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皆非

一

人在家中坐，喜從天上來，華門市教育學院書記、市委原宣傳部長郝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一個好消息突然而來。

當時郝民正在為籌辦兒子明天的婚禮而召開一個家庭會議，電話鈴驟然響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宋成劈頭蓋腦就說：“老郝，祝你高升!”郝民愣了：“高升?升哪兒去?”“你還不知道呀?”宋成說，“有消息說，你要調回市政府來了，榮任市長!”郝民感到內心猛烈震動了一下，但腦海中馬上出現了宋成嘴癟唇翹的滑稽相，便說道：“你可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怎么老跟我開這號國際玩笑!”

其實，聽到這個消息，郝民也有一絲興奮，但他更明白，官場有官場的游戲規則，自己雖然仍是個副廳級干部，但從官場退到學校已二年了，怎會再被請回去，并且擔任市長這樣顯赫的職務?

郝民未把這消息當會事，繼續和大家商量婚禮的大小事項。本來照郝民的意思，是讓兒子旅游結婚，不舉行任何儀式，但妻子許婧說這樣悄悄秘秘的也不好，哪怕簡單點也應辦一辦。郝民拗不過同意了，但規定一切從簡。大家正在商量時，又有兩人打來電話，一個是人事局長老馬，一個是外事辦主任老楊，說的都是郝民要當市長的消息。如果說郝民在聽宋成說時，內心的確震動了一下，在政界奮斗多少年了，“市長”二字畢竟是頗具刺激性的。然而再到接老馬老楊的電話時，只覺荒誕無稽，郝民明白那不過是《天方夜譚》中的一個故事。

家庭會一散，郝民隨妻子許婧到兒子的新房那邊看看，回到家后，電話鈴又響起來了。市政府秘書長鐘志華在電話里說：“老郝，有一個關于你的很重要的消息，你肯定已經聽到了吧?”郝民笑道：“怎么，你也輕信謠言了?”鐘志華說：“我一向是不輕信謠言的，但這一回有點不同以往。人家是這么說的，省委分管干部的副書記靳克奇春節前來咱們市考察，得知你任市委宣傳部長的八年中，曾五次被考察，考察結果每次都在被考察對象中排名第一，但最后提拔任用的都不是你，他對此十分不滿。正當這時，咱們的孫市長不幸病故，靳副書記就說，市政府的市長，就應當是郝民這樣受人民群眾擁護的人。于是他向省委劉書記推薦，劉書記點頭同意，就等著下一次常委會通過了......”

但郝民對這樣的說法仍然不相信，他說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二

第二天早上，婚禮即將舉行，負責迎親隊伍的兒子的同學進來了，說：“郝叔，這下夠氣派了，十輛臥車，一輛奔馳打頭，兩輛寶馬隨后，三輛豐田緊跟，四輛奧迪壓陣!”郝民愣了，將驚疑的目光移到臨時的婚事總管臉上。總管吞吞吐吐地說：“都不是公車，是經委喬明主任幫咱們向私營老板借的車。”

喬明和郝民，曾經在北縣搭過班子——喬明為書記，郝民為縣長，雖然兩年后郝民調城區當了書記，但兩人關系十分融洽，每逢市里開會相遇，兩人總是互稱“老伙計”，握著對方的手不放。誰知好景不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的位子出現空缺，考察后的人選最后鎖定喬明和郝民。喬明立刻宣稱，朋友之間也應競爭，竭盡全力送禮找關系。郝民則沒費心思，聽天由命。誰知一月后下達紅頭文件，任命的是郝民，喬明為此臉黑了好些天。以后兩人相遇，喬明對郝民的親熱勁再也沒有了。上次郝民嫁女兒，在親戚朋友中，惟獨喬明沒到，也沒作任何解釋。于是這回給兒子辦事，他就沒給喬明下請柬，然而沒想到他會不請自來，而且還幫助借了這么多高級臥車。

十一點半，分管宴席的人跑進來說道：“郝書記，你下請柬的名單，共九十九人，可一下子來了一百八十人，還差六桌飯!只有兩個辦法，一是分批開飯，二是一起開，但時間推后一個鐘頭。”郝民搖頭：“分批開，第二批得等一個鐘頭，一起開，所有人都得等一個鐘頭，讓人家干等這么長時間算啥事呀?”

