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7月3日至10月24日,我們對農民工彭洪進行了持續115天的跟蹤采訪,目睹耳聞、親身感受到了進城農民工的種種艱辛和痛苦。他們中許多人在社會上忍辱謀生,在家庭中委曲求全,存在著嚴重的自暴自棄傾向和逆反心理。許多人幾乎處于管理失控、行為失常、心理失衡狀態。這已成為一個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
如果家里有地,決不回城市打工
武漢的夏天是一年中最難熬的季節,長期生活在“火爐”里的人們,面對午后灼人的驕陽,大都蟄居不出,借此躲避令人窒息的熱浪。但在武漢三鎮大大小小的馬路邊,總能看到這樣一群人:他們衣衫襤褸、皮膚黝黑,有的委頓在斑駁的樹陰里,有的翹望在狹長的電桿下。他們精神萎靡、了無生機。只有當招工的老板走近,他們才精神一振,呼拉拉從四面八方涌出,潮水般聚攏在一起,不厭其煩地向招工老板展示自己的特長。幸運者興高采烈、滿臉喜氣地拎起地上的行李卷,尾隨昂首闊步的老板而去;落選者又倏忽散開,重新開始漫無目標的等待。
第一次見到彭洪是在武漢武勝路的一處勞務市場附近。他肩扛行李,腋夾草席,像逃荒一樣滿臉迷茫地在大街“游蕩”。那天是7月3日。
26歲的彭洪是湖北省仙桃市農民。仙桃市地處江漢平原,境內一馬平川,河流縱橫,湖泊眾多,具有濃郁的水鄉特色,是著名的體操之鄉、“狀元”之鄉和文化之鄉。近年來仙桃大規模進行城市化建設,大量農田被征用。一些失去土地的農民生活無著,只得進城謀生。彭洪便是其中一位。

彭洪為人木訥,性格耿直,不善言辭,是典型的江漢平原漢子。剛開始接觸,你問他三句,他吭哧半天,答不上半句。時間長了,他才吞吞吐吐把自己的遭遇和內心痛苦和盤托出。由于家庭的不幸和貧窮,他不得不輟學務工,過早體驗生活的艱辛。1992年,不滿18歲的彭洪就到武漢打工養家。如今10年過去了。彭洪說:“我母親60多歲了,雙眼患白內障快瞎了,還得摸索著撿破爛換飯吃。去年我成了家,可媳婦嫌我窮,跑了,至今音訊杳無。有的人告訴我,她到外地‘站馬路’(一種在馬路上拉客的妓女)去了。母親生病無錢治,哥哥姐姐怕我向他們借錢,都躲瘟神一樣躲著我。現在家不像家,親不成親,做人活到這份上,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在采訪的115天中,彭洪有工作的日子只有51天,睡馬路的日子有68天,吃不飽飯的日子有70多天,生病2次,被偷1次,被打2次,被騙3次,產生過自殺念頭不下5次,自殺未遂1次。三個多月時間一共只拿到現錢415元。
我們多次在深夜和凌晨時分來到彭洪棲身的武漢市集賢巷附近,都可看到正在沉睡的彭洪,有時睡在馬路邊,有時躺在門檐下,有時橫在過道里。
7月6日凌晨1時,我們叫醒正在馬路邊沉睡的彭洪,他當時正患重感冒,高燒不退,渾身酸痛無力,滿嘴水泡,口渴難忍。臨分別時,我們給了他20元錢,叮囑天亮后趕快去看病。但他舍不得花錢吃飯,也舍不得看病,一直強撐到7月7日傍晚9點多,才到一個小診所打了一針,花去18元,晚上用僅剩的2元錢住了一晚店。
七八月份是武漢最為難熬的酷暑,彭洪先后為5個建筑老板工作,結果只拿到30元錢。7月8日下午,武漢蔡甸區一個余姓建筑老板讓彭洪到漢陽區升關渡的工地上和泥,講好一天工錢20元。篩沙、擔水、攪拌只有他一個人,卻要供6個大師傅用泥。當時彭洪感冒未痊愈,動作稍一緩慢,老板就在一旁大聲喝罵。干了整整一天,老板說他干活慢、不下力,一分錢沒給就把他辭了。
7月17日,彭洪在一家工地背沙袋,150斤重的沙袋從地下背到二樓,他一氣背了200來袋,累得胸口疼痛難忍,在地上翻滾,雙手把胸前抓得鮮血淋淋,老板怕擔責任在一旁不聞不問。最后他疼得要吃刀片自殺,多虧老鄉把他送到醫院才保住了命。
