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還做了個夢,夢見爸爸回來了,只不過變成了一只長著漂亮羽毛的大公雞。我剛想過去抱它,忽然飛來一只老鷹,我一眼看出,它是那個被我媽稱之為“騷貨”的女人變的。此刻,它正用自己的利爪兇狠地撕扯著爸爸……
按媽的說法,今年的春天比往年起碼早了一個半月。這不,才剛三月,樓底下的那棵樹就開滿了一朵朵粉粉的小花。我剛剛十三歲,以往對這種節氣的事既不怎么懂也不怎么關心。但此時不然,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這一下就顯得確實有點兒不同尋常。我高興極了,可不是,我記得有一次我過生日時還在下雪呢。更不尋常的是,雖然媽沒有告訴我,可我還是知道了今晚爸爸要回來。
昨天夜里爸爸突然打來了電話,媽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沒有,我全聽見了,爸爸在電話里說,他一直記著今天是我的生日,還說他已經四年沒見我了,無論如何要回來祝我生日快樂。這多么令人愉快呀。媽跟爸聊了好半天,還告訴他那樹早早開了花。爸爸說,這是好兆頭,說明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我當然也希望如此。惟獨,我不知道那是棵什么樹,其實那樹的名字對門的羅爺爺已經告訴我三次了,我就是沒記住,于是又跑去問。敲了半天也沒人開門。剛想回房里,四樓的古奶奶正好下來,她告訴我,羅爺爺不在家,住院去了,昨天一早我剛走,他就犯了心臟病。聽她這么說,我不由得十分難過。
“是嗎,那他不要緊的吧?”
“咳,都八十多了,怎么會不要緊呢?”說著,古奶奶扶著樓梯喘息著問我,“你媽呢?”
“她今天加班,去快餐店了。”我回答。
“大星期天的,又把你一個人扔在家里啦?唉,多好的閨女呀……”她嘮叨著繼續下樓。我轉身剛拉開門,古奶奶忽然又問道,“你爸爸……一直沒消息?”
“啊?”因為要說瞎話,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一點兒也沒有。”
“是嗎?”古奶奶看著我又嘆息道,“唉,你爸也真是……”話沒說完,她徑自轉過身,艱難地往樓下走去。
古奶奶在視線里消失以后,我也閃身進了屋。剛關上門,我就忍不住坐在椅子上哭了起來。為什么呢?為了我自己、我媽媽,還有我爸爸。總之,為了我們家。說起來,我們家真夠倒霉的,事情就發生在我過九歲生日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樣,那天也是個星期日。本來一切都是那么的愜意,我記得很清楚,雖然已經快上午十一點了,可我們三個人都還沒起床,就那么躺在床上折騰。當時我正躺在爸爸媽媽的中間跟他倆鬧著。
爸爸的脾氣特別好,從來都不跟我急,無論我揪他的耳朵,還是捏他的鼻子。有一次我甚至拔了他好幾根頭發下來,給他疼得直哎喲。即便那樣,他也沒跟我發火,除了那天。其實,那天也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那個電話。那個電話是我先接的,是一個陌生的阿姨打來的,她的口氣很急,也不告訴我她是誰。
接了那個電話,爸爸就慌了,可我不知道,還死乞白賴地抱著他的腿不放。他真的急了,一腳把我踹到了地上。媽也傻了,就那么呆呆地看著他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爸爸沒走多一會兒,樓下就傳來了警車的聲音。來了好多警察,他們個個很兇,硬說爸爸是個貪污犯。沒抓著爸爸,卻把我家翻了個底兒朝天,連我的小屋也沒放過。也不知道怎么的,這件事傳得那么快,星期一一上學同學們就知道了,他們個個兒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著我,就好像我是個火星人似的。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肯定是坐在我前面的李曦說的,他一直在恨我,有一次他跟我借橡皮我沒借給他。他爸爸是警察,他整天跟我們吹,他爸爸是海淀分局刑警隊的副隊長。以前我總不相信,我見過他爸爸,他爸爸是個大胖子,肚子像個皮球,留著可笑的小平頭,一點兒也不像個警察,而且從來沒穿過警察的衣服。可后來我信了,那天就是他帶著人上我們家來的。
班里的人都躲著我,連周茵也不跟我說話了。這種情況持續了好長好長時間,要不是海老師把同學們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我一定會被大家孤立死了。我最困難的時候,只有王玨一個朋友,別看她小小的個子,可心眼兒特別好,她說:“甭理他們,你爸爸一定是被冤枉的!”開始,媽也是這么說,她還有自己的證據:警察沒有從我們家搜出一分可以稱之為贓款的錢來。可后來就不是了,她也開始懷疑爸爸。我不止一次地曾經聽她在電話里跟姥姥或者是小姨說:“鬧不好他把錢都給了那個騷貨,要不然,她哪來的錢買本田?”我不知道她說的那個“騷貨”是誰,可憑我的感覺,十有八九就是抓爸爸那天給他打電話的那女人。
盡管知道爸爸要回來,可猶豫了再三,媽還是上班去了。她對我說,找到這份工作不容易,不能為見我爸一面而冒丟掉飯碗的風險。其實這是她的推托,我知道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見爸爸了。這都怪那個肌肉發達、留小胡子的網球教練,鬼才曉得媽是怎么和他認識的。從去年的“五一”開始,有事沒事的他就老往我家跑。而且,屁股特別沉,一坐就是一晚上。媽也不轟他,還老是讓我先睡覺。我真的懷疑,有幾次他是不是在我家過的夜。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一出現在門口,我就覺得她一定就是媽說的那個“騷貨”。要不,怎么爸爸剛一說回來,她就也到了呢?果不其然,隔著防盜門她小聲介紹說,她是爸爸的朋友,跟爸爸約好在我家見面。說實話,她的出現真讓我掃興極了。本來不想給她開門,可一想起要不是她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早就讓警察給抓起來了。為這個,我還是挺感激她的,不過,我并沒有因此而冒失,正想給媽打個電話,電話鈴就響了,是媽來的。我告訴她所發生的事,沒想到她一點兒也不驚奇,說她已經知道了。媽很忙,沒有解釋她是怎么知道的就掛了電話。于是我就讓她進了屋。不過,不知怎的,我總覺得媽說話的口氣和往日大不相同。但事情來得那么突然,我有些應接不暇,來不及仔細地琢磨這其中的一切。
