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邀我楓橋行

在福建某學院講了兩個多鐘點《散文散悟》，翌日便乘火車北上，回我的棲身地天津去。行至蘇州，似隱隱聽到唐代詩人張繼吟唱他的名詩《楓橋夜泊》，心靈為之一顫，沒有猶豫便下了車。在車站近旁一所小旅舍辦過住宿手續，隨即買了一張蘇州市交通旅游圖，徑直向姑蘇城外的楓橋、寒山寺奔去。

在此之前，我曾去蘇州兩遭。蘇州，古名姑蘇。“姑蘇”二字，一向給我溫馨、富足之感。“姑”者，父親之姐妹也。我兒時頑皮，不免遭父親責罵甚或責打，他的胞妹即我的姑母便常來安慰我，有時還把老棗樹指為父親，還用粗棍棒連續責打棗樹為我復仇，我便破涕為笑;“蘇”者，按繁體字，上為“艸”，下面是左“魚”右“禾”二字，意為有芳草可觀賞親近，有魚米可果腹解饞，真個兒是個令人賞心悅目、樂不思歸的好去處。數千年間，中國杰出詩人為姑蘇獻出的眾多詩篇，而今已成為姑蘇的同義語，以及最能撼動人心的廣告詞。往往是，未至姑蘇時，先誦姑蘇詩。我之喜歡姑蘇，就是從兒時背誦張繼名詩《楓橋夜泊》開始的，其詩曰：“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背誦一久，詩變成畫上嬋娟、遠處青梅，再變為良玉霞靄、精神導游，終于就成為現實行旅中的向導。我前兩次去蘇州，不必說，自是與“月落烏啼”有關；此次還津途中下車，那張繼仍然擺脫不了干系。

據《姑蘇志》：“寒山禪寺，在閶門西十里楓橋下，舊名妙利普明塔院。宋太平興國初，節度使孫承祜建浮圖七成。嘉中，改普明禪院。然唐人已稱寒山寺矣！相傳寒山、拾得嘗止此，故名，不可考也。”寺前有水曰楓溪，溪上有橋曰楓橋。據《蘇州府志》：“楓橋，《豹隱紀談》云：舊作‘封橋’。王郇公居吳時，書張繼詩刻石作‘楓’字，相承至今。”從字面上看，楓橋，寒山，漁火，霜，其意象皆散發蕭瑟秋意，與元人的“古道、西風、瘦馬”相仿佛，讀之令人頗覺寒氣徹骨、神情肅殺。不過由于十數年間大興土木，樓臺叢起，蘇州市大了許多，那楓橋、寒山寺一帶早無荒涼的“城外”之感，終于淡化了盤結于心頭的幾分蒼涼。

同數年前相比，楓橋略顯衰舊，楓溪水似已減少，寒山寺則游人劇增，以“寒山寺”三字為背景拍照的更是多到幾無立足之地，任是如何耐心等候恐怕都難以把游人“等”空的。我打消了留影念頭，便去看鐘樓，鐘樓畢竟同張繼詩關系更為密切。未至鐘樓便聽鐘聲不斷，每一聲都很劇烈，似乎敲鐘人極舍得用力。我也想聊發思古之幽情，將古鐘輕敲一兩下，哪怕為著呵護古鐘，改“敲”為“摩挲”，即使鐘聲甚是微茫，也可由之聯想張繼誦詩之聲，感受先賢慧靈之氣，總算沒有白來。不過，當看到等候敲鐘的都捏著幾元錢紙幣，我摩挲古鐘的興致剎那間風流云散了。

用錢買“摩挲”哪里還有趣味？幽雅虔敬的仰古之心豈是用錢買的！人的心靈慧根乃是至靈之物，只要一沾染錢和交易，立即會變得蒙昧愚鈍，不靈了。我這么說好像在唬人，其實是真的。怪嗎？不怪，善用心者很容易體會到的。

離開鐘樓，到一株古樹下坐定，看蕓蕓眾人捏著紙幣排隊等候敲鐘，心里頗有些莫名其妙。因是花錢買的敲鐘權，故而不少人出手很重，似擊，似沖撞，個別的似乎非要撞出炸彈的巨響才覺得同他付出的錢相般配，這樣，鐘聲哪里還清遠悅耳？早變成呻吟哀號了。這口古鐘于光緒三十二年鑄造以來，被人敲打了多少次？那是無法統計的。古鐘飽經風雨，蒙難歷劫，閱世久矣！能夠存活到眼下，已屬命大，倘若被今人猛撞而毀壞，我們這些后人會感到羞慚嗎？我們還懂得何謂心靈不安嗎？

由鐘想起表來。鐘和表都可以用來計時。鐘即上面說的被人撞擊的鐘，以大小不同編序又可稱為編鐘；表呢，就是我們最常用的計時工具，形體大的也可稱為鐘。聽著從鐘樓傳出的如雷貫耳的轟鳴，為著減緩聲波對耳膜的刺激，鬧中取靜，我開始端詳起自己的手表來，這位鐘表家族的小兄弟。

表針久轉不厭地旋動在表盤上，周而復始。先是接近某一時刻，再是重合于某一時刻，旋即離開這一時刻。表針指向何時，何時就是“現在”，而時間，一剎那還是現在，再一剎那就成歷史，切實感到處在“轉瞬即逝”的時間洪流中是何等令人驚心動魄！年長的大都深知，古人所謂“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并不是用來嚇唬人的。手表在體格上沒有古鐘龐大，但計時較古鐘更為準確。手表報時雖無古鐘的轟鳴，卻一樣發出自己的心音。特別是，玲瓏精致的表針以重復的圓周運動表示時間的直線前進，個中就有了難以理喻的奧妙。鐘大表小，只是反映形體的不同，但它們在永恒宇宙中的位置和作用，卻不是可以相互取代的。龐大之物與微小之物都能夠體現宇宙運動規律，只此一點，便說明它們同樣尊貴，同樣被造物主呵護，同樣體現著佛家訓示：眾生平等。

因為不想花錢購買敲鐘權，又不想立即離去，就聽著鐘聲，說了我的手表不少好話。我喜歡諦聽鐘聲是真誠的，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才要拒絕用紙幣衡量我所尊敬的東西的價值。我的贊美手表同樣是真誠的，多年間它伴隨我在國內外奔波勞碌，特別是在國外，為著在人地生疏、言語不通的環境中行動準時，避免差錯，一天不知要同它對視多少回。它上面浸染了我的體息。

兩個小時過去了。在撻伐中痛苦顫栗的古鐘啊，我該向您告辭了，待到日后取消敲一下×元的規定之后，我會重來看您。既然張繼的詩早已刻畫在我的心頭，而詩里的鐘聲又總是急切地想去楓溪畔的鐘樓認親，為了珍護我的詩心，我會重到楓橋畔聽鐘聲、看漁火，靜賞姑蘇所代表的中國精致文化的。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