經歷過一次又一次被騙后,彭洪情緒十分低落。饑餓、白眼、欺騙包圍了他的生活。他經常一個人跑到江邊,對著滔滔江水,想一了百了。后來我們資助他180元錢,他買了輛人力板車,每天夜里到漢正街拉貨,一共拉了6天。他計劃著這樣干下去,就能存些錢,將來給母親看病。誰知后來碰到了交警,說他是占道經營,把板車沒收了。

8月30日,一個姓朱的老板到勞務市場招工,說到新疆的大理石廠工作,每月包吃包住1000元,彭洪就隨他到了新疆一個偏遠的小村子。在那里,他每天要干12小時的活,天氣冷,帶的衣服少,老板又不借錢買棉衣,強撐著干滿一個月,誰知到結賬時,老板說扣除240元煙錢,只給了300元現錢。可從新疆到武漢的火車票就要370元,求爺爺告奶奶,也湊不夠回家的路費。最后他只得買了張短途票,在10月6日早上逃票回到了武漢。接著就到勞務市場找工,沒想到辛辛苦苦省下的227元錢,一到勞務市場又被偷光了。
10月17日,彭洪到家鄉仙桃市楊林尾鎮一私人老板廠里做工,主要是清洗編織袋。老板讓他白天干五六個小時,夜里干八九個小時,他干了3天就累得受不了,共清洗了4噸編織袋,老板最后只給了他30元錢。
彭洪打工期間,雖然都是在勞務市場找到的工作,但沒有一個老板與他簽定過用工合同,也沒有一個老板真正兌現在勞務市場上的承諾條件。
10月21日,彭洪回到了武漢,但他窮得連根扁擔也買不起,只得從附近打工的哥哥那里借了根扁擔,加入了漢正街上本已飽和的“扁擔”大軍中。一沒文化,二沒技術,在城里打工很難掙到錢。
彭洪原來的婚姻并不是合法婚姻,他只是按照當地的習俗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還沒來得及到民政部門進行結婚登記并領取結婚證,“妻子”就舍他而去。2003年7月份,彭洪在勞務市場遇到了湖北大別山區的一位姑娘,兩人在交往中產生了感情,確定了戀愛關系。但后來有人告訴他,這位姑娘也是“站馬路”的,曾看到她在武漢中山公園附近的馬路上“拉客”。彭洪告訴我們,這件事令他很痛苦,想和她一刀兩斷。但后來女朋友找到他,說家里父親常年癱瘓在床,她要供養弟妹上學,是生活所迫才這樣做的,并不是自己好吃懶做。彭洪說,我也有饑餓難捱的時候,身邊的民工也有為了吃飽飯去偷去搶的,也有明知自己的老婆在外干“那事”裝聾作啞的。在農村,這些都是讓幾輩子抬不起頭的事,可他們不這樣,又咋辦?再說我一個窮打工的,老婆已經跑了一個,有人看得上我,還哪有資格去挑去選?我和女朋友講好,今后就是窮死餓死,她再也不去“站馬路’,我也不會去偷去搶,可說歸說,到底今后怎么生活,我們心里也沒底。

彭洪回憶,1992年剛出來打工時,活比現在好找,老板也不拖欠工錢,最多時他存了4萬多元。后來在漢正街上被人用麻醉藥迷昏后,搶走了1.7萬元,父親生病花去1.3萬元。現在活越來越難找,工錢總是拖著不給。他就想回家做些小生意,但干部把責任田收回后都轉包出去了,沒有了田,在農村就沒有活路,只得又回到城里打工。從2002年到現在根本沒有掙到錢,過春節時,趁著買東西的人多,他到漢正街上挑了幾天扁擔,才湊夠回家過年的路費。可稅費改革后,田地還是種不起,他們農場的田,每畝要交100多元。2003年又是旱災又是澇災,根本沒有多少收成。他哥哥7畝玉米,只收了400斤糧,總共賣了200元。然而種地苦歸苦,總比在城里天天挨餓受氣強。彭洪說,現在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才能要回自己的責任田。如果家里有田有地,就再也不回城里打工了。
誰來為民工驅散饑餓陰影
在采訪彭洪前后,我們輾轉武漢、濟南、西安三地,接觸了來自湖北、湖南、山西、重慶、江西、山東、陜西、江蘇等省的100多位進城民工。
31歲的楊健玲自稱是湖北省仙桃市胡場鎮農民。他說從2003年7月1日起就沒有吃過飽飯,最多時兩天粒米未進,實在餓得受不了就拼命喝冷水塞肚子。楊健玲說他住在武漢崇仁路附近一家個體旅店里,住的是2元一晚的大通鋪,每天入住的民工頭挨頭腳碰腳,臭味熏得人發暈。店里一共住了20多個民工,沒工作沒錢花沒飯吃的就占10多個。
