滿緊張和生機的生活。

生活就是時間。我沒有日歷,沒有鐘表,成天混混沌沌,不知道時間。只看到太陽從窗外射進來,一步一步地從墻壁上走過去。窗外傳來遠處兵營的起床聲,附近南灘中學上課的鈴聲,機關播放廣播體操的音樂聲,我根據這些聲音計算它們的時間,每天跟蹤太陽行走的足跡,跟蹤太陽運行軌道,記錄在墻上。

這樣一兩年間,我把兩面有太陽照射的墻壁劃滿了太陽運行的軌跡,不管春夏秋冬,只要有太陽射進來,照在我的標點上,我就大概知道現在是幾點鐘了。青海晴多陰少,有利于我掌握時間。我把監房變成了小小的宇宙,我化作了一顆行星,生活在自己的宇宙間,擺脫了枷鎖,逃離了苦惱,也超脫了這個亂哄哄的世界。

我利用送東西包裹的舊報紙,計算出一年的月歷、日歷,在廢紙上畫出月份表,過一天打一個圈,有提審、外調、送東西的,分別劃上不同記號。每一天,每一個月,每年,我都要過得清清楚楚,不能糊里糊涂過日子。我還把親人送來的面包、罐頭等彩色包裝紙取下來掛在墻上,使監房里也有一點光彩。生活是需要色彩的,不能總是灰色的。

手印飽含滿腔情意

經過交涉,看守所同意接收家屬給我送一些日用品,開始半年收一次,以后每一兩個月可收一次。家屬限于直系親屬。每次送的物品要經過看守所檢查,允許送的物品由家屬在《犯人家屬送物登記冊》上登記,寫明送物人姓名,送物時間,送物人住址、職業,犯人姓名,互相關系,物品名稱、件數,送物人簽名,收物人摁上指紋。

從1967年3月27日入獄,至1972年7月13日出獄,五年四個月中,一共收到送物幾次已記不清了。

洛明保存了每次收據,后來清理保存三張。一張是1967年8月9日,是我入獄后五個月。送的物品有:薄被子,床單,肥皂一塊,餅干一斤,白糖一斤,擦臉油一盒,襪子一雙,毛巾兩條,月餅一斤,桃酥一斤。送物人:史洛明。住址:省委。職業:革命干部。犯人姓名:王仲方。互相關系:夫妻。洛明在送物人欄簽名,我在收物人欄簽名并摁手印。在以后的收據上,我不僅在自己名字下面摁指紋,也在收物人姓名下摁了指紋,看守員認為我摁錯了,可是以后我每次都這樣摁,他們也就不管了。其實他們哪里知道,我這樣做是含著深意和感情的,是告訴洛明,她送的日用品收到了,她的情意我也心領了,我深深地感謝她。

因為按看守所規定,夫妻不能見面,不能講話,不能通信,近六年中,我們沒有見過一次面,說上一句話,只能通過我的鮮紅的指紋表達我的心意。

每次收到的物品,我都要一一撫摸過,似乎還能感覺到洛明留下的溫暖。我掂量送來的物品的重量,簡直難以相信洛明這樣一位身材不高的中年婦女,竟然能提著這么沉重的袋子,從省委宿舍樓一路爬坡走十里路來到南灘看守所。

1971年1月5日,正是新年時刻,她送的物品有:水果六斤,白糖兩斤,葡萄糖一斤,點心兩斤,肉松一點五斤,巧克力半斤,煉乳一瓶,果醬一筒,花生米半斤,少說也在十五斤左右。

我想像著她在這漫長的路上,提著十幾斤的袋子,邁著沉重的步子,中間不知要停下休息幾次,不知要流多少汗,咬著牙把物品送到看守所,還要屈辱地忍受著看守員的盤問和檢查。

想到這里,我真的心痛難忍,禁不住流下淚來,用淚水沾濕的手,仔細地再撫摸眼前的一件一件東西,從紅紅的蘋果中,似乎看到洛明被勞累漲紅了的臉頰,不禁捧到面前熱烈地親吻著。啊,真是一位天使,只有天使才能有這種重如泰山的情意,只有天使才能有這樣輕如羽毛的愛撫。我不知道五年多的時間里,她總共走過多少里路,提過多么重的物品,但是我知道她的情意比她走過的路要長一萬倍。我望著鐵窗外的藍天白云,遙祝歸途中的洛明一路平安!我發誓,如果我能夠出獄重新生活,我將用我的余生與她共創幸福的晚年,偕老百年。

魯賓遜精神

監獄是一座孤島,與世隔絕。許多事要靠自己動腦筋、用力氣解決。我知道短時間出不去,就下決心把暫時屬于我的這間監房,建成適于生存的空間。

我用監房的掃帚,把炕上地下,打掃得干干凈凈。房間角落的蹲坑馬桶,堆滿了污垢,臭氣熏人。我利用放風機會,撿回小瓦片,一點一點地刮。一天不成,幾天,手磨破了,也不停止,終于使白瓷馬桶恢復原貌。不僅去掉臭氣,而且變成了一個大洗衣盆,塞住出口,可以放水洗被單、被罩、大件衣服。我每周換洗內衣內褲,每月洗上衣長襖,每年拆洗被褥、棉衣、棉褲。洗干凈的東西,不能拿到外面晾曬,監房內又一顆釘子也沒有,無處可晾。我就用吃飯的兩根筷子,插進鐵窗的空隙,一頭一根。正好可晾一條床單,一天就晾干了。第二天,再洗另一件。

人們把監房叫做鐵窗,果然如此。監房窗子由里到外有四層,第一層是一排鐵柱子,第二層是小方格的鐵絲網,第三層是防蚊蠅的鐵紗窗,第四層是玻璃窗。玻璃窗開關在外,由看守員管著。青海高寒地區,夏天蚊子不多,蒼蠅不少,尤其是監獄里處理牛羊雜碎,吸引很多蒼蠅,飛進監房內就出不去了,白天在空間轉著圈子不停地飛,很難捕捉,飛累了就都鉆進鐵窗,趴在紗窗上,動也不動,打也無法打,實在拿它沒有辦法。于是我用筷子,通過鐵柱、鐵絲網,從背后襲擊蒼蠅,開始很難擊中,慢慢練成了絕技,筷頭一擊一中,全部殲滅,也得到一點勝利的感覺。

這樣,我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把監房變成了無臭、無蠅、無塵的清潔衛生的三無監房。

我不僅自己拆洗衣服,還學會了自己做衣服。天暖和了,我把棉衣棉褲的棉花取出來,作成夾衣夾褲;天冷了,我再把棉花裝進去。衣服破了,自己縫補。“文化大革命”批斗中,給我戴了各種大帽子、高帽子,我都不承認,可是頭發剃光了,還是需要有頂帽子。我用灰布舊衣自己剪裁做了一頂八路軍帽,戴起來還真有點老八路的氣概。我又用鉤針,鉤織了一頂便帽。鉤針是撿來的一根三寸長的舊電線,把外面包的膠皮剝開,把銅線的一頭在水泥地上磨細,彎成鉤形,用棉線把銅絲再纏起來,就成了鉤針。沒有棉線怎么辦?自己紡線。我把吃過的牛腿骨,剝洗干凈,在中間戳一個小洞,把鉤針一頭插進去,再纏上布條固定,就成了紡錘。沒有棉花,我把被子棉花掏出來一些,慢慢撕開、撕勻,轉動紡錘,棉線就出來了。開始粗細不勻,慢慢就比較勻細,紡好細紗再合二而一變成了粗線。鉤著,我的手也巧了,嫌全白的便帽不好看,我就把一雙破了的花襪子的線拆下來,織成了有黃有黑的花帽子。平時在監房里就戴著自制的小花帽,出去接受調查訊問就戴上八路軍帽子,倒也自得其樂。

