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6年,27歲的張維迎遠沒有如今做北大校長助理、操刀北大改革這般風光,他還只是國家體改委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的一名普通研究人員。這一年的11月,他寫了一篇兩萬字的論文《企業家與所有制》。文章得到了國內經濟研究領域的權威雜志《經濟研究》的認可,決定在1987年的第一期全文發表。但年底政治氣氛突然吃緊,編輯無奈之下,將文章一刀兩斷。前半截艱難面世,后半截壓在張的箱底整整12年。
后半截遭到“不公”對待,應該說實屬“活該”。其標題是《國家所有制下的企業家不可能定理》,文中充斥著國家所有制下“政企分開的不可能性”、“所有制約束的無效性”、“解決經營者行為短期化的不可能”等等觀點,觸及到了當時意識形態和政治環境的敏感神經。但對張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已從內心深處否定了國家所有制下國企改革成功的可能,他需要的只是將他的理論完善地更加無懈可擊。
第二年10月,張遠赴英國牛津大學進修,同時也把這種期望帶到了英倫,甚至由此引發了他對企業理論和中國國企改革的強烈學術興趣。“我到牛津大學進修,開始接觸近二三十年發展起來的現代企業理論文獻。然而,盡管我從這些文獻中得到了很大的啟發,但現存的文獻并沒有提供給我現成的答案和理論武器。”張維迎后來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
兩年的進修時間顯然太短,1990年9月張決定重返牛津,專心攻讀博士,師從199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ames Mirrlees和產業組織經濟學家Donald Hay,主攻產業組織和企業理論。1994年張拿下了博士學位。
張的博士論文被打造成了他解釋國企問題的理論武器,這就是1995年翻譯成書的《企業的企業家——契約理論》。此書在企業理論和國企改革問題上引起的強烈反響,奠定了張維迎以后在國內企業理論和國企改革領域的江湖地位。
事實上,從這個理論中,他不但堅持了自己8年前的判斷,更從企業理論的角度推翻了市場環境下經營國企的可能性,和國企改革民營化的必然性。1997年,張維迎開始公開表述:民營化是中國國企改革惟一的出路。
張維迎指出,他這個邏輯的起點源于國家權力的行政性分權,“這就是80年代改革初期地方分權政策的出現”。
建國后,中央和地方在權力分配上發生過多次“收”與“放”的變化。1978年以前,因為中央對權力的過度上收,使地方的積極性大大降低。改革初期首要問題,就是要調動地方政府參與改革的積極性,下放權力成了當時中央的惟一選擇。于是,出現了中央和地方的又一次分權。
這個政策有兩個重要內容。一是上下級政府間的財政包干制,二是國有企業下放到地方政府一級管理。這樣使得地方政府官員可以控制地方經濟,更重要的是他們可以管理和重組地方企業。這樣就促進了其追求利潤的積極性。
而引導出的結果就是,從此地方政府為了推動各自的發展、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和市場,拉開了一場愈演愈烈的地區間競爭。“一開始可能是地方保護,但當競爭充分激烈時,保護已起不到多大作用了。”這時地方政府為了保存所需要的市場份額,就必須降低生產成本。而為了促使經理有積極性降低成本,地方政府就不得不將國企全部或部分剩余份額讓渡給經理。

張維迎的推導是:“產品市場的競爭越激烈,地方政府讓渡就越多,而民營化程度也越高。”地方官員也明白,只有在市場競爭中占有了優勢,才能得到富足的財稅收入和自己的政績,并由此得到更廣闊的升遷道路。
然而,以利益為中心的這樣一條道路的指向是,地方政府在追求自己利益的同時,卻制造出了不可阻擋的民營化結果。這一切就好比原本只是要搬開一粒石子,最后卻引出了一場勢不可擋的雪崩。
張維迎和其同事李少民、栗樹從1993年-1995年包括2000多個縣和40萬家企業的中國工業調查數據中驗證他們的理論:“實證結果強烈地支持了我們的判斷——地區間競爭是民營化的主要推動力。”
這一邏輯的結果,在記者江蘇之行的所見所聞中,也得到了清晰的展現。南京市一位副市長在召開的一次會議間隙直白地告訴記者:“現在已經不是賣不賣的問題了,而是看誰賣得快的問題了。”他直接講,“就是因為1997年-1998年間浙江在這個問題上動作快,國企民營化程度得到了大幅度提高,事后其發展速度大大走在了江蘇的前頭。而我們當時猶豫了、遲疑了,沒有抓住機會,造成了這些年的被動。”