來自湖北省應城市的夏智堅經歷同楊健玲相似。他從河北省容城縣東莊村一個“黑”磚瓦廠逃出來,然后扒拉煤的貨車回到武漢,流落街頭十幾天,行李又掉了,每天就在過道里、馬路邊棲身。當時身上只剩下3毛錢,連個燒餅也買不起。

在四個多月的采訪中,我們起初以為這些民工是故意哭窮,便先后于7月3日晚上22時至次日凌晨1時,7月6日凌晨1時至4時,8月10日晚上22時至次日凌晨1時,8月19日凌晨1時至2時,9月29日深夜12時,暗訪了武漢勞務市場附近的大街。我們發現睡馬路的民工不在少數。僅在集賢巷百信藥房門前,就有9個民工長期以路為“家”。
我們探訪了武漢市8家個體旅店,發現民工居住條件簡陋不堪。有的民工住在高不足1.2米的小閣樓內,連腰都伸不直,只能爬進爬出;有的旅店男女混住一起,中間只拉一個小布簾遮羞;有的旅店連床鋪都沒有,地上只鋪了幾張草席。由于條件太差,住在這些個體小店里的民工幾乎沒有了男女之別和羞怯之感,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氣味不堪忍受。在武漢市集賢巷一家個體旅店,黑暗的房間內,十幾個男女民工橫七豎八地睡在水泥地面上,身下只鋪了一張薄薄的涼席。老板鄭菊芝說,房子只有47平方米,最多時住30多個民工。在崇仁路油坊巷12號的一家小旅店,店老板說,在這里住店的民工,有一多半付不起店錢,有的還要向他借錢買飯吃。
在武漢徐東路、西安文藝路、濟南火車站附近,一些吃不飽飯的民工告訴我們,2003年8月開始實施社會救助后,他們也到當地的救助站求助過,但管理站說他們不屬于救助對象。民工們說,就算他們能被救助,救助站大都設在郊區,在城區沒有救助點,他們餓著肚子沒頭蒼蠅似的亂找,也很難找到地方。西安市社會救助管理站距離市中心有8公里,副站長仵國典說,新的救助管理辦法實施后,一開始前來求助的民工很多,但我們救助的對象主要是“因自身無力解決食宿,無親友投靠,又不享受城市最低生活保障或者農村五保供養,正在城市流浪乞討度日的人員”。按照規定,民工不屬于救助對象。自8月1日起至10月31日,西安市救助管理站共接到求助1697人次,經過甄別對402人進行了救助,其中大多為老人和未成年人。仵國典說,我們還沒有救助過饑餓民工。

土地嚴重拋荒,稅費依然不減
我們在調查中發現,流落街頭、無以為生的打工者中,有無地無業的農民,有鄉鎮下崗職工,有無法就業的大中專畢業生。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家在農村,本人和家庭無田地或田地少得不足以“活命”,在農村無法生存,只得進城謀生。
彭洪有一位比較稔熟的工友叫程林,是湖北省麻城市龜山鄉農民。由于長年風吹日曬,工友們都叫他“黑魚”。他說,他家在大別山高山區,田里收成少,農村稅費改革前一年要交1000多元“地金”(指各項農業稅費)。種田沒利,打工沒收入,他已有好幾年交不起“地金”了,一共欠村里6000多元。現在家里有77歲的老母親和兩個孩子,他和愛人一個在杭州,一個在武漢,上無力養老,下不能管小,想回去看看他們都要“偷偷摸摸”,因為村干部一聽說他們回來,就堵在家門口催債。
湖北羅田縣地坪村一些農民反映:“種上一年糧,兩手空蕩蕩。”“辛苦一年養頭豬,別人吃肉自己哭。”“農民靠種田,最多混個肚兒圓。” 湖南省平江縣農民賀軍給我們算了一筆賬:一畝水田產稻谷450公斤,按100公斤100元算,可賣450元。化肥、種子、農藥、水費等投入,加上請人翻田、插秧、收割等,成本接近250元,再加上100元左右的稅費,辛苦一年,每畝田不算投工,最多只有100元的收益。如果全靠種田,飯都吃不飽。賀軍說,他們村1000來人,有500多人在外打工,孩子和田都交給老人,能種就種,不能種就荒著。湖北省監利縣常年外出務工人員20多萬,最高時棄耕農田達40多萬畝,占當地耕地總面積的24.2%。
