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禮士路,我騎車去月壇北街,然后拐進洪茂溝,在一座老舊的紅樓門口下了車。鎖上車,拿起車筐里的一只尺寸很大的黑色公文包,大步流星地進了單元。
我匆匆地上著樓,像個男人似的一步三個臺階兒。樓道里很暗,樓梯也很殘破。才上到二層,中門就開了,一個十八九歲、濃眉大眼、頭發染成黃色的男孩兒從里邊出來。跟我一照面兒,不由自主,他下意識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用說,這小子肯定進去過,起碼是有案底兒,所以一見著警察就想跑,即使他看見的是一個女警察。
除了今天,一般情況下我不穿警服。因為工作特殊,我常常需要裝扮成各種女人,比如……薪金豐厚的外企女職員,或者是那種成天裹著一身絲質套裙,精通Windowsxp以及Offices,天天打車去中關村上班的白領麗人。當然了,另一些時候,我還會穿著縫著一溜兒小紅邊兒的灰布衣裳、足登一雙平絨面兒的一字帶兒黑布鞋,扮成一個在四星飯店擦玻璃的外地女工。不過,每到這一刻,我總是有些擔心,我這又高又壯的身材實在不像一個初來北京的四川或者安徽小妹妹。況且,盡管誰也說不清北京人或者北京女人長得到底與外地人有什么不同,可我的小學同班同學、現在正傍著一個有奔馳車的大款的小英卻總是一口咬定:“別逗了!一看你就是老北京兒,而且……還是在崇文區生的……”
豈有此理!說能看出我是北京人就夠夸張的了,怎么還會知道我生在崇文區呢?鬼才曉得,這家伙是怎么看出來的。好在,像我這樣的歲數,不少北京女人都下崗了,所以每當我拿著一塊抹布穿行于大堂或走廊時,倒也沒太引起他人的過分關注。
瞟了一眼那孩子耳朵上的耳環,我繼續上樓,轉眼來到四層。怎么說呢,簡而言之……因為工作需要,我剛剛在這兒租了套房子。
打開鎖,我進了屋。不知是天生的,還是職業的緣故,我的聽覺極其敏銳,才一關上門,就判斷出那微小聲音是從衛生間里發出來的。
推開那扇帶花玻璃門時,她正徒勞地掰著窗上的鐵柵欄。我真不明白,即使你鉆出去,難道還能從四層樓上跳下去嗎?
看見我后,她先是極度的驚慌,而瞬間就絕了望。或許知道但凡是警察,必定連男帶女個個兒都是鐵石心腸,因而她沒有跪地求饒,就那么手足無措、微微顫抖地站在加裝了防盜柵欄的窗戶底下。
她長得很清秀,一雙烏黑的眼睛,只是此時充滿了憂傷。她的個子很矮,看樣子連一米五都沒有,即便如此,這會兒她也無法把自己藏起來,屋子里的家具太少了,臥室里有張折疊床,可沒有被褥,一眼就能看到床底下。床邊的一排開放式的方格子書架上擺滿了書,只不過已經被她翻得一片狼藉。客廳里更空,除了一只帶臺燈的小桌和兩把椅子,再沒有任何東西。
她的身上沒有溜門撬鎖的工具,只有一串鑰匙——她用其中的一把打開了我的房門。
顯然是懾于我男人般的拳頭,加上我身上的這張皮,她一點兒也沒反抗,乖乖地蹲在了屋角兒。當然了,不是她不想跑,可門讓我鎖上了,想跑也跑不了呀。就在我正要給派出所打電話的時候,她忽然崩潰了,坐在地上就哭起來,她的哭聲很大,一邊哭,還一邊問我,能否給她一點時間解釋。
“好了好了。”我合上手機,坐在小桌旁,指了指小桌對面的椅子,“不妨聽聽你能編出什么令人傷心的故事。可你得先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沒問題……您問吧!”她一骨碌爬起來,哽咽著坐在了椅子上。
“叫什么?”從皮包里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我問。一時,空曠的客廳變成了臨時的審訊室。
“蘭紅霞。”
“哼,名字還挺好聽,”我忍不住說道,“多大年齡?”
“今年二十一。”
“二十一?”我懷疑地朝她的臉望去,“我怎么覺得,你至少……也有三十了!”
“沒有,我只是顯老,其實到下個月我才二十一,我的身份證丟了,要不給您一看您就相信了……”
“籍貫?”
“嗯?”
“我問你是什么地方人?”
“噢……夏邑。”
我一時有點兒茫然:“哪個省?”
“河南。”
“河南……有前科嗎?”我接著問。
“沒有。”
“嗬,回答得倒挺利落,我看不像,”說話間,我又掏出手機,“得落實一下……”
“您別打電話了,”她連忙擺手,“我真的沒犯過什么罪,只是十八歲那年把村長家的電視機偷走賣了。就因為這個,派出所的所長趙大叔要關我十五天……”
“哦……”我點了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一看你就不是初犯……老實交代,什么時候來的北京,來了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聽了我的話,她忽然傷心起來,一邊抽泣著一邊說:“我是……五號的夜里……搭一輛運煤車從黑瓦窯……來的……”
“等一下,”我打斷了她,“‘黑瓦窯’在哪兒?”