天氣不冷不熱時,我很想有件毛背心。我想自己打毛衣。在開飯的時候,我謊報兩雙筷子斷了,又要了兩雙筷子,用拾來的小碎玻璃片把四根筷子刮細,兩頭磨尖,就成了四根竹針。沒有毛線,就把一條藍色破毛褲拆掉,除去爛線,用可用的線纏成線團,慢慢練習。先學會平針,一上一下,居然打成一件藍色毛背心。這些說起來似乎很順利,其實不知道反復多少次,失敗了拆了重織,織成了太小,又拆掉重來,反正有的是時間,他們不放我,我的本事就越大。反正沒有事可做,我的聰明才能凝聚到日常生活中,也很夠用。他們把我的褲帶收走了,我就用毛線織成了一條褲帶,系在腰上。我還用鉤針,織成一雙毛襪、一副手套,把我的筷子、勺子各做了一個套子。可惜毛線、棉線不多,否則我還會織出一些東西的。

監獄修水管,地上丟了一些短短的鋼鋸條,我在放風時悄悄撿了一根回來,在水泥上磨成一把鋒利的小刀,用來刮胡子,以刀代剪,割制衣帽。家里送來的鐵罐頭,打不開,我就用這把小刀,用吃剩的牛骨頭當錘子,把罐頭切開。有一次聲音大一點,引得看守員進來檢查,監房里是絕對不讓有刀子的,幸虧我及時把刀子藏起來,未被搜走。以后開罐頭,我把牛骨頭錘子用布包起來,聲音就小得多了。久而久之,看守員看到每次鐵皮罐頭都是我自己打開,一定是有刀子,便來了一個徹底檢查,到處查看,還是未能找到。

出獄后,有一次遇到看守員,他友好地問我,刀子藏在何處?我告訴他,用嚼過的饅頭,把刀片貼在暖氣片下面,他們沒有摸到。他笑了,說你真有一手。我告訴他,在獄中,我無事可干,把全部聰明智慧都用來對付你們了。

1971年我五十歲生日,洛明送來一件紅色絨衣,我便用黃線,在絨衣上繡個“50”,周圍繡上五角星,一來表示我還是一個共產黨員,二來表示我五十歲生日是在監房中過的。

獄中這些杰作,我都保存下來了,拿出給家人和朋友看,他們都不敢相信真是我做出來的。這些手工,包含著我在獄中自尋的樂趣,更多的是包含了我的憂思。五十歲,正是我經驗豐富更加成熟,可以為國家為人民做更多有益的事的年華,這些大好年華、大好光陰卻在監獄中白白度過。像我這樣一批正當年富力強的干部,卻被人為地虛度年華,全國何止萬千。這是國家的損失、人民的損失、時代的損失,是難以補償的啊!

信息

關在監獄里,最需要的是信息。每天一份《青海日報》,我是一個字也不放過,不僅看表面文章,更注意字里行間透露的信息。比如1971年10月,突然發現林彪這位副統帥在報紙上消失了,外面天天廣播的“永遠健康”也消失了。我意識到中央出了大事,林彪出了大事。看守員把我的《毛主席語錄》突然收走,把林彪的題詞撕去,第二天又發回,已經明顯證實了我的猜疑。我用自己的耳朵捕捉窗外傳來的每一點動靜。監房里經常可聽到外面敲鑼打鼓,慶祝毛主席又發表了什么新的最高指示。只有一次我聽不明白,群眾高呼著“豆絲發餿”。這是什么最高指示?后來看了報紙才知道不是“豆絲發餿”,而是“斗私批修”。

有一次家里送來一本《新華字典》,有一兩處有折頁,我用心研究這兩處折頁里面的一個一個字,甚至頁碼數字,看看里面有什么信息。家里送來的縫衣被的線團,每次都要打開再纏上。因為看守員再認真,他也沒有耐心拆線團。我的耐心還是沒有白費,居然有一次在線團核心發現夾著一個很小很小的紙條,上面寫著,“某某已經解放,你也快了”。有時從洛明送的雞湯面里也能發現一些小紙條:“上面有通知,寫完青海的材料,就讓你回北京”。我嘗到了地下工作的味道,遇到一點動靜都用心思索探尋,仔細分析取得的信息。

監房鐵門緊鎖,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但是它有門縫,太陽光透過縫隙。每次監房外面有動靜,有人經過監房,我就注意縫隙光亮的閃動,計算有幾個人走過來,有幾個人走過去,以分析判斷又進來幾個人,或者是又帶出去幾個人。凡是號子里一有動靜,我便立即警覺,把該藏的東西藏起來。所以監獄看守員幾次對我突然搜查,都被我有所準備地應付過去。這樣的好處是讓我經常繃緊腦子里的弦,不致昏然癡呆。

每日堅持鍛煉

利用單人監房的便利,我每日天不亮即起來,裸身洗臉漱口,然后用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再用干毛巾擦干身體,穿上衣服。監獄有公共浴室,冬天有熱水,但很少開放,一年中也不過一兩次。不如自己的冷水浴,每天如此,即使在三九天,也堅持不懈。

從報紙上看到工間操連環畫,每天聽遠處傳來的體操樂曲,跟著做體操。為了練腿,每天上下炕若干次,在室內走圈子。過年時,也可抱著木凳子一個人想像著同洛明跳舞,快三步轉圈子,自得其樂。

在監獄里,沒有生過大病,連感冒也少,只是見陽光少,營養不足,眼睛看東西不能很久,視力漸漸衰退,越來越差。幸虧家中送來維他命A、魚肝油,才保持沒有失明。

監獄有醫務室,有一個醫生,有病看病,但很少給藥。我因為長期從事文字工作,不服安眠藥就睡不著,到了監獄,開始要安眠藥,醫生給藥,親眼看著你服下,怕你積存在一起服藥自殺。后來怕麻煩,要藥也不給了。這下倒好了,幫助我解除了對安眠藥的依賴,從那時開始,晚上上床即入睡,一直保持到后來。這也算是監獄給我的好處。

開始的醫生姓姜,膽子小,不敢多接觸我。“文化大革命”中有一股針灸狂,幾乎人人學針灸,看守員也利用我感冒為我扎針,他們技術不行,往往把我的腳背手背扎得烏黑一片。后來新換了一位醫生姓郭,山西人,頗有些同情心。每逢他值夜班,常在夜深人靜時,打開監門讓我到醫務室,給我量血壓、測體溫,檢查身體,還陪我閑聊。我需要什么書籍、日用品,就由他同洛明聯系,同我建立了友誼。一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他夜間打開我的監門,用濃厚的山西口音說一聲“去吃點藥”,把我調出去的情景。這是一位好人。我在監獄五年多,能夠活著出來,而且身體不是很壞,這位郭醫生的同情和關心是有功的,值得紀念。

鍛煉不僅使身體健康,還增強生活的意志。一個人長期生活在監獄之中,沒有自由,沒有家庭,沒有時間和空間,當然也沒有財產(真正是身無分文),沒有權力(連開門的鑰匙也沒有,鑰匙是權力的起碼的象征,也是最高的象征)。不是黨員,不是公民。真是四大皆空。開始我很難適應,經過鍛煉,不僅適應了,反而覺得自己雖然什么也不是,卻成了一個真正的實實在在的平平常常的人。每天一盆冷水,洗掉了我頭腦里不值得保存的理念、信條和規范,看什么都與過去不一樣了,好像自己是個外星人。我要重新認識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一切,一個失去自由的囚犯,變成了一個擁有自由的人。這就是煉獄的最大收獲。

獄中難友

在大批斗高潮中,看守所怕我自殺,調進一位犯人陪我,他叫劉墨翰,是省勞改局干部,在“四清”中,因被懷疑與青海省勞改局丟失槍支案有關,被關押進來。

開始我不理他,后來慢慢熟了,聽他敘述在“四清”中受審查,以及被關進監獄的經過,我終于想起來了。1965年,青海省級機關開展“四清”運動,政法系統歸我領導。省勞改局問題較多,發生過三起大案,一直破不了。我派省檢察長李猛率工作組進駐勞改局,限令破案。其中一支手槍在辦公室被盜是重點,李猛親自深入現場勘查,發現辦公桌、門窗上有許多指紋,以劉墨翰的指紋最多,便懷疑槍是劉墨翰偷的。劉墨翰否認偷槍,認為他在同一辦公室辦公,與槍支被盜人鄰桌,發現他的指紋是很自然的,不足為憑。但是工作組不聽他的陳述,認定他是偷槍的嫌疑人,決定逮捕審查。報告送到我處,我未仔細復查,就代表省委批準,把他關進監獄。劉墨翰說他是冤枉的。我聽了他的陳述,反復考慮,認識到這確實是一件冤案,而且是我親手處理的,感到非常內疚。于是我向軍管會寫信,承認是我的錯誤,由我負責,劉墨翰應當平反。