人走了,田荒了,上級部門下達的大額稅費任務仍要如期完成。無奈之下,舉債交稅、貸款交費成為大部分村組的無奈選擇。舊債未還,新債又增,加上利滾利,幾年下來,許多村組債臺高筑。地處大別山區的湖北羅田縣統計,全縣村級負債最高時達8000萬元。羅田縣河鋪鎮地坪村黨支部書記肖新健說,由于種地無利可圖,農民紛紛外出打工,近年來土地拋荒現象越來越嚴重。

“三黑”毀了農民工生活
湖北應城市陳河鎮典菜鄉徐鴻、孝感市安陸縣煙店鎮岔路村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農民說,我們進城打工,經常受黑中介、黑老板、黑勢力的欺負,他們有時候是用花言巧語“騙”,有時候是明目張膽地“欺”,有時候是雇傭打手兇神惡煞般“訛”。仙桃市長塘口鎮雷家村農民陳軍今年5月份在武漢市四星農場打工,工頭不給錢還把他的身份證扣下,后在110巡警的幫助下才得以脫身。

2003年正月二十六,一家職介所姓劉的工作人員向民工介紹,說河北一家工廠要招十幾名工人,每月工資700—1000元,管吃管住。民工們一聽條件不錯就報了名,職介所向每人收了50元中介費。楊健玲和夏智堅想起此事仍心驚膽戰,他們說,到河北后他們被分別哄進河間市、容城縣兩家磚瓦廠。他們一進磚瓦廠就失去了人身自由,身上的錢和身份證全部被搜出來沒收了。老板雇用的打手監工稍不如意就拳打腳踢,惡聲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大伙從正月二十六干到六月二十七,一分錢都沒拿到。最后他們乘亂跑出磚瓦廠,老板雇用打手四處“搜捕”,他們在莊稼地里趴了一天一夜才死里逃生。現在還有兩個人沒回來,也不知是死是活。
武漢市新洲區潘塘鎮農民吳香說,職介所打著勞動局的牌子,實際上都是個體的,有的就是“黑中介”,根本不講職業道德。在這里找工作,民工要交42—62元,用工單位要交52元,說是經過物價部門審定的。實際上他們以掙錢為目的,不審核用工單位,不簽定勞動合同,收了錢隨便給你找個工作就結了。有些職介所和雇工老板串通起來欺騙民工,這邊賺中介費,那邊用“車輪戰”讓民工白干活。有的在職介所講好月薪400元。可到了用工單位,老板卻說試用期5天,試用期合格不合格都沒有工錢。麻城市宋埠鎮楊陶園村農民陶珍說,現在勞務市場上到處是陷阱。職介所騙民工、騙用人單位,用人單位騙職介所、騙民工,民工也學精了,騙職介所、騙老板。騙來騙去,大家誰也不信任誰。
“黑魚”程林說,在勞務市場上當受騙的人很多,但這教訓太殘酷。有的人被騙后血本無歸陷入絕境。有的多次被騙后,對社會日漸不滿。楊健玲曾經上過大學,在外邊“流浪”近10年,比普通民工多一些人生思索。他說,他們長年在外漂泊,農村對他們鞭長莫及;他們生活在城市,城市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有家不能歸,有親不能守,時時承受著生活的煎熬。
“神話”背后苦澀多
在調查中我們發現,隨著近年來農民外出務工增收作用不斷彰顯,不少地方政府和干部過高估計農民的打工收入,紛紛把“打工經濟”當成“致富捷徑”“產業支柱”,迫不及待地把農民推向城市,忽視對農村經濟社會發展的長遠思考和通盤運籌。打工經濟在一些地方被人為制造成“神話”,甚至成為一些部門和干部爭食的新“唐僧肉”。
對農民打工收入統計過高,對勞務輸出形勢估計過好,對農民返鄉創業期望過切,是不少地方指導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工作中存在的誤區。2002年,湖南省平江縣上報年勞務收入16億元,為全縣財政收入的10倍;湘陰縣上報年勞務收入6.5億元,為縣財政收入的5倍。這些可觀收入是如何統計出來的呢?一些干部透露,地方政府統計農民的打工收入,一般按每人每年不低于6000元估算。但農民實際的勞務收入并不多。湖南湘潭栗新村剛剛務工返鄉的肖光說,外面的活兒越來越難找。現在都說打工掙錢,可交通成本、生活成本、安全成本等卻沒有人關注。肖光在新疆打工三年,每年光來回路費就1000多元。為了減少支出,有時不得不把居住和生活水平壓得很低。同時,打工群體的收入分布也很不均衡。江蘇省江都市副市長袁中飛介紹,去年全縣勞務總收入為8.4億元,其中一半以上的收入集中在包工頭等20%的大戶手中。
