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逍遙游”一篇,如果稱為中國思想在審美上達到的極致,應該是不為過的。但“逍遙”卻是莊子留給中國文化最致命的毒素之一。這說法不矛盾,因為美學與政治學、美學與宗教之間,本來就存在著斷裂。在莊子筆下,逍遙的本質是“無所待”,就是不依賴于任何人,任何事物,完全自在自為。比如大鵬展翅還得要依賴大風,《英雄》中的秦軍在每一輪箭陣時都要高呼“大風”,箭才能射得遠,這就是有所待。凡有所待,在莊子看來就還是不能逍遙。
賈樟柯在《任逍遙》中,不但借用了當年任賢齊扮演令狐沖時那首流行歌曲,還特意讓女主角在賓館中和小濟春風一度之前,講述了“從前有個莊子”的故事。這兩個在沒落的工業城市里完全喪失對未來希望的年輕人,最后都在胳膊上刺上了一只象征著逍遙夢想的蝴蝶。這個意象,在這一部有勇氣貼近時代真相和底層命運的本土電影中,是最意味深長的。當然這并不暗示著賈樟柯對于莊子的批判,并簡單地把彬彬最后搶劫銀行的舉動歸咎到莊子的逍遙思想上去。這種簡單化會成為對時代因素作出的一種輕罪辯護。
其實,電影一直都在暗示甚至慫恿著最后的搶劫行為。小濟津津樂道地在餐館中講述《黑色追緝令》中的搶劫鏡頭,還和巧巧在舞廳模仿了電影中約翰·屈伏塔那段著名的舞蹈。就連巧巧的發型都故意和電影中的女主角一模一樣。考慮到昆汀正是以這部電影在戛納得到了金棕櫚獎,我懷疑巧巧的造型也許出自一種有意喚起戛納評委美好回憶的動機。不過這種互文式的戲仿只是一種輕松的幽默,就像當年《小武》的扮演者王宏偉出現在這部電影中,居然問買盜版碟的彬彬有沒有《小武》和《站臺》賣。熟悉賈樟柯電影的觀眾難免會愉悅地笑出聲來。
莊子的逍遙思想,昆汀的電影,遠方的張君案和近處的大同紡織廠爆炸案,以及別在情敵腰間的手槍。有這些里里外外的各種刺激,小濟和彬彬這兩個距離美女、金錢和未來都一樣遙遠的下崗工人,有膽作出最后那笨拙的搶劫策劃來,幾乎就具有了一種非如此不可的宿命感。搶劫的鏡頭如此滑稽,讓人想起陳果《去年煙花特別多》中幾個退役華籍英軍策劃的那起銀行搶劫案。2001年是一個充滿宏偉敘事和各種驚心動魄事件的年頭,一面是入世、申奧,摸彩,時代高歌猛進,一面是自焚、爆炸和持槍搶劫。一些底層民眾看不到一個有所待的未來,他們轉而追求一種無所待的逍遙,選擇讓自己和他人的生命在毀滅中得到僅僅是審美意義上的快感。這就是莊子逍遙思想與真正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精神的差別。自由主義本質上是一種政治學,它尋求個人與政治之間的相互妥協與諒解。而在莊子的解脫之道中,一方面是無所待的政治,一方面是無所待的個人逍遙。政治無所待就成為專制,逍遙無所待就成為暴民。
賈樟柯在電影中一貫的引用新聞,在宏偉敘事的隱約背景下講述了幾個沒有希望和未來的年輕人的故事。他的故事和引用,沒有回避一些敏感事件,這使他的電影也一貫只在盜版碟上流傳。賈樟柯是國內最早介紹和鼓吹DV技術的導演,DV到底意味著什么?DV當然意味著低成本。而低成本對一個職業導演意味著什么呢?至少在賈樟柯這里,我看到低成本的意義就是在一個商業化和意識形態的雙重禁錮中,導演有可能得到一個突圍的機會。用賈樟柯的話說就是DV“有利于‘作家電影’的發展”。因為有了DV,“作家電影”這個已經被埋沒的詞匯有希望被重新擦亮。這就是賈樟柯和他的DV電影的意義。
小濟因為巧巧而被點燃的希望,在申奧成功的那個晚上被一次毆打擊碎。一種個人機遇與時代宏大背景之間的間離效果,正是《任逍遙》最具張力的地方。這種間離在我們這里首先具有一種啟蒙的價值,它是對至今電視新聞中充斥著類似“全國人民又掀起了一次高潮”的意識形態話語的消解,和一種審美上的嘲諷。在某種意義上,賈樟柯首先不是一位導演,而可以被稱為一位知識分子。我說的知識分子,是法俄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概念。《任逍遙》的成就也超過賈樟柯的前兩部電影。以前,他希望自己“拍一部電影來告訴人家,我周圍的人是怎么生活的”,這帶來了他被廣泛贊揚的底層色彩和草根性。而在這部電影中,賈樟柯的敘述沖動從對“我周圍的人的生活”的描述,開始蔓延到對“剛剛過去的歷史”的描述上。這種描述是他紀錄片風格的一種延續,當然DV就不可避免。賈樟柯如果能夠堅持下去,也幾乎只能是在DV中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