不久監房又調進一人,名韓有祿,是循化撒拉族人,在馬步芳當政時為保安司令,解放后擁護新政權,被聘為省政協委員,“文化大革命”中把他抓起來了。韓有祿年紀比我大,雖然是行伍出身,從士兵、班長、排長,一直升到師長、保安司令,沒有進過學校,但是為人實在,社會經驗豐富,在多年政協生活中,也受到不少教育,比較懂事。

他說自己在反動軍隊中干了半輩子,有反動歷史,對不起人民。解放后沒有做過壞事,黨和政府是清楚的,進來了就住下去吧!他也知道我是省委負責人,彼此都被看成囚犯,但他覺得自己是馬步芳的反動軍官,又是少數民族,怕我對他有偏見,談吐很謹慎。直到慢慢熟悉了,才無話不說。

同室三囚成了三友,各人經歷不同,修養不同,性格不同,但是很談得來。我向他們學習了不少有益的知識。

劉墨翰在河北省農村長大,讀過幾年書,性格開朗,人很聰明。他教會我怎么適應監獄生活,教我捻線,打毛衣。最使人難忘的,他記得很多歇后語,講出來把人笑死,增加了不少樂趣。比如他講,有些文人寫文章,下筆千言,離題萬里,有句歇后語形容為:馬掌釘在馬屁股上——離蹄(題)太遠。形象深刻,令人難忘。

后來我在書店買過關于歇后語匯編的書,竟然沒有找到這一條,也許是劉墨翰的獨創。我把他講的歇后語一條一條記下來,一直保存下來。

就在我替劉墨翰伸冤的信送出約一個月后,劉墨翰告訴我看守員找他談話,可能要提前釋放他,他問我有什么要他辦的事。我告訴他史洛明在省委大院住,他如能出去,方便的話可以去找她,告訴她我獄中的生活,讓她放心。

又過了幾天,突然監門打開,讓劉墨翰帶上他的行李出去,劉墨翰收拾好東西,眼睛看看我一句話未說就走了。他走后,我發現他把我的鞋子穿走了。當時我沒有意識到有什么文章。后來才聽史洛明說,有一天晚上,有人敲她的門,東張西望后才進到房間,說他叫劉墨翰,與王仲方關在一起,王仲方讓他出來后找機會到家里看看。他怕史洛明不相信,便取出我的那雙舊布鞋作證,洛明看到鞋子明白了。

劉墨翰詳細說了我在獄中的生活,身體精神都還好,不用掛念。我在獄中寫過幾首詩,想不到他都記住了,用紙抄好送給了洛明。以后還不時去看望。劉墨翰出獄后分配到西寧燈泡廠當干部,當時日用燈泡質量不好,容易壞,家中燈泡就由他包送了。我出獄后,還一直保持聯系。

韓有祿平時說話不多,但說一句都有意思。他看到我時說秘書長受苦了,“你好吃的吃上了,好打的也挨上了”。他是撒拉族,按伊斯蘭教規生活,不吃豬肉,一點豬油味,就馬上嗅出來。監所給他另做清真菜。他每天起得很早,趕在別人前大小便;每晚洗浴,都在我睡覺后,不讓別人看見,用一缸子水,從頭到腳澆下來,先搓后擦肥皂,不讓臟水沾身。他說在家里有專用洗身的壺。他經常換洗內衣內褲,很講究清潔衛生,說這是民族的習慣。

他告訴我從小家里很窮,在馬步芳部隊當炊事兵,勤勤懇懇,得到當官的信任,以后一步一步上升到師長。眼看要解放了,馬步芳讓他當全省保安司令。解放軍進青海,他沒有抵抗,躲起來,解放軍把他釋放了。他讓我知道了解放前青海反動統治的情況,馬步芳如何驕奢淫逸。他還告訴我青海人的生活習慣,怎么做尕面片,怎么做手抓羊肉。一起生活了一年,他就提前釋放了。我在1972年出獄,他被遣返循化老家,不知他的下落。他臨走時,留給我一雙家里做的黑絲絨布襪子,襪底用綠色絲線繡了圖案,是他太太親自做的,我也一直保存到現在。他洗好衣服,不像漢族人那樣抓住領子敞開抖開,而是用一只手提住衣服,另一只手托起濕衣服,突然放下,如此一托一放,衣服也就伸展開了。現在我洗衣服依然用這個方法,以紀念這位撒拉族的朋友。

對付訊問和調查

在監房里也常有出門的機會,就是應付各種訊問和各方調查。多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有,少的時候每周或每月有。每次來人都在監所院中專設的訊問室內,室內有桌子和椅子,被訊問的人坐在面對的瓷墩上,瓷墩像個鼓,很重,一般人掀不動。

看守員打開三層鐵門,把我傳進訊問室,回答來人提的多種問題,有的是關于我個人的,有的是調查別人的。訊問者有的是機關造反派,有的是年輕的紅衛兵。訊問都是很嚴肅的,有的是故意板著面孔,口氣很兇。特別是回答不合他們的愿望,他們往往發火、罵人,責備我的話不合邏輯。有的看似和氣,希望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甚至許諾,你只要老實交代,可以立刻放你出去。我是個老公安,看到這些人的各種表演,心里感到好笑,真是“班門弄斧”。我只管實事求是,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對付這種訊問,我寫了一首詩:

進門鼓上坐,對答不含糊。

知之為知之,不知莫詐唬。

你要合邏輯,我要合事實。

出了逼供信,雙方都有過。

來人想摸我的底,我也正好利用這個機會了解來人的底。

比如紅衛兵為了打破我的“幻想”,就給我看了他們的小報匯編,里面有青海“二·二三”事件后中央文革小組開會的記錄,其中就有林彪點我的名,要劉賢權把我搞起來。比如北京來人,說他們是羅瑞卿專案組的負責人,專門來找我,就是要我交代羅瑞卿如何布置上海市公安局秘密跟蹤江青、葉群,竊聽她們的電話。說這是所以逮捕我的要害問題,只要交代了這個重要情況,他們可以負責要青海省軍管會立即放我出去;如果不交代就只能一直坐下去,為羅瑞卿墊背。而這個問題是我根本無法回答的。最后他們發了一大通脾氣,我也心中明白林彪親自點名逮捕我的底,我只有長期打算,很難出監獄了。

全國各地來調查的造反派、紅衛兵絡繹不絕,幾乎從我參加革命起各個階段、各個部門都有來調查的,好些多少年沒有聯系、不知下落的人,居然都出現了。其中來問延安民族學院情況的比較多,都是問某某人是不是黨員,何時入黨,介紹人是誰?當時我是這些人的班主任、支部書記,我都作了肯定回答。后來出獄后,這些人來看我,感謝我的幫助和支持,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他們被打成假黨員,懷疑他們在延安是不是入了黨。其實這些人之中,有些人我是知道的,有的人我也記不清了,但是我都負責加以肯定。

我對所有調查,以及要我為現行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某某、叛徒某某寫材料,我都一律寫為“關于某某”的材料。來人指責我到現在還搞包庇,我則回答不知道某某現在的情況,很難給他戴什么帽子,萬一戴得輕了,才真是搞包庇了。我只能就我所知的事實提供參考。

在很多調查訊問中,只有一次使我深為激動。省委機關造反派向我調查,王昭同志1961年玉樹考察報告,說玉樹牧區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認為這是個徹頭徹尾的修正主義報告,查了報告原稿,發現不少我修改的筆跡。問這個報告是不是我起草的?我承認是我起草的,應由我負責。過了幾天,他們又來訊問,大罵我不老實,說找來王昭核對,王昭說,這個報告是他起草的,王仲方作了些文字上的修改,負不了這個責任。我雖然挨了一頓罵,但心里卻感動不已。在那顛倒是非、落井下石的時代,居然還有人勇于負責,不諉過于他人,這是多么難得啊!