由于對勞務輸出形勢過分樂觀,不少地方片面宣傳“一人打工、全家致富”“一戶外出、帶動一村”,把“打工經濟”當成“致富產業”來抓,并層層下達考核指標,迫使基層政府不得不想方設法“催民打工”“逼農進城”,而對農民外出務工遇到的困難卻遠遠重視不夠。在湖南、湖北一些鄉鎮,當地政府和干部明明知道外出務工的打工妹大多從事色情服務業卻無動于衷。老百姓就編出順口溜:“誰家姑娘騷,樓房起得高。”
目前,我國每年新增勞動力1000多萬人,農民外出務工人員每年以500萬人遞增,就業形勢異常嚴峻。鼓勵農民跨省流動、出縣務工,成為各地政府減輕城鄉就業壓力不得已的選擇。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已由過去農民的盲目流動,演變為省際之間、縣市之間的無序競爭。江都市勞動部門反映,過去揚州農民在蘇南很好找到工作,現在河南、安徽、四川、湖北等中西部地區民工大量涌入,以極低的價格搶占了市場,使當地民工工資收入大大減少。江蘇省勞動部門認為,蘇北地區務工人員在蘇南勞務市場所占的比例逐年下降,一些地方只占50%左右,大量的用工崗位被外省務工人員擠占,對江蘇省的南北勞動力交流產生了巨大的壓力。
活兒難找、錢難要,是進城務工農民反映最突出的問題。由于文化素質偏低,進城農民往往從事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苦、臟、累、險工作,主要分布在建筑、裝飾、餐飲、搬運、服裝加工、玩具生產等領域,待遇較低,月收入一般五六百元,而且職業安全、衛生、失業、養老、醫療保險等沒有保障,工作穩定性差。江蘇省宿遷市勞動部門調查統計,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的穩定性一直很低,打短工現象相當普遍。到2001年底,全市農村勞動力外出務工穩定率僅為63%左右。
據江蘇、湖北、湖南等省勞動部門統計,拖欠民工工資、不給農民工提供社會保障現象相當嚴重。2002年12月,無錫勞動保障監察部門重點對建筑施工、紡織等勞動密集型企業進行了抽查,共查處拖欠民工工資案件155件,查出拖欠民工工資1140.65萬元。國家有關部門一項調查表明,72.5%的民工工資遭到不同程度拖欠。據山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調查,個體私營企業使用農村勞動力,絕大部分沒有辦理使用手續。一些季節性、建筑類企業使用了大量的外來工,務工者大部分是包工頭組織的農民,政府部門基本未對其進行管理,導致拖欠工資、缺乏勞動保護等損害農民工利益的現象司空見慣。使用農村勞動力成本比較低,是用人單位大量使用農村勞動力的主要原因。目前,企業養老、醫療、失業保險和住房補貼、公積金的支出大體上相當于職工工資水平。使用一個農村勞動力如果不辦手續、不交保險,相當于用一個人的費用支付兩個人的工資。

由于農民工收入“可觀”,一些部門和干部開始向民工腰包伸手。一些地方的勞動部門以加強培訓和規范勞務輸出為名,向農民工征收幾十、上百元不等的中介費,至于農民工到了他們所介紹的單位后情況如何,就沒有下文了。在湖北省洪湖市汊河鎮雙河村,村支部書記呂新華說,今年上級也計劃向外出打工農民收稅,可能每人每年收50元。在武漢打工的湖北羅田縣河鋪鎮農民肖旺說,他們村里的書記坐車到武漢找他要錢,一次要了1000元。
從調查情況看,農民的打工收入主要用于生活開支、蓋房成親、子女就學。開支后所余不多。農民以打工收入投向擴大再生產的寥寥無幾。談起打工收入的支出,一些農民表示出很無奈的情緒:現在是幫助做蛋糕的人少,切蛋糕的人多。不大的蛋糕,還不幾下就切沒了?