大家正在焦急，總管領著文化局局長徐庸來了。這徐庸原是市委梁書記的秘書，人稱“二書記”。人們普遍認為，只要梁書記不調走，徐庸一兩年之內就有升任秘書長或組織部長的可能。徐庸到文化局當副局長時，郝民還任宣傳部長，可徐庸卻沒有把他這個頂頭上司當一回事。

郝民見了徐庸，忙上前握手。不料徐庸卻后退一步，用戲劇道白的調子說道：“臣知圣上被困孤城，特來救駕。”徐庸掏出手機撥號，很快就有一伙演員上來了。徐庸帶他們進入大廳，然后就宣布結婚典禮開始。儀式按徐庸預先設定的程序一項一項進行下去。最后的文藝節目豐富多彩，妙趣橫生，所有賓客都沒有感到等待的熬煎。直到廚房“可以開飯”的紙條傳到徐庸手里時，徐庸才以節目主持人的身份說到：“諸位來賓，賀喜演出到此結束，讓我們共同祝愿新人美滿幸福，白頭偕老，祝賀我們的郝部長郝書記喜上加喜，雙喜臨門!”

婚宴開始，輪到新郎的父母給客人敬酒了，為表示誠意，郝民決定喝白酒，每桌一杯。誰知在第一桌他和大家共同喝過一杯之后，人們拽著不讓走，每人要回敬他一杯。到了第三桌時，郝民感到頭暈，有點為難地說：“我已喝到極限，再喝就會出問題。”

這時，喬明走了出來，喊了一聲“老伙計!”，又握住郝民的手狠狠搖了幾下，然后朝人們喊道：“干脆選出個專職替酒員，走到哪兒，跟到哪兒，替喝到哪兒！”“選誰呢?”有人問。喬明指指鼻子，“本人就是最佳人選。”正說著，從后面坐位上又站起一個人，幾步走上前來，此人是市民政局局長鄭峰。他對喬明說：“這替酒還是由我來承擔合適。”喬明瞧著對方：“老郝曾是我的老搭檔，替酒非我莫屬。”鄭峰說道：“老郝當南城區委書記時，誰當區長?你回去查一查，再打老搭檔這張牌。”正當兩人爭執不下的時候，煙草公司總經理范宏亮從后面推開兩人，說道：“你們都是老搭檔，矛盾沒法解決，所以還是讓一個不是老搭檔的人來替酒最好。”郝民說：“這樣吧，一人替一桌，順序是老喬、老鄭、老范。”

又開始敬酒了。當喬明“咕嘟嘟”一口氣把一杯一杯倒進他玻璃杯里的酒喝下去時，酒力猛然爆發，頓時兩眼發紅，身子搖晃。鄭峰蹣跚而至：“你只替一桌就這么個熊樣，下面該由我替了。”“放屁!老、老子再喝、喝一斤也……”“他罵人!”鄭峰瞧著郝民，“他在你家婚宴上罵人!你上去以后可要記住，這樣的人決不能重用!”范宏亮也搖搖晃晃走來：“早就輪到我替了，巴結領導難道是你們的專利？你們這些人，聽說郝民要當市長，就百般巴結……”范宏亮的話立刻引起轟動。有人問：“這話可是真的?”范宏亮得意了，揮舞著手說：“他們為啥替酒，就是因為郝民要提市長，過幾天就要下文件!”這話把人們的熱情一下子點燃了，場上爆發出了掌聲和歡呼，不知誰喊了一聲：“為這個好消息，我們干杯!”......

一片混亂中，郝民走出餐廳。躺到隔壁休息室的床上，他兩眼一閉，更覺暈乎，有一種莫名所以的感覺……

三

郝民醒來后正和女兒說著婚禮上發生的事，電話來了，許婧聲音低而澀滯地說：“鬧地震，你快回來。”

郝民一進家門，見許婧的幾個姐姐和弟弟對許婧形成一個包圍圈，對立僵持著。郝民問：“怎么啦?親姐妹竟這么劍拔弩張?”許婧吸吸鼻子說：“全是范宏亮那酒鬼造的麻煩，他說你要當市長了，他們就信以為真，這不，要找你辦事，而且要求馬上辦。”小妹許蘭開言道：“我們本來是想走走后門，沒想到二姐一口回絕，咬定范宏亮是酒后胡言。大姐家的建國到計委工作十年了，比他晚來的中專生都提科長了，他卻仍是干事。最近有一次機會，后天要研究人事調整。三姐家的明明瞧準接收單位了，焦煤公司可進人，只要姐夫跟總經理說一下就成了。”小姨子目光逼人，說完就掏出一個有寫有電話號碼的小紙片撂過來。郝民問：“你說，我能這樣做嗎?有傳聞說，郝民要當市長，郝民就以市長的姿態出現，為親戚們辦事，人家會怎么想?”“明白了！”許蘭站起來朝左右看看，“我要走了，你們想走就走，想在就留下。”大家都跟著站起來，一起往外走。轉眼間，客人走得沒剩一個，許婧哭了。