“具體在哪兒我也說不清,反正離張家口不遠,我們是在那兒下的火車……”
“哎?不是從河南來的嗎,怎么又跑到河北去了?”
“不是跑去的,”她繼而解釋,“說來話長了……因為實在受不了,在派出所呆到第七天的工夫兒我就跑了,先是去了長沙,后來又去了武漢……前年的臘月十六,我來北京找工作,在廠橋的高臺階上被人販子給賣了。”
“賣了?”
“是賣了,這中間被賣了三次,先是江西,后是貴州,跟著是河北……和您說吧,我都數著呢,前前后后一共有十六個男人強奸了我。您知道嗎……我兒子已經一周兒了,到現在都不知道誰是他爹……唉,我也不想當小偷兒,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多虧了遇上永根兒哥,他是永城人,離我家八十里,在西直門火車站南邊兒烤白薯,他真是個好人,讓我睡在他那兒,可連摸都沒摸我一下。要不是他,我就只能要飯了。他也沒錢,可我想弄點兒路費回家,這才又干了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沒想到才一下手就栽在了您的手里……”
她說得聲淚俱下,有那么一會兒幾乎都讓我信以為真。可想起自己的職責,我又繼續問著問題:“怎么進來的?”
“用鑰匙。”
“鑰匙?哪兒來的鑰匙?”我追問。這一刻,她顯得有些猶豫,兩只手絞在了一起。
“我……撿的。”
“撒謊!”我勃然大怒,“你怎么知道撿來的鑰匙能開誰家的門呢?”見她耷拉著腦袋,我猛地一拍桌子,“我問你哪!”
“是……于姐給的。”她害了怕,慌忙回答。
“‘于姐’?‘于姐’是誰?”
“上星期認識的,住在站前西邊兒的旅館里,老去永根兒哥那兒買白薯。”
“她怎么會有我屋子的鑰匙?”
“我不知道,她沒說,也沒告訴我您是警察,要不就是她也不知道您是警察,還說您出差了,肯定不會出事兒,讓我找找屋里有沒有存折兒,如果找到了,她把上面的錢分我一半兒……”
“嗯……說說這個‘于姐’,多大歲數,有什么特征。”
“她……四十多歲,挺胖的,老愛拿著一把芭蕉扇,穿著一雙紅拖鞋……對了,她的眼有點兒斜……”
“等等,是兩只眼都斜呢……還是一只眼?”
“是……一只眼。”
“左眼還是右眼?”
“是……右眼。”
“很好,”我點了點頭,“她住在哪家旅館?”
“叫‘順途’,是地下室,在‘羊肉泡饃’和‘鹵煮火燒’中間。”
“很好,她跑不了,我們會抓住她的!最后一個問題,你給這個‘于姐’干了幾次?”
看出她有些猶豫,我接著補充道:“喂喂,別急著回答,想清楚了,自己說出來,和讓我們查出來是完全兩回事兒,等待你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結局!”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個勁兒地點頭,滿臉通紅,再三考慮之后回答道,“……兩次。”
“這就對了……”我大聲地說,接著又問,“另外一次是什么時候?在哪兒?”
“昨天夜里,在高粱橋北面的一座樓里。”
“怎么?你是說……交大南門47號樓是你作的案?”
抬頭看了我一眼后,她頹然地點了點頭,滿臉心灰意冷。
“也是這個叫‘于姐’的給你的鑰匙?”
“是的。”
“拿走了什么?”
“一副金手鐲,一副紅寶石耳環,三條珍珠項鏈,都給了于姐,她說等干完了這一次一塊兒給我錢。”
“不對吧,”我皺起眉頭翻著筆記本,“我怎么記得事主說……跟首飾一起被盜的,還有大量的美元現鈔呢?”
聽了這句話,她徹底垮了,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一共九千五百六十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接著又說,“這些錢我沒有給于姐,自己藏了起來,您不知道,我想留給我兒子,他的耳朵不好,一點兒也聽不見……”
做完了筆錄,我押著她去了她的棲身之處。雖然就在西直門,可那兒十分背靜,我們到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她的那個烤白薯的老鄉也沒在。其實她很簡單,一大沓美元就用報紙裹著塞在鋪底下的磚頭后面。
因為太厚,我把美元分成了兩份,然后塞進了內衣的左右口袋。我說過,一般情況下我不穿警服,因為冒充警察是很重的罪行,要不是寶芹(就是她一直在說的于姐)斜著眼,拍著她那厚厚的胸脯保證,如果要回那九千多美元就分我一半兒,姥姥也不會冒這么大的風險!所以脫下那身一直讓人揪心的黑衣,換上從皮包里拿出來的薄外套,呼吸頓時就暢通多了。惟一令我心煩的是她的樣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時簡直就要瘋了。
我實在有點兒可憐她,于是便扔給她幾張百元的人民幣。
“嗨,”我抻著風衣上的皺褶說,“這可是我給你的,按我的本意,只能給你一頓拳頭!你剛干,還不知道這一行兒的規矩……”
我先走了,出門時外面的人已經多了起來,可沒有誰注意到我,除了一個出租車司機,嘎吱一聲,他把車停在了我的腳邊。
“小姐去哪兒?”他問。
“去一個……”把后背舒服地靠在椅子上后我回答,“……遠近無所謂,貴一點兒也無所謂,可必須是環境好、菜做得好的飯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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