保持尊嚴和人格

我入獄之后,有好心的看守員,知道我在延安給毛主席當過速記,毛主席還給我題過詞、寫過信,就勸我給毛主席寫信申訴。他們也知道謝富治看重我,很關心我,讓我給謝富治寫信。寫了信他們可以設法寄出去,免得你老在這里關著。我拒絕了,本來沒有什么錯,我何必去請求保護呢?而且我知道在那樣瘋狂的時代,誰都不能相信,只有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就是尊重自己。別人越是不尊重你,你就越加要尊重自己。譬如前面說到的那次提審,兩個人帶著中央專案組的威嚴,身穿整齊的軍服,派頭不小。我自己也穿著整齊,神態自若,毫不覺得低人一等。他們先問我的簡歷,我有意擺出1937年參軍,抗大三期畢業,資歷上勝過他們,使他們不敢在我面前耍威風。他們用軟的誘導我交代他們需要的材料,我堅持不知道的事無法滿足他們,我不能為了想早日出去而胡說八道。他們最后忍受不了,拍桌子訓我,我靜靜地看著他們,等他們訓過了,我冷冷地說:我可以走了嗎?他們氣得丑態百出,連連擺手。我帶著自己的尊嚴走了。

我很討厭一些得勢猖狂的小人。青海省公安廳治安科有個姓張的科長,平時對我很親熱,給我找手槍子彈,陪我打靶。“文化大革命”中搖身一變成了造反派頭頭,有一次他來審問我,我進門后,他就大擺威風,說我進門為什么不喊“報告”。我很鄙視他,便正視他的眼睛說,我進門從來沒有喊過“報告”,你看我是不是出去再重新喊了“報告”進來?他在我的目光下十分尷尬,威風也擺不成了。

我每次出去應審,都服裝整齊,胡子也刮得干干凈凈,神情自若地信步走著。手里拿著寫的材料,像是到那里去辦事的樣子。我不愿意讓人看到我邋邋遢遢,神色委靡,讓人可憐。我能忍受大標語、大字報上給我的侮辱不實之詞,我覺得這些都是頤和園中的諧趣園,說了也不算數,我不怕你們。但是不能忍受他們侮辱我的老父親、侮辱我的親人,看到在他們的照片上劃的紅叉,我很痛苦,我未能保護他們的尊嚴免受侮辱。

陽室風光

入獄之初,整天關在監房里,有一年多不放風。后來我的身體日漸衰弱,眼睛也看不清東西了。看守所醫生報告上級,才批準我每周出去曬一次太陽。

監所在院子里為犯人修了曬太陽的場所,是一座30平方米的房子,四面有墻,墻頭插著碎玻璃片,怕人爬墻逃跑,圍墻沒有房頂,露著天空。看守員把犯人送進來,鎖上鐵門就不管了。我每次進來,把軍大衣鋪在地上,衣服脫得光光的,躺下曬太陽。真有一種“今日得寬余”的舒暢。仰望天空,青海的天藍得多深哪,云白得多亮啊,廣闊天空簡直就是一個大舞臺,變幻著各種形象。我看得出神,我感到心曠神怡,這是監獄里最大的享受。寫了一首詩:

一室有墻無頂,

太陽照遍全身。

坐井觀天莫笑,

可覽世上風云。

有一次我看到墻頭掛著一只落下的風箏,才知道春天來了,我相信我的春天也會來的。寫了一首詩:

身在囚室不知春,

忽見墻頭掛風箏。

暫落塵埃練筋骨,

來年春風吹又升。

陽室靠近監獄高墻,墻頭有路可通四角的崗樓,崗樓晝夜有士兵值班。有一次兩個新入伍的年輕女兵,挑著水桶給崗樓士兵送水,邊走邊說,忽然看見我赤身裸體在曬太陽,把她倆嚇得大叫一聲逃走了。我也根本想不到會有這種場面,以后我也就不再赤身裸體了。

犯人放風,可以曬被褥。被褥鋪在地上容易臟。怎樣才能使被子曬得暖暖和和,又不沾泥土呢?慢慢我發現這陽室的磚墻上水泥的縫隙可以利用,我便把吃肉時剩的細骨頭留下,洗干凈,插到墻縫里,把被褥掛在墻上,曬了這一面,翻過來再曬那一面,到回監房時,被褥都已曬得暖暖和和的了。

一直到后來,我還真懷戀這陽室風光。就是在北戴河海灘上曬太陽,也不能像在陽室那樣痛快。

囚房的歌聲

監獄里靜悄悄,聽不到什么聲息。有時從窗外飄進來附近中學廣播的歌聲,最使我欣慰的是才旦卓瑪唱的《草原風光無限好》,其中有:

驅散烏云見太陽,

革命的道路多寬闊!

她那高亢的熱烈的聲音,給我以希望和信心。我多么盼望有一天烏云驅散,太陽復出,我又能邁步在革命的大道上。1987年我被聘為全國政協委員,經常見到才旦卓瑪,座位也很靠近。終于有機會把我在獄中多么喜歡她的歌聲,當面告訴她,感謝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我以鼓勵。才旦卓瑪知道了也很高興,我們一起合影留念。

有一回歌聲來自隔壁的監房,聽聲音是一位年輕的女子,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被關進了監獄。她反復地唱著一首外國民歌——《深深的海洋》:

深深的海洋,

你為何不平靜?

不平靜就像我愛人,

那一顆動搖的心。

她的聲音如怨如訴,激蕩著聽者的心靈。突然又聽見她猛烈地敲擊著監房的鐵門,大聲地喊叫:我沒有罪,我沒有罪,你們為什么把我關進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夜間,又聽得到她好像在拍著身邊的孩子,哼著:寶寶快睡吧!

她的呼喊,她的歌唱,她的低吟,打破了監獄的平靜,也打亂了我的心。我在猜想這是一個什么人,她為什么會被抓進監獄,如果她真有年幼的孩子,更不該把她關進來。如此折騰了三天,突然一切平靜了,呼喊、歌聲、低吟都聽不到了,顯然她走了。我很慶幸她被釋放了。后來我出獄了,到處打聽這位女人,聽到的消息竟然是很慘的。她是因為張貼反對“文化大革命”的標語被當做現行反革命分子抓起來的,她一直不肯屈服,竟然被作為死不悔改的現行反革命分子處死了。我知道這個消息,久久不能平靜,找到這首《深深的海洋》的唱片,反復播放,懷念我這位不認識的難友。我相信她是美麗的、真誠的,甚至是神圣的。

以后再聽不到什么歌聲,聽到的只是我自己唱的歌。我把我從小到大唱過的歌,一首一首邊回憶邊歌唱。從小時候的《麻雀與小孩》、《可憐的秋香》,一直唱下去。唱得最多的是抗戰歌曲、延安歌曲、陜北民歌以及蘇聯歌曲。開始時,我整天哼著《囚徒之歌》:

太陽出來又落山啦,

監獄永遠是黑暗,

我生來喜歡自由,

掙不斷這千斤鐵鏈!