四

郝民正練字排遣喜宴鬧劇和后院起火引發的內心不快，又聽見許婧叫他，有點神秘的樣子。郝民走進臥室，許婧說：“你知道今天收下多少禮金?”郝民說：“按我市的行情，大概三萬多點吧。”許婧搖搖頭，抿嘴笑：“你注意聽著——十八萬八千元。”郝民愣了：“會有這么多?”許婧說：“我清了一下，咱們下了請柬的那些人，禮金都是正常水平，絕大多數是二百元，極少數是一百元。咱們沒有下請柬而自動來的那撥人，每人都在千元以上，多的三千元。禮金多就多到這些人頭上了。你要當市長啦，人家是按市長的規格上禮。”郝民自語：“唉呀，又是這個消息！”

晚上，郝民叫上住在對門的岳子茂前往飯莊。這岳子茂是郝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現為市教育學院副院長，他們集同學、朋友、同事、鄰居四種關系于一體。郝民曾戲謔地說：“我一天也離不開的人，除了許婧，就是老茂了。”為了彌補婚宴上沒和老茂喝一杯的遺憾，郝民特地讓許婧到飯莊訂了晚餐，讓兩家聚一聚。

兩人邊走邊聊，一輛奧迪開到馬路邊上，在他們前面停下來。副市長紀林下車迎上來，同郝民握手，說道：“聽說你為令郎辦喜事，怎么也不打個招呼?”郝民解釋道：“一切從簡，我不想打擾更多的人，更不敢打擾你們市級領導。”紀林說：“你有你的考慮，我也得有我的表示，明天我抽空到你家坐坐。”郝民忙說：“紀市長，咱們面也見了，喜也道了，你忙，千萬不用跑了。”紀林說：“再忙，中午晚上還抽不出點時間來?”望著漸漸遠去的汽車，郝民對岳子茂感嘆地說：“這都是那條消息給鬧騰的！”

郝民和岳子茂邊說邊走拐進了飯莊樓道，迎面碰上市房地產開發公司總經理關延彬。那關總抓住郝民的雙手搖著說：“哎呀，郝部長郝書記，兒子結婚也不通知小弟?不過沒關系，小弟明天親自到府上恭賀令郎新婚之喜!”又對飯莊小姐說：“他們的飯菜你去安排一下，我點三道菜必須保證：一鮑一翅一蟹，其余由他們，最后由我買單，不準收他們的一分錢。”郝民忙說：“我們不一定在這里用餐。”關總說：“沒關系，你定在哪里都給我打手機，我馬上給老板打電話安排。”

待關總走開，郝民說：“憑無根無據的傳聞到處吃人家，這會好吃難消化。”岳子茂笑道：“那就走吧，越快越好。”他們走出飯莊，另找了一處。郝民嘆了一聲說：“不知從哪里來的這么個傳聞，攪得喜宴亂七八糟，害得我們吃一頓飯還得東躲西藏。”岳子茂說：“依我看，這事遠沒有過去。喜宴上，上多少禮金，互相都能看得見。可是明天、后天、大后天，情況就不一樣了，人們單獨來，說不定一下子就給你摔下一兩萬或三四萬。”郝民說：“剛才的事就是預兆，連紀副市長和全市有名的大老板關延彬這樣的人物都說要到家里去，別的人就會更多。”岳子茂點點頭：“現在擺在老同學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條是趁此機會，弄它個幾十萬，發一回腐敗財。”郝民說道：“老茂，我在你面前，還有什么你不了解的呢?你怎么還會指出趁機斂財的路子來呢?”岳子茂說：“那就考慮第二條路吧。小兩口要出去旅游，你們老兩口不會也出去旅游幾天?過了三天有人再來送禮，就不合禮俗，可以拒收。”郝民一拍桌子：“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五