這一次他們絕對再不能放棄這個機會了。他佐證說,當時蘇州因為靠浙江近,動作也快,出售了大部分國資,“看看現在,人家的發展速度就走在了江蘇的最前邊。”蘇州這些年的巨大變化,給了江蘇其他城市非常大的刺激。
在無錫,記者發現了一家金融公司——無錫國聯信托投資公司。這是一家直接隸屬市政府掌握的公司。這幾年,無錫市幾乎絕大部分國資轉讓或MBO都有它的身影。現在,已經開始走出無錫,活動于江蘇全省。8月中旬南京新百的東方商城MBO事件中,為管理層提供90%計1.14億元資金的就是它。無錫市的許多官員私下里都承認,這家公司其實就是政府為了加快國資轉讓而搭建的資金平臺和融資“二傳手”。
當然,張維迎認為,還有另外的原因刺激或加快了民營化的結果。“國有企業的融資幾十年基本上靠債務融資。但發展到今天,國企幾乎已達到破產的負債率,已沒有融資的余地了。這時要運營國企只能注入資本金,而作為國企所有者的政府已無資本金可注,只能向非國有資本融資。”
而且,正如目前很多論者所再三強調的那樣,為誰干的問題,尤其是預期上的不確定性,“極大損害了經營者的積極性和責任心”。地方政府越來越認識到,與其占有不如所有,“私人企業至少不敢逃稅,而國有企業逃稅政府也無可奈何”。張維迎認為,這些因素決定了中國的民營化呈現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
是不是說張維迎具有天才般的先知先覺,長夜漫漫、明燈獨照,揭開了國資改革的最終秘密?或者說他只是《皇帝新衣》中的那個小孩,不過說了一句誰心里都明白但誰也不愿意說的真話而已?

事實上,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前后,經濟學者中老一輩如薛慕橋、孫冶方、劉明夫等人,年輕一輩如吳敬璉、劉國光、戴園晨、趙人偉、樓繼偉、郭樹清等,經濟官員如安志文、馬洪、項懷誠、高尚全等,在這個時期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已經注意和思考到國企改革在產權制度上“不可能完成的”困境。
吳敬璉回憶說,“就我個人而言,在80年代初期讀紐伯格和達菲的《比較經濟體制:從決策角度進行的研究》和在耶魯大學參加蒙梯亞斯教授的討論課時已經開始感覺到,當把決策問題、信息問題和激勵問題納入視野時,制度安排問題就變得不可回避。”
1987年7月,世界銀行和國家體改委聯合召開了一次國有企業改革討論會,這就是著名的“釣魚臺會議”。參加者包括管理學大師德魯克和陳清泰、周小川、郭樹清等中國專家。根據企業理論和最新發展的國際經驗對國企改革進行了深入的討論,“至少已經在理論上把國企改革的思路引入了制度創新的方向”。
就在張維迎“找到魔鬼”的博士論文在英倫問世的1994年,國內召開了“中國經濟體制的下一步改革國際研討會”,史稱“京倫會議”。參加者有國際知名學者哈特、米爾格羅姆、麥金農、劉遵義、青木昌彥,中國學者吳敬璉、陳清泰、周小川、錢穎一、許成鋼、樓繼偉、李劍閣、吳曉靈、謝平等。
吳敬璉告訴記者:“會議深入探討了我國國企改革的多方面問題。雖然一些重要觀點,比如國企股權的多元化改造、債權人監督下的國企重組、國企的所有制轉型等等,讓人們普遍接受或付諸實踐還是若干年后的事情,但這些理論分析在學者間已經基本清楚了。”
清楚了這些,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讓一個原本在20年前、或者10年前已成定論的重大問題,蹣跚跋涉,歷經無數坎坷,現在仍然糾纏在難以自拔的境地?一位不愿意透露身份的專家一臉無奈地回應了記者的質疑:“或許只是個認識問題,或者還摻雜著復雜的意識形態因素,更或者是強大的舊體制利益阻撓了改革的發展,這一切無法說得清楚。”
張維迎舉了他和吳敬璉的大弟子、現世界銀行中國代表處企業重組高級專家張春霖學術交往的例子,或多或少解釋了其中的疑問。“在有些方面,我與他的主張是一致的或相近的。不過,我對國有制比他更沒有信心。當然,我們之間在這一點上的差別可能主要不是來自認識上的,而是來自各自工作性質的差別。我在學校工作,扮演一個批評者的角色,更愿意追求理論的完美性和徹底性,認為強調理論服務于現實必然損害理論的發展。而他為政府部門工作,考慮建設性的意見多一些。”
這種學術道路選擇上的差異,對這場改革的影響到底有多大現在還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處理國有企業和國有資產這樣一個敏感問題上,政府必然不可能從改革的“最優選擇”出發,它需要的是在權衡各方利益的基礎上選擇犧牲者,走一條“次優選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