后來,還是抗戰歌曲,喚起了我的青春和戰斗激情。有時我聽到王昭同志在對面監房中咳嗽的聲音,我便對著鐵窗唱起我們共同熟悉的歌,以溝通心靈的信息。獄中五年多,我用唱歌安慰、激勵自己,用歌聲驅趕獄中的陰冷之氣,用唱歌來防止自己變成啞巴。長年不說話,是很可能變成啞巴的。

變色龍

“文化大革命”中對我的批判逐步升級,由不點名到點名批判,由短文到長篇,由普通版面到頭條,罪名也越來越大,排名越來越靠前。打倒劉少奇,打倒鄧小平,打倒彭羅陸楊,打倒王仲方。有時喊口號的為了省力氣,干脆把我列到劉、鄧之后了。給我的帽子也越來越多: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青海省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鄧彭羅的死黨。

我在造反派喊口號中聽到“打倒變色龍王仲方”,報紙上也說我是“變色龍”。別的帽子我都能理解,只有這“變色龍”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1981年我擔任國家對外文委副主任,率團出訪非洲四國。一次在肯尼亞農村訪問,忽然聽到有人說捉住一條變色龍,我趕快來看,原來是一條像蜥蜴的爬蟲,據說它在樹林中會因環境的變化而改變顏色,以保護自己。于是我捧著這條變色龍,讓人照了一張相,作為對“文化大革命”中遭遇的紀念。

其實“文化大革命”中是確有變色龍的,而且還很形象,為數也不少。一些平時很平庸的人,一下子變得很猖狂;一些平時文質彬彬的人,一下子變得很野蠻;一些平時很受尊敬的人,一下子變得很卑劣;一些平時謹小慎微的人,一下子變得膽大妄為;一些平時信得過的朋友,一下子變成反戈一擊的仇人。一個機關、一個學校,甚至一個家庭,往往都會突然冒出幾條變色龍。開始時讓你大吃一驚,后來成了司空見慣。正是這些形形色色豐富多彩的變色龍,活躍在“文化大革命”的舞臺上,才演出了這臺史無前例的大戲,這臺鬧劇,這臺悲劇。

王昭之死

1967年大批斗時,我見過王昭同志,左臂打著石膏用繃帶掛在肩頭。

“二·二三”事件時,他還在北京治病,與“二·二三”事件毫無關系,卻被誣指為“二·二三”事件的幕后指使人,先在北京受審查,半年后回青海接受批斗。

離開北京時,周恩來交待造反派,對王昭只能文斗,不能武斗,要燒而不焦,保證他的生命安全。可是一回青海,王昭就被投入瘋狂的仇恨浪潮中,一浪高過一浪的大規模批斗,硬是要置他于死地。無比殘酷的批斗,不僅撕破了王昭的耳朵,而且摧殘了他的健康。在我入獄后的一年,他也被捉進監獄。王昭悲憤交加,難以平靜。他給黨中央、毛主席多次寫信,辯白加在他身上的不實之詞,申明他是清白無辜的。

王昭同志1917年出生于河北省平山縣,自幼受到共產黨的影響,14歲入黨,16歲即擔任地下黨平山縣委書記。

抗日戰爭開始,他率領地方武裝對日作戰,任晉察冀抗日根據地區黨委書記。

解放戰爭時期擔任××軍政委,19兵團政治部主任。

抗美援朝戰爭中,擔任抗美援朝志愿軍兵團政治部主任,指揮部隊英勇作戰,得到金日成頒發的勛章。

可以說是從少年參軍起,歷經抗日戰爭,反對蔣介石的解放戰爭,直到抗美援朝,百戰不殆,戰功卓著。

1953年經毛澤東批準調公安部任政治部主任,不久擔任副部長,當時36歲,是國務院各部門中最年輕的副部長。他為創建一支堅強的人民警察隊伍,做出了重要貢獻。

1961年中央派他到青海任省委第二書記、省長,為糾正“大躍進”中“左”的錯誤,克服嚴重的災難,他不辭辛苦,跑遍了青海山山水水。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玉樹地區,深入群眾,調查研究,糾正錯誤,恢復生產,救濟災民,深受各族人民的愛戴,人們稱他為“王青天”。

經過三年奮斗,1965年迎來了農業、畜牧業豐收,人民生活得到改善。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在外地養病。西北局負責同志勸王昭安心養病,不要急于回青海。王昭說我不能讓辛辛苦苦奮斗得來的成果毀于一旦,不能讓青海人民再受苦難。他挺身而出,面對紅衛兵、造反派潮水般的沖擊,毫不退縮,不幸摔斷胳膊,才外出治病。

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黨和軍隊的優秀領導干部,如何能忍受“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屈辱?加之他在監獄吃不飽,睡不好,很快就病倒了。在醫院治療,稍有好轉就被押回監獄,病情加重,仍不讓他住院。他知道可能死在監獄,寫信給軍管會,申請住院治療,說如果真的死在獄中,會影響黨的聲譽。但是當時軍管會的負責人置之不理,直到監獄醫生報告王昭病危,他們還在玩撲克牌,醫生一再報告,他們不僅不理還批評醫生:王昭已經不是省長,你為什么這么關心他?不準王昭住院。醫生無奈。第二天開飯時打開監門,王昭已經死去了。

當時我發現王昭監房的窗戶被打開(冬天都是關著窗戶的),有人在監房墻外燒東西,感到有些不妙。果然到下午開飯時,有人悄悄告訴我:王昭死了。我大為悲痛。像王昭這樣身經百戰、文武雙全、年輕有為的優秀領導干部,在全黨全軍全國都是十分寶貴的。他沒有任何過錯,為什么要這樣殘酷迫害他,害死他!一時間我覺得天昏地暗,從心里呼喊著:王昭啊,死得太冤枉了!

王昭心地善良。他看到我身受迫害,全家被株連,十分不安。他總覺得是他把我要到青海的,他對此是有責任的,總覺得對不起我和我全家。其實他不明白,在如此史無前例的浩劫中,像我這樣的人,即使不到青海,也是在劫難逃的。

王昭同志在獄中死去,震驚了當時青海省軍管會的負責人,他們一面向中央謊報王昭病情嚴重,多方搶救不治而死;一面感到再不能讓王仲方也死在獄中。王昭同志去世的當天晚上,醫生給我做了全身檢查。這時我的身體已很虛弱,視力也在衰退,醫生趕快給我服藥打針,不久派專人為我做小灶飯,改善生活,曬太陽次數也增加了。我感謝王昭在天之靈對我的關懷,卻一點也不原諒他們對王昭的迫害。

1979年,鄧小平同志批準為王昭同志平反昭雪,在青海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青海廣大干部和群眾含著眼淚悼念他們敬愛的“王青天”。胡耀邦同志是王昭同志生前戰友,到北京車站迎接王昭同志的骨灰盒,安放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一室。

此后多少年,只要是從青海回來的同志,沒有不懷念王昭同志的。直到2002年,一位同志告訴我,他路過青海日月山,發現山頭上刻著大大的幾個字:“王昭同志你慢慢走”。青海廣大干部和農、牧民對王昭的懷念,不僅刻在日月山上,而且深深印在人們的心里。

啟示

王昭同志不幸去世,給了我重要啟示。我一定要好好活著,認真讀書,用心地思索。我不僅要好好地出去,還要把我在獄中獲得的智慧用來武裝自己。不管在什么境遇中,我要看透周圍一切,獨立地思考,自主地生活。他們不承認我是共產黨員,開除了我的黨籍,我反覺得沒有黨籍也照樣能生活,而且也生活得很好。經過這場大的動亂,我才認識到什么是真正的共產黨,怎樣做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

我本來以為“文化大革命”像歷次的運動一樣,都會有發動——高潮——低潮——結束的過程,適時結束。這是毛澤東領導運動的藝術。但是這一次不同了,誰也不知道這場斗爭何時結束。特別是林彪自取滅亡之后,我也產生過希望。他們不是說我是林彪親自點名抓起來的嗎?林彪已毀滅了,我也應該被釋放了。可是一天、一月、一年過去了,還沒有音訊。我覺得很奇怪。我曾經作了一首詩歌頌毛澤東:“兩手操革命航舵,一身系天下安危”。現在我倒覺得毛澤東失去了控制航舵的力量,“文化大革命”像一艘失去動力的巨船在大海上飄蕩,它總有一天要靠岸,不管掌舵人如何,歷史的潮流不會讓這條船長久漂在海上,何況這是一艘載有八億人口的中華巨輪。于是我想開了,“文化大革命”要多久就多久吧,我要利用這個時間來充實和提高我自己。

看守改善了我的生活,也不再嚴格限制家里給我送書。我分批收到家里送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列寧選集》、《毛澤東選集》,以及毛澤東選定的三十本書大字版、赫爾岑著作等。經我的請求,監獄也把門外的電燈開關拉線拉到室內,這樣我就可以晝夜讀書了。監獄里只允許送馬、列、毛的書,我想要幾本文學歷史的書、英語教科書,都不允許。這給了我專心讀馬列的機會。這些書我以前都看過,這次重溫,我就是要知道它們的精華究竟在何處,過去的理解與今天的理解,有何不同。過去說學馬列要掌握立場、觀點和方法,實際上是為引用而讀,不少屬斷章取義,更多的是為了印證毛澤東和黨中央報告、文件的正確性,人云亦云,根本不用開動腦筋,如今面對巨大的事變,許多事無法理解。紅頭文件、內部報告也看不到了,只有靠自己,自己理解不了,找馬列。要真正讀懂讀透雖然并不容易,也只有下決心讀下去。我向看守員要了紅、藍墨水,用到半干時,又兌點水再用。為了溫故而知新,也為了節省墨水,用比蠅頭還小的字在書中寫滿了讀后心得。