農民工期盼“三大保障”
在采訪過程中,一些失地失業農民渴望政府部門盡快為他們建立和完善就業培訓基金制度、城市低價廉租房制度、應急救危互助金制度等三種保障。他們希望政府能營造良好的就業環境,真正善待農民工。
楊健玲畢業于華中師范大學,他說十余年打工生涯令他不得不關注自身的命運。他看過一個資料,全國失地農民不下2000萬,就是按20%的失業率計算,失地失業農民就有400多萬。這樣一支龐大的隊伍長期疏于管理,潛藏許多社會隱患。這些年親戚鄰居失地失業的越來越多,為數不多的征地費兩三年就吃光花凈了。他們想學手藝,卻沒有門路,現在勞務市場上,完全賣苦力根本沒幾個人要。因此他就想,如果國家能籌措一些資金,為失地農民設立一個就業培訓基金,專款專用,在征地后對他們進行專門的實用技術培訓,就可以從源頭上減少失地后接著失業的農民數量,避免更多的失地失業農民淪為“無業游民”。
沒有技術是造成失地失業農民淪為“都市游民”的主要原因。失地農民大部分文化低、素質差,除了出賣苦力外一無所長。7月3日晚上,在武漢市武勝路大街上,湖北仙桃市龍華山辦事處七八個農民圍住我們說,田地是農民的生活保障,現在快被辦事處賣光了,每畝安置費才1萬元。這些農民說,他們沒什么手藝,在城里只能賣苦力挑扁擔。如果政府在征地時,能拿出些錢,專門對沒地沒手藝的農民進行技術培訓,他們有了手藝,進城后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天天餓肚子睡馬路了。
據了解,從去年開始,江蘇宿遷市按農村人口每人1元的標準,在年初的財政預算時編制了專門的農民就業培訓經費,但專門用于失地農民的就業培訓經費還沒有設立。宿遷市委副書記吳文彪介紹說,從征地經費中設立相應的就業培訓基金不失為一種探索。但解決失地失業農民問題應當從改革征地制度和統籌城鄉發展上尋求治本之策。讓農民失去土地后,不至于失去工作和生活保障。
對于住宿問題,民工建議設立低價廉租房制度。具體的操作方式是:由有房的市民、集體提出申請,政府部門進行審核登記。在政策上進行優惠,對經營者盡量不收費或少收費。因為從事這些經營的市民,大都是困難人群、下崗職工。這樣就把地下市場變成了正式市場,農民工不至于露宿街頭,衛生、居住條件也會有很大的改觀,城市困難家庭和下崗職工也可有一部分收入。
應城市義合鎮王臺村農民王軍,麻城市龜山鄉八疊沖村農民程林,監利縣毛市鎮農民黃亞等民工建議:能否設立民工救急基金,由民政或勞動部門管理,采取貸款的形式,以貸代救,困難時借貸,寬余時歸還。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是減輕民工壓力,避免一些人在衣食無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鋌而走險,把民工的犯罪行為消滅在萌芽狀態,減少社會治安案件發案率;二是不增加國家負擔,有借有還。
至于操作方式,民工們說其實很簡單。現在大家都有身份證,管理也實現了網絡化,身份真假、家庭住址一目了然。只需核實了身份,就可以進行小額救助貸款受理,限額100—200元。也可以采取農民入會的形式專門成立全國性的“民工應急救危互助金”,平時民工在收入寬余時,以幾元、幾十元入會;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可以憑入會存單,進行應急貸款申請。數額也限定在100—200元,救急救危不救貧。
在與民工就此事進行討論時,我們提出:民工流動性很大,借了錢不還怎么辦?他們說,一是有身份證作證明,上面姓名、地址一清二楚,很好追償;再者,農民很講信譽,平時民工之間相互都有幫助,而且都樂于出手援助。能在危難時借到一些錢,心里十分感激,不會不還的。
警惕最大優勢變成高壓鍋爐