郝民和許婧來到九景度假村，他們選了一家賓館，登記了一個標準間。郝民正和許婧說著話，一位男子敲門進來，說道：“我是本館客房部經理，本館由于有特殊接待任務，這一層的客人都得換一下房，郝先生不介意吧?”于是他們被帶到另一間房間。郝民和許婧一看，傻眼了，一進門就是30平米的客廳，駝色地毯，紅木家具，真皮沙發，34英寸大彩電，還有大、小兩間臥室和衛生間。經理微笑道：“這里按標準間收費，你們就放心住吧。”郝民問：“你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經理說：“因為換房是我們提出來的，這套房子又空著沒人住，就把你們安排到這里來了。”

中午開飯時，郝民夫婦被安排到餐廳的一個包間內。飯菜花樣很多，賓館還給他們贈送了一道魚翅泡飯。

優美的景色使郝民和許婧流連忘返，第七天吃過早飯，他們到總臺結帳。服務員說：“你們的賬已經結了。”郝民說：“是誰結的?”服務員說：“有人已交了五千元押金。經理要我們開好發票，等那人來了以后結算。”郝民說：“這可不行，你必須告訴我是誰結的賬，不然我們不離開這里。”

幾分鐘后，經理來到大廳，將郝民夫婦請到屋里，說：“你們剛來本館住下，就有一位先生趕來，要求把你們安排好，住最好的房間，吃最好的飯，所有開支由他負責。”郝民說：“這人到底是誰?”經理笑笑說：“那位先生說不可泄露姓名以及對你們猜測有幫助的所有情況和細節。”郝民說：“我看這樣吧，那位先生愿意結賬讓他結去，我交的錢你們也收下。”經理不同意：“我們已經收費了，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就同他了斷吧。你們想想，他要是永遠不露面，你們不知道他是誰，他這幾千塊錢不就等于扔到河里讓水漂走了?會有這樣的傻瓜嗎?”

六

一進家門，郝民給岳子茂撥了電話，岳子茂就過來了。岳子茂說道：“你們走的那天，共有十三人敲門，第二天七人，第三天八人，第四天上午沒人，下午也沒人，到吃晚飯時有消息傳來——市外調來的新市長已走馬上任。”許婧一聽，頭朝沙發靠背一仰，滿臉沮喪。郝民笑道：“老茂怎么樣?我不是自我標榜，我一直就不相信，憑我二十多年的官場經驗，這事不可能。不過，有件要緊事得同你商量。”岳子茂說：“是婚禮上收下的十幾萬怎么處理吧?”郝民高興道：“你算把我的心思看透了！這筆款原本是一筆政治投資，投給要當市長的郝民。結果，郝民當市長是謠言，投資投錯了。這些錢是人家按習俗上的禮金，還不能退給本人，你一退，等于你認為人家是行賄，人家不恨你一輩子才怪呢，其他人也會說你是出風頭，作秀，撈取政治資本。我琢磨出個辦法來，按社會習俗、人情交往，每人二百元算正常禮金，那就是三萬六千元。從總數十八萬八千元減去三萬六千元，是十五萬二千元。我在宣傳部時，扶貧點上要修一座小學校。我負責跑錢，按預算已籌下一多半，還差十萬元，最后因為工作調動擱置了。這成了我欠的一筆債，正好用這筆錢來償還。”

關于郝民捐款建學校的事，報紙、電臺、電視臺發了一條經郝民同意的一百八十一個字的一條消息。這給謠言事件畫了一個句號，一切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一天晚上，郝民和許婧正看電視，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來人是許婧一遠房親戚馬迎生。馬迎生坐在許婧對面，目光有點躲閃很不自然，說：“表姐，我對不起你和姐夫。姐夫要升市長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許婧驚訝萬分：“你瘋了?為啥要造那個謠?”馬迎生接著說：“那天我來，表姐說你們家要辦婚事。我一聽急了，因為我借的你們那四萬塊錢還不了，而你們本來錢也不多。后來我突發奇想，如果在你們家辦婚事前放一股風出去，說姐夫要當市長，就會有人巴結姐夫，禮金多收個三五萬不會有問題。于是我就編了那么一條消息，放了出去……”

郝民聽到這里，“嘿”了一聲，仰到椅背上，眼微閉，嘴半張，痛苦不堪。許婧惟恐他發脾氣，忙說：“這的確是迎生作了一件不該作的事。不過看問題一分為二，要是沒有這事，你從哪里弄錢去捐款修學校?你說呢?”郝民眼睛依然閉著，好一會工夫才說道：“我說啥?我只能說，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真是哭笑不得啊!”

（摘自《中國作家》 原文約41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