她有些緊張,進門之前,一個勁兒地回頭朝電梯那邊望著。那樣子有些特別,既像一個善良的女子在躲避惡人的追蹤,又像一個罪犯在躲避警察的追捕。關上門,看見了媽擺在桌上的蛋糕,一瞬間,臉上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不過,很快這種神情就消失了,隨之替以親切的笑意。同時打開包翻著,希望找出什么能當做禮物的東西。可她很失望,最后從頭上取下一只小小的發卡。
“生日快樂!”她真誠地說著,隨后把發卡別在我的額上。
我們一直坐在沙發上聊著天,從黃昏聊到天黑。我腦子里只有爸爸,希望早一點聽見他的敲門聲,可我知道他不會過早地回來,否則便會有危險。她顯然也很急,不停地看著表。我猜想,她可能還很緊張,不管怎么說,和一個逃犯見面總是有風險的,起碼,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為了打發時間,我倆天南海北地侃著。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著,嘴里不停地咽著口水,但卻堅持著不去碰那涂滿巧克力的蛋糕。
“你一定餓了,干嗎不先吃一點兒呢?”看了看表,她沖我說道。
“不,”我回答道,“我想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他可能回來得很晚,而且……”不知為什么,她的話沒有說完。
“什么?”我追問。
“沒什么。”她敷衍著,接著又說,“好像你爸爸是因為你的生日才決定回來的,是嗎?”
“我認為是。”我自豪地回答。忽然,一個念頭閃進了我的腦海:為什么不反問反問她,她為什么要見我爸爸?聽了我的問題,她顯得有些意外,一副沒有準備的樣子。思忖了半天,她終于開了腔,說她無法回答我,她的答案對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來說很可能是不適合的。唉,現在的大人總是過低地估計我們。其實,她的答案我早就知道了,從她那異樣的神情里我就知道了──不就是為了愛情嘛。
“怎么樣,本田開得挺舒服吧?”我出其不意地又問了她一句。從本心來講,我不知道這句話有什么意義,或許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什么都知道吧。這一點,我顯然達到了目的,她一時顯得極不自然,似乎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的提問。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她就恢復了常態,答非所問地應付了過去。不知不覺之中,時間便到了夜里十二點。到了這會兒,對我來說絕不僅僅是餓的問題了,我早已經是人困馬乏了。對于大人,我總是不明白,有好多事都不明白,比如睡覺,他們總是比我們睡得晚,卻又總是比我們起得早,還總比我們有精神。她這會兒就是,非但不困,還愈發興奮起來,并且沒了先前那種緊張之態。我可不行了,坐在那兒就睡著了。我還做了個夢,夢見爸爸回來了,只不過變成了一只長著漂亮羽毛的大公雞。我剛想過去抱它,忽然飛來一只老鷹,我一眼看出,它是那個被我媽稱之為“騷貨”的女人變的。此刻,它正用自己的利爪兇狠地撕扯著爸爸。我一下子被嚇醒了,回到了現實之中。沒想到的是,眼前的現實比噩夢也強不了哪兒去──門開了,爸爸回來了,就站在我的眼前。可那個女人站在他的身后,她一只手用手槍指著他,另一只手正用手銬銬著他的雙手。爸爸似乎對此全然不知,兩眼就那么呆呆地朝我望著。我還沒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就又沖進來好幾個警察,推推搡搡地就把爸爸帶走了。我嚎啕大哭,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看見我傷心的樣子,爸爸生了氣,他扭著脖子質問道:“要抓就抓,非要當著孩子的面兒干嗎?”
“我們也不想這樣,可你實在是太狡猾了,只有這樣才能萬無一失……”說到這兒,那女人回過頭對我說,“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罪犯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什么都干得出來,甚至可能會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見警察把爸爸推進了電梯,我抓住了那女人的褲子。“我媽就要回來了,你是我爸爸的女朋友,怎么也得讓他們見一面呀!”
聽了我的話,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對我說:“首先,我是警察,不是你爸爸的女朋友。你爸的女朋友因為通風報信和窩藏罪犯早已被公安機關抓起來了,至于你媽媽……”說到這兒,不知為什么她把目光轉向了爸爸。這一刻,爸爸難過地低下了頭。他喃喃地說:“別費心思了孩子,你媽根本就不想……也不會回來見我的……”
“這不可能……”我連連地大聲喊著,“這不可能!爸爸你糊涂了……”
“孩子,爸爸一點兒也沒糊涂,”爸爸也哭了,“你怎么不想想呀,她要是想見我,怎么會向警察報告呢?”
“不!”我絕望地打斷了爸爸的話,“你不能這樣冤枉媽媽!”
“怎么是冤枉,”爸爸被帶走前最后跟我說,“要知道,關于我回來,我只跟你媽一個人說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