解剖自己

在“文化大革命”的史無前例的人禍中,我因為與羅瑞卿的關系,在劫難逃。挨了多少次殘酷斗爭之后,也曾想過,我為何陷入這種境地呢?苦思不得其解,后來似乎想通了一些。

第一個想到的原因是:報應。

當我跪在斗爭會的臺上,面對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在主持人的領頭下高呼“打倒王仲方”的口號。這些人當中,有人沖到前頭,向我扔石頭瓦塊,瞪著仇恨的眼睛惡狠狠地朝我嚷嚷:“王仲方,你也有今天!”我意識到這種人一定是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或者在打擊刑事犯罪活動中受到懲罰刑滿釋放的人,他們懷著強烈的復仇情緒,利用這樣的機會發泄。我作為公安政法機關的負責人,首當其沖。這大概就是人們說的“報應”吧!但是這些在歷次懲治犯罪中依法受到懲罰的人,他們正是因為自己的犯罪活動受到理所當然的報應,難道今天我要接受他們給我的報應嗎?

可是有一次斗爭大會上,讓我感悟到這真是報應,報應!這是在西寧南門外體育場的一次萬人斗爭大會上,我脖子上掛著“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大牌子跪在臺前,臺上造反派控訴我的所謂“罪狀”。這時我忽然想到兩年前就在這個地方,正是這種情景,我作為省委政法領導人坐在公審大會臺上,聽著法院院長宣判一名罪犯的死刑,這名罪犯掛著寫有罪名的牌子正好跪在我今天跪著的位置。我所以感到強烈震動,是因為這名罪犯正是我作為省委政法領導人力主判處死刑的。罪名是他作為一名機關干部,竟然因為夫妻不和,鞭打自己的妻子致人死亡。在審判小組討論判刑時,有人認為這位妻子在被丈夫鞭打時外傷不很嚴重,第二天發覺死亡,法醫檢驗不能斷定是鞭打致死,可能是她患急癥而死,因此不主張判處鞭打者的死刑;有人認為應當判處死刑,討論很認真。我帶著對被害婦女的同情和對施暴者憎恨的情緒同意判處死刑。后來我自己也認識到法律不能夾帶感情,這個人可能判刑重了,可是已經無可挽回了。如今,誰能想到兩年之后,竟然出現如此明顯的歷史顛倒,這難道不是一種報應嗎?

第二個想到的原因是:報復。我在公安部十年工作中,受到羅瑞卿的重用,雖然僅僅是一名政治秘書,由于會寫文章,受到表揚和尊重,滋長了驕傲情緒,在言行中鋒芒畢露、不可一世。1957年就有人說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這樣的處境下,雖然自己也盡量注意謹慎,但是有意無意刺傷了一些人,特別是由于傲上情緒,得罪了我的頂頭上司,引起不滿,甚至是嫉恨。在1959年羅瑞卿調離公安部時,我已察覺到有些平時親密的人,情緒有某種微妙的變化,我也意識到今后處境的復雜。到了上海會議羅瑞卿被整倒了,我也是首當其沖,就是不難理解的了,這里面就包含了某種報復的因素,你過去不是不可一世嗎?如今應該嘗嘗苦果了。

在青海,雖然只工作過四年,協助王昭同志和省委糾正黨內“左”傾錯誤,端正黨風,穩定和發展生產,改善農牧民的生活,取得很大進展。在整頓中也調整和處分了一批高級干部,其中有些人可能處理過重,特別是政法系統,撤換了主管政法工作的副省長、省公安廳廳長、高級法院院長、省檢察院檢察長、省勞改局局長。這些人又恰好都是陜北老干部,在土地革命和抗日戰爭中立過功勞。他們有錯誤,是執行中的錯誤。應該通過學習認識改正錯誤,當時以王昭同志為主的省委,懷著嫉惡如仇的情緒,在處理這些老干部時,過于簡單,得罪了他們。王昭和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的猛烈沖擊,是事出有因的。

認識到此,大大促使我沉痛地反思自己。不管“文革”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不管林彪一伙如此整我是多么荒謬和殘酷,不管有些人在羅瑞卿事情出來后對我如何無情,甚至落井下石,我自己還是應該對自己負責,利用這個事件把自己解剖一下,能夠做到什么程度雖然難說,但是至少是覺醒的開始。

人都是有本性的。有些事只能從本性上得到解答。我屬猴,A型血型。生來就有猴性,好玩好動,缺乏恒心,過于敏感,容易激動;好勝,不讓人,總想出人頭地。

小時候聽說土耳其總統凱莫爾有頭腦,善決斷;又聽說拿破侖聰敏過人,能同時辦兩件事。不管是否如此,就視為心目中的英雄。

小小年紀,就總感到日子過得太慢,恨不得很快就成為大人。我上小學,從三年級開始,讀了兩年,就跳到六年級下學期畢業;初中讀了一年,就跳到高中;高中讀了一年書進了抗大。所以到現在要查學歷,只有一張小學畢業證書和抗大畢業證書,中間只有肄業沒有畢業。這造成了我的學業基礎很差,有一點知識大都是向社會學習的。高爾基寫的《我的童年》、《我的大學》,成為我的經典。讀課外讀物比教科書多。平時寫字,總嫌太慢,趕不上我想說的話。往往一個字沒有寫完全就寫第二個字。有時把兩個字寫到一塊兒了,潦草到自己都難辨認。我要干一件事,總是在有壓力的情況下,壓著自己的性子,強迫自己耐心去做。沒有壓力,任自己性子,就往往是同時想兩件事,這件事剛動手又放下去干另一件事,真是猴子掰包谷,拿一個丟一個。有人說我是憑聰明辦事,不踏實,是有道理的。所以我畢生無大成就。

我生性不羈,有一股傲氣,看不起比我強的人,要求平等、保護自尊。喜歡接近平易近人的平等待我的人,不喜歡自以為高人一等不能平等待我的人。

記得在延安時,一位從國外回來的著名詩人想找一位秘書,我也喜歡文學,就表示愿意去當他的秘書,跟他學習外語和作詩。見面時談得很好,不料一句話把事情弄砸了。我說我愿意同你交個朋友,他竟傲然地說:我要的是秘書,不是朋友。我感到這是對我的侮辱,就不跟他來往了。

在多年工作中,我從來不欺侮別人,也不允許別人欺侮我。我從不對人大聲嚷嚷,也不允許別人對我大聲嚷嚷。有的領導愛對人發脾氣,但從來沒有一個領導人敢對我發脾氣。我從來認為雖然你的職位比我高,甚至高不可攀,但是在思想上、人格上我不比你低。于是我總是同有些傲氣的領導人合不來,而且懷著你對我傲氣、我比你更傲氣的心理。

于是在我的歷次鑒定中,往往少不了“驕傲”,特別是“傲上”這個缺點。但是我對平易近人又真有水平的領導人,盡管態度嚴肅、要求嚴格,也能相處得很好。我對自己每個時期擔任過的工作,兢兢業業力求做好。在工作中注意平等待人,特別對同級、下級和一般群眾,我還是平易近人,受到好評的。專案組在審查中曾經說過,王仲方這個人真怪,職務不高,影響倒不小。

好像我有一個自己的人生哲學:對善良的人就報以好心,對惡劣的人報以鄙視;對我驕傲的人,報之以驕傲;對我冷漠的人,我不屑于理睬。對真心愛我的人,一輩子不忘記;對我懷惡意的人,我退避三舍。對傷害過我的人,一概原諒;對我懷有誤解的人,一句也不說明。對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傾囊相助;對吝嗇諂媚的人,一毛不拔。我喜歡雪中送炭,不喜歡錦上添花。表現了我在待人處世上有偏激情緒。有人說“性格決定命運”,我的性格也影響了我的命運。