中國社會科學院從事農村人力資源研究的婁偉博士認為:彭洪等民工的遭遇雖然特殊,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進城農民工的生活、生存現狀。目前全國流動進城就業的農民工有9400萬人,像彭洪這樣住不起房、吃不飽飯的“都市游民”不在少數,如果按10%的比例計算,全國這樣的“都市游民”就有940萬。對他們不但缺乏救助,更缺乏應有的了解。他們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戶口在農村,農村對他們無從管理;他們生活在城市,城市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長期游離于城鄉管理之外,已成為一大社會隱患,必須引起高度重視。
農民工就業長期以來遭受各種有形無形的“壁壘”,在明顯不足的轉移空間里,他們盲目流動,無序競爭,情緒激烈。龐大的農村勞動力群體已形同一個“高壓鍋爐”。他們呼吁盡快建立、完善減壓機制,為這一我國最大資源優勢尋求有效開發利用之策。
一些專家指出,農民外出務工的主體是青年農民,與傳統農民相比,他們民主意識和反抗精神更強,對社會不公平的忍耐性更差,思想上易走極端。龐大的農村富余勞動力群體境況情緒如何,是今后中國最大的政治挑戰。
如何破解農村富余勞動力轉移這一難題,我們采訪的有關專家、官員、企業經營者和農民提出了一些建議和思路。一些地方也做了有益的探索。
國家及各級地方政府應把農村富余勞動力資源開發作為重大政治、經濟、社會問題,作為財富而不是包袱,制定明確的戰略部署,城鄉統籌,基礎教育與職業教育統籌。針對我國處于勞動力豐富、資金短缺、自然資源有限發展階段的實際,堅定不移地把勞動密集型產業作為戰略重點。城市和中心鎮立足于找準、做大自己的核心產業優勢,形成各具特色的優勢企業集群和都市圈,吸納更多的農村富余勞動力進城。同時創造寬松環境,大力發展各種類型的中小企業,使非正規就業成為農村富余勞動力就業的一個重要渠道。山東省即墨市堅持培育壯大針織服裝產業,形成了一條有機的產業鏈,包括4處專業服裝市場、120個專業村、2萬多專業戶、3000多家企業。全市27萬農村勞動力實現了轉移,還吸引了15萬外來打工者。
政府還應拿出專門力量和資金,制定長遠培訓規劃,建立健全多種成分并存、競爭有序的農村勞動力轉移教育培訓體系,把農民工引上“高板凳”。山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副廳長韓金峰建議,把城鎮預備就業培訓制度擴大到對農村富余勞動力的轉移培訓上,財政給予一定補貼。一些教育部門的干部提出,應健全農村職業技術教育體系,提高農村中等職業教育的比重,擴大職業教育辦學規模,在職業中學設置實用的專業課程,使職業中學畢業的學生系統地掌握一兩門實用技術。山東省威海市在這方面先行一步,取得較好效果。這個市專門制定了農村勞動力轉移培訓三年工作計劃,明確各相關部門的職責和任務。他們統一規劃管理、指導服務和監督檢查。市里一方面建立農村勞動力增長和意向情況定期報告制度,一方面充分利用政府部門現有職業培訓機構力量,積極鼓勵興辦民辦培訓機構,建設各類綜合培訓基地50多個。2002年以來,全市用于轉移培訓的經費670多萬元,培訓農村富余勞動力12萬人次,培訓就業率達65%。
2003年12月5日,失去聯絡多日的彭洪從武漢給我們打來電話,他說他仍在大街上露宿,工作也沒有著落,僅有的行李又被偷走。世界銀行駐中國辦事處的張秀珍女士等得知彭洪的遭遇后深表同情,多方協調幫他在太原一家企業聯系到一份工作。我們相信,隨著國家對農民就業問題的重視,像彭洪這樣的進城務工農民的日子,肯定會一天天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