我的性格中另一個不好之處是好吹,好把自己的家史、自己的經歷,講給別人聽,炫耀自己家庭如何革命。做了一點工作,有了一點成績,總想讓人家知道。其實,這些事,不說人家也知道,也許還有點敬意。自己一吹,反而使人笑,或許還有點輕蔑。特別不應該的是把知道的消息傳給自認為信得過的人,顯示自己消息靈通。

我頗有些耍小聰明、愛隨便議論、愛開玩笑的毛病,并且有時不看場合。

比如在青海,宣傳部長叫午人,工業廳長叫吳正夫。有一次在省委常委會上討論工業廳一些事處理不當,違反了政策和財政紀律問題,我就說青海有一個人“名不副實”,明明是文人,卻叫午(武)人;有一個人“名副其實”,吳正夫真是個“無政府”。在其他場合也隨便說,逞一時的小聰明,卻不懂得“惡語傷人恨不消”,既重重地傷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古人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我就是一個不重不威學而不固的人。

我父親曾經告誡我:人要有自知之明。知人曰智,自知曰明,知人易知己難。我是一個缺乏自知之明的人。

在延安讀過羅曼·羅蘭的巨著《約翰·克利斯朵夫》,在第一卷之末有一段故事:年輕的克利斯朵夫由于自信,干了不少自以為是聰明的蠢事,使自己陷于極度困惑和痛苦之中難以解脫。他向舅舅高脫弗列特訴說,舅舅說他是一只咬著自己尾巴轉的狗,轉來轉去,走不出自己的圈子。告訴他世上最重要的,就是“竭盡所能”四個字,一個人踏踏實實盡自己的所能去生活和做事,就足夠了,不要去自尋煩惱。從而使克利斯朵夫恍然大悟,從此竭盡所能,勤奮學習,成了一個真正的音樂家。

我讀過這本書,并為這故事而感動。想不到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卻還是在咬著自己的尾巴轉動,越想越覺得慚愧。盡管古人說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是總算是比較深刻認識了自己。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感激“文化大革命”,感激一切整我恨我的人。我將努力把這場磨難變成好事。正像羅曼·羅蘭所說的:“我也將有蘇醒的一天。寒風吹吧,吹吧!任你把我如何處置吧,把我吹去吧!我知道我將往哪兒去。”

出獄

“十三”是個不吉利的數字。1972年7月13日,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太陽把監房照得亮堂堂。夏天,監房的窗子是打開的,忽然一只小鳥飛到窗臺上。這是青海草原上的百靈鳥,是我獄中的好友,它用悠揚的鳴叫,驅走我的煩悶。它平時總是離得遠遠的,今天怎么飛到窗臺上來了,難道有什么事要發生嗎?囚犯總是用生活中一丁點小異常,來卜算自己的命運。恰好今天又是“十三”,恐怕不會有什么吉利的事。

吃過早飯,聽到鐵門開鎖,進來兩個人。一個是穿著軍裝的看守所長杜書刊,一個是原省委副秘書長、專案組的領導王德凱。王德凱宣布青海省委決定:王仲方釋放出獄,送農場勞動,繼續審查。并告訴應家屬請求,可以先回家暫住幾天再去農場。于是我趕忙收拾行李,并把監房打掃得干干凈凈。王德凱是熟人,他說:離開了,你還打掃它干什么?我說:這是八路軍的老傳統,離開時得把房子打掃干凈。王德凱看看監房干干凈凈的,說這地方還不錯嘛!我說,是呀!你有興趣可以進來住住嘛!把王德凱搞得滿臉通紅,幫我扛上鋪蓋,杜書刊背上一口袋書籍,壓得他夠嗆。我像進監獄時一樣,自己端著臉盆走出監房來到天井,向幾條過道中各個監房關押的人,其中包括原省軍區副司令員趙永夫,暗暗告別。出了三道鐵門來到院中,陽光燦爛,由于久在獄中,眼睛都睜不開了。王德凱和杜書刊開車把我送到省委大院宿舍樓219房。洛明和明明已得到通知“今日放人”,所以在家中等我歸來。

感情的沖擊

“219”是個大房間,洛明和明明從部長宿舍樓掃地出門,就搬到這里來住。有兩張床,一個煤火爐子取暖、燒水、做飯。靠床用箱子疊起一個小書桌,沒有椅子,有兩個小板凳,墻角空的地方堆著自己打的煤磚。一家人,五年多被隔離不能見面了,反而很冷靜。知道老父親已被迫害致死,不禁痛哭一場。所幸是洛明和兩個兒子雖然受到很大折磨,都活過來了。他們不接受“四人幫”的宣傳,堅持自己的信念,即使在強大的壓力下,也沒有隨波逐流當“叛徒”。這個家庭在狂風大浪中經住了考驗,是十分珍貴的。

“文化大革命”中人們都很敏感,我回家的消息很快傳開。每天不斷有人敲門進來,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有的是來慰問,有的是好奇,想見見“青海省走資派的頭頭”是啥樣子。一批又一批,從早到晚,真的要把門檻都踏平了。

熟悉的朋友,一見到就抱著我痛哭,對我受到的冤屈和迫害表示強烈的同情,引起我感情激動也哭了好幾次。有的女同志見到我說:“大字報把你糟蹋得厲害,說你在青海工作搞了好幾個姘頭,其中就有我一個!仲方同志,你看我這個樣子,你能看上我嗎?”說得滿堂大笑,我和她也為之苦笑。

這笑聲沖刷著我受到的侮辱,也沖刷著因我而被連累的人們受到的侮辱。許多人關心我的健康,主張我進醫院檢查,來的人中就有醫生,親自陪我去醫院檢查。醫生們認為我的身體衰弱,健康狀況很差,絕對不能聽軍管會的決定去農場勞動。醫生出具證明,洛明也據理力爭,軍管會就是不同意。一直鬧到打電話驚動周恩來,周總理在電話中告訴青海省負責人,王仲方同志立即回北京治病,家屬陪同。于是在11月13日,由專案組李榮夫、王永業二人護送離開西寧回北京治病。

身無證件,游蕩北京

火車到站,中央專案組三辦幾位穿軍裝的人在站臺等候,把我們送到西直門國務院第二招待所住下。想不到在二所一住就是三年。

第二天,專案組同志陪同我去北京腫瘤醫院。一進門就見到李克農同志的女兒、腫瘤醫院院長李冰,她還在受造反派的看管,拿著一把大掃帚在院子里掃地,醫院的事不讓她管了。為什么首先到腫瘤醫院看病?原來是青海醫院醫生治療報告上寫著,王仲方腎盂造影顯示左腎有處模糊不清,有無癌變需轉院檢查。腫瘤醫院檢查后,不能確診有腫瘤,建議轉協和醫院再檢查。到了協和醫院,又看到院長張孝騫也在打掃走廊,他這位中外著名的專家靠邊站,不讓他看病,卻讓他掃地。真應了一句成語“權威掃地”,但是意義更為深刻的卻是,真正名譽掃地的并不是這些專家,而是讓專家掃地的那些極左的“權威”們。

醫院的專家,一看就知道我是受迫害的老干部,他們不說話,但是心里很同情。他們告訴專案組,王仲方腎臟、心臟都有病,要定期在醫院復診、觀察,短期不能離開北京。有的老中醫看了我的病,認為是“長期不活動”造成的,除了每天服中藥,就是跑公園、走路、爬山、曬太陽,增加營養,一年后再看效果。專案人員一看陪不起,就回了青海。于是我就在家人陪伴下整天跑公園、下小館,逍遙自在。但是我還是一位從監獄釋放沒有公民權的人,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坐不了地鐵,買不了公園證,全靠別人帶著走。沒有工資,每月只發50元人民幣生活費。我沒有戶籍,不能領當時北京市的糧票、油票和多種票證,這些都靠好心人幫助解決。真稀罕,我在自己的國家里,卻成了一個沒有戶籍、沒有黨籍、沒有組織、沒有證件、沒有人管的自由人。我沒有感到什么不便,倒是感到從未有過的痛快。一個人沒有戶籍、沒有黨籍,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天空中自由地飄蕩。我在監獄里有一種與塵世隔絕的感覺。出了監獄,卻又有一種超脫塵世的感覺。五年多監獄生活,三年游蕩,我成了一個有近十年修行的和尚,我快修成正果了。

血的代價

三年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是斗爭得來的,而且付出了不少代價,其中包含血的代價。

初到北京,我還是一個在專案組監護下沒有完全自由的人。專案人員陪同我看病,等待醫院檢查結果,好護送我回青海。好心人勸我拖著不走。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協和醫院大病房,洛明回青海為小兒子王天明奔走報考大學。王天明1966年在清華附中高中畢業,因為“文化大革命”耽誤了十年,1974年大學重新招生,經過好心人多方努力,爭取到一個名額,同時另一位青年也爭取到這個名額。幸好這個青年的父親鄭文卿同志,是我們的老戰友,他曾是青海醫學院院長,為兒子爭到上海醫科大學一個名額很不容易,他聽說王仲方的兒子王天明也在爭這個名額,就說:王天明是仲方同志的兒子,我們主動讓給王天明。于是王天明得以順利地考入上海第一醫科大學。

洛明回青海逗留兩個月,她想,“文化大革命”已經給兒子損失了十年,再也不能耽誤兒子了。天天為兒子上大學的事奔波找關系爭名額。

我一個人在病房里,雖然有許多好心人來看望我,送東西,但醫院畢竟是醫院,為了配合醫生,要進一步做這樣那樣的檢查。兩項檢查使我受了大罪。一次是腎盂造影,要從靜脈注射大劑量的試劑,我的靜脈埋在皮下不好找,忙得醫生、護士滿頭大汗,我的兩只手臂也被針頭插得烏黑一片。針劑注射完成,透視時,腰的兩側要墊上棉花團,強力壓住,呼吸困難,簡直是活受罪。檢驗結果查不出原因,于是要做膀胱鏡,從尿道中插入橡皮管,雖然打了麻醉劑,也是疼痛難忍。做完以后,連續幾天小便帶血,尿壺中都凝成血塊。還是查不出原因,我也實在忍受不了,想不到坐監獄都沒有受過這樣的罪,又是自找的,無法訴說。醫院實在沒有理由再住下去了,而洛明還未回來,我到何處安身呢?第二招待所沒有看到新的介紹信,不讓我再回招待所,幾次交涉不成。我又不能住到好心人家里。這一陣子實在為難極了。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第二招待所一位干部挺身而出,讓我搬回去,一切由他負責。這才渡過難關。洛明從青海回來,也帶回青海省委組織部的介紹信,專案組也不管我了,從此才過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

招待所里的新難友

國務院第二招待所有一幢樓專門接待和我類似的從監獄或監護所出來的人。1973年來了孫起孟和屈武,兩位都是著名的民主人士。他們為了恢復健康,每天清早就在房里做體操,在過道里慢跑。沒有多久,楊尚昆和薄一波也住到二所。楊尚昆的夫人李伯釗雙腿有毛病,行動不便,每天扶著樓梯上上下下,加強鍛煉。楊尚昆按規定不許出招待所大門,同夫人一起,自己用煤油爐做點小菜,喝點酒。出獄的人沒有資格訂《參考消息》,我來得早,轉彎抹角找人幫助訂了一份,楊尚昆每天來借《參考消息》,聊聊天,成了好朋友。后來他被送到山西晉南臨汾安置。薄一波的夫人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一個人住在招待所,兒女常來看他陪他。這些黨和國家的元勛,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嚴重迫害,出來了也不能放過,生活在這樣小的房間里,在大食堂吃飯。薄一波是山西人,喜歡吃醋,有一次從食堂里帶一小壺醋回房間,竟然受到服務員當面大聲申斥,實在使人看不下去,真如戲文中唱的“虎落平陽被犬欺”。同時,上面通知薄一波到河南某地安置,他就是不走,專案組也沒有辦法。這個時候,“四人幫”雖然還在肆虐,但是人們已不大聽話了,隨著老干部逐漸解放,正氣逐漸上升,人們逐漸感到“文化大革命”的壽命不會太長了。

激動的握手

1975年1月,羅瑞卿同志被釋放出來,住在白廣路招待所。我和洛明去看望。相隔十年,歷經磨難,終于又相會了,心情多么激動!

當時羅瑞卿坐在沙發上休息,聽說我們來了,硬是拄著拐棍從椅子上站起來,緊緊握著我的手,彼此長久地看著,說不出話,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羅瑞卿蒼老了許多,頭發花白,面容消瘦,左腿空蕩蕩的,一雙眼睛帶著無限的悲愴。

他問起我的境況,當他聽到我父親也受迫害致死,非常難過。在此之前,我也曾見過幾位受迫害出來的老同志,但是見到羅瑞卿,仍然使我非常激動。他受到的迫害恐怕是幸存者中最嚴重的。對此他談得不多,只是談到林彪迫使醫院不給他治腿,以致截肢身殘,給今后生活和工作造成不便,流露出痛心和憤慨。他最大的憤慨是林彪損害了他最為關心的軍隊,“文化大革命”中,林彪一伙硬是把威武整齊、名震天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搞亂了,要花多大力氣才能整頓好啊!羅瑞卿剛從監護所中出來,就如此關心軍隊情況,大概在我之前,已經有許多軍隊老同志向他反映過情況。

我突然感到在我面前的這個羅瑞卿,折磨和傷殘并不能壓倒他,他仍然是一位神武大將軍。他是一位真正的巨人,不僅在個頭上而且在精神上也勝人一籌的巨人。“文化大革命”中給我的罪狀之一是要為羅瑞卿樹碑立傳。我暗下決心,如有機會,我真的要為他樹碑立傳,傳之后人。

出獄后干什么

——五不要與兩句詩

在監獄中,我一邊讀書,一邊想過,如果放我出去,我干什么好呢?有兩件事對我影響很深。一件是作為省委政法小組組長錯誤批準逮捕劉墨翰,使他本人和他親友受到莫大痛苦。雖然我幫他申訴平反了,但這件事深深教育了我,將來如果出去了,再也不做這樣的事了。

另一件事,我為羅瑞卿當過十年政治秘書,林彪、“四人幫”認為我知道很多機密,千方百計折磨我。又因為參與起草過許多報告、講話和文章,“文化大革命”中翻騰得沒完沒了。我想以后即使有可能,也不再干這類工作了。

當時,我曾想到“五不要”:一不要在核心機關核心崗位上工作;二不要在一個機關工作過久,調動之后,決不藕斷絲連;三不要當秀才,把自己埋在文件堆里;四不要眼睛向上,要多同群眾交朋友;五不要住機關大院,減少是非,也免得運動一來,又被掃地出門。1983年整黨工作中,我把這“五不要”寫在我的整黨匯報中。

我出獄以后,翻閱唐詩宋詞,心中默默期盼著從中找到一首詩,能代表我的心情,能作為我今后工作和生活的座右銘。我首先打開一本《宋詞選》,恰恰是宋朝詩人張孝祥寫的一首詞:

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事如今已慣(有作“世事幾回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最后兩句“世事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便成了我的座右銘。三十多年的閱歷,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日日夜夜,真是一天勝過二十年,夠得上世事已慣。曾經滄海難為水,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再也沒有什么可以使我驚心動魄的了。今后不論風吹雨打或者一帆風順,都要保持冷靜超脫。不追逐名利,不計較得失,不自尋苦惱,不自投陷阱。與其不自量力,不如行有余力。

1936年讀過臧克家一首詩《烙印》,其中兩句:“一萬枝暗箭埋伏在你的身邊,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的一回不檢點。”我一直記住這兩句詩,提醒自己。但是我有幾回忘記了,結果都吃了或大或小的虧。今后我將決不忘記。

年過半百何所求?不求飛黃騰達,但求竭盡所能;不求一時輝煌,但求學識增長;不求財富巨萬,但求身心健康。好好活著,睜開雙眼看世界,做一個歷史的觀察者和見證人。

責任編輯·張旌

題字·郝大勇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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