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然愛上了北京來的女大學生,但油田的生活還是使大學生震驚了,對于這種艱苦而前途渺茫的日子,她從逃離到試圖改變以至最終的失敗都使她走向悲劇的結局。孟大然對她的愛也無法挽回一切。
孟老先是蹲著,后來雙膝落下來,兩只手始終沒有離開那些葉子,是些柳樹葉子,攤開在兩張對接的報紙上,幾乎看不到雜樣。現在,陽光穿過陽臺的柵欄晃了老人一眼,像是某種暗示提醒老人看到了葉子下邊的《尋人啟事》。老人怔了片刻,禁不住抽出報紙,隨著葉子的沙沙響動,報紙突然發生了斷裂,盡管老人在對接紙縫時手指抖得厲害,但老人還是看清了最要害的一句:尋找《這兒》的作者———樹樹樹。
孟老走到電話面前,恍恍惚惚地要通了那串號碼,僅僅說了兩句話,孟老就后悔了:都老了這么多年了,怎么還沖動呢?!
《這兒》是一首詩,是小梅在油田多年前自辦發行的小報上發現的。小梅在文聯上班,他所在的文聯同全油田一樣,也在喜迎油田的多少歲華誕,于是小梅向頭兒建議挖掘一下油田的詩歌資源,編一本詩集向“華誕”獻禮,頭兒痛快地答應下來。后來,小梅就像發現了油田的發現井一樣發現了《這兒》,但沒有誰能告訴他樹樹樹是誰?在哪?小梅只好在油田報上發了《尋人啟事》,不幾天,一個叫孟大然的老人與小梅取得了聯系。
小梅找到孟大然時,孟大然正往枕套里塞葉子,小梅有些迷惑不解,禁不住問孟老柳樹葉子怎么能枕?一枕定碎。孟老說枕不枕的吧,就是個習慣!這些枕頭里的葉子,我一年曬它一回。
小梅怔了一會兒,問孟老,樹樹樹是你的筆名?
孟老說樹樹樹是別人的筆名。
S油田的發現井發現以后,出沒這兒的人日漸多起來,楊鳴鳴就是在那時候站到這塊不毛之地上來的。這緣于她和孟大然在京城的一次碰面。那是一次慶祝S油田發現井發現的盛會,很有些人見人親的味道。楊鳴鳴問孟大然做什么工作。孟大然說我是S油田發現井的司鉆。楊鳴鳴一臉的驚訝,僅僅是驚訝也就完了,這時偏偏有一位楊鳴鳴的女友走過來,冷不丁地沖著她的臉蛋聞了聞,問鳴鳴搽的什么雪花膏,這么特別!孟大然也使勁吸了一下,說這樣特別的味道,我們那兒遍地都是!孟大然聞到了艾蒿的香氣,但他沒有說那是他們專門用來熏驅蚊蠅的。他說他們打井的地方花草茂盛,就像誰專門種在那兒等誰似的。后邊的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倆的話匣子,在那樣的年代說不準是哪一句把對方擊中,一種結局就這么注定了。
那時候,楊鳴鳴正在北京一所文科大學上大三,常常抱怨學校生活枯燥。孟大然卻在打井之余自造一些浪漫的情趣,寫成信件寄到楊鳴鳴的手上。他在信上說,他們下了班,到附近的紡織廠去跳舞,那兒的女工每次都送給他們每人一條香水手帕,如今他手上的香水手帕能夠做一件上衣了……他在信上又說,他們打井的地方擺滿了鮮花,鮮花好像專門是開給他們看的,他們受寵若驚,在一個晚上全都花粉過敏……楊鳴鳴就是在孟大然的這種一紙情調里來到S油田的。她沒有在信上說她要來,甚至沒有一點暗示,她想給他一個吃驚。但想不到吃驚的是她自己:這兒怎么會是這樣呢?!無樹,無草,光禿禿一片。太陽高照,楊鳴鳴跳下汽車就感到她的身影被誰釘了一下,腳下潮濕、稠黏,堿漬茫茫,她的眼淚刷地掛滿了臉龐,哪兒來的這般的荒涼呢?!
后來,孟大然收到了來自當地的一封信,信上說眼見的荒涼,使我真的不敢往前走了,我怕這種透心的荒涼。怎么就見不到一棵樹,甚至一棵草呢!至少現在我是害怕這種荒涼的。我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了。
下了鉆臺的人沒有誰見過孟大然這么頹然地躺在鹽堿地上,他把一張帶字的紙揉了又揉,不知道怎么處置似的,最終扔進自己的嘴巴,咽了。他想他見不到楊鳴鳴了,不知什么時候眼里的東西流進嘴里,又苦又咸。楊鳴鳴是荒原上的星星,明亮卻十分遙遠。直到有一天,開大卡車的葉曉蘭說北京分來了一些大學生,名單里有一個叫楊鳴鳴的。他說不可能。她說不可能你也得跟我去接大學生。他去了,果真就接來了楊鳴鳴,星星就落到了他的眼前。
楊鳴鳴見了孟大然就抹眼淚,孟大然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說一到你就哭,這要哭多少回?哭,怎么又來啦?楊鳴鳴像被針扎了一下,說我是被人隨手撥拉到這兒來的,就像一顆土豆。到了傍晚,孟大然陪楊鳴鳴在大荒原上散步,楊鳴鳴穿一件半袖的包腚褂,下擺拖到了膝蓋上,很扎人眼的,有人就窮喊:孟大然這小子半天就勾搭上了那個穿包腚褂的女學生!一群打井的男人像一堆可愛的猛獸鉆出板房,吼聲粗語一浪一浪撲到楊鳴鳴的后背:荒原上無遮無攔,孟要打她的井只能等到黑暗把荒原塞滿嘍!
楊鳴鳴咬住嘴唇,淚珠子撲嗒嗒地下落。孟大然想勸,話不知道怎么說,就掏出塊手絹,手絹皺巴巴臟兮兮的,楊鳴鳴怔了一下,接過來,擦了眼睛,越擦越流淚,濕了的手絹臟得不像樣子。孟大然說,你等著!撒腿像兔子一樣跑開了。楊鳴鳴看見他越來越小,后來又看著他越來越大,汗淋淋地拿著一只軍用水壺,他說洗洗手絹吧!
孟大然擰開壺蓋,楊鳴鳴在流水中投投手絹,濕濕地捂了會兒眼睛。再投時,壺里沒了水,孟大然說你等著,我回去借,我們每天每人發一壺水的!
翌日清晨,她也發了一壺水。想起手絹,她的眼睛眨了幾下。
在這兒,就憑一點孟大然也算是另類的人。打井的兄弟們中間,沒有誰像他兜里裝著塊手絹,一副酸毛死狗的樣子。你擦什么吶?他能擦什么,還不是擦鼻涕。現在擦的就多了……兄弟們拿他開心,多了些酸味。那個愛擦鼻涕的司鉆,怎么就掛上了一個愛穿包腚褂的女學生?有一天,上邊來了個梳大背頭的領導,問楊鳴鳴這兒火熱的生活怎么樣?她說這兒是一塊使風也感到孤獨的地方。領導立刻就掉了臉子,孤獨?孤獨什么?在場的孟大然不知道怎么圓場。
事后,孟大然批評了她,說現在這兒已經不孤獨了,我們來這兒之前那才叫孤獨。我們來之前,這兒的白天里一點陰影也沒有。
楊鳴鳴的眼睛忽然一亮,說你說的話是詩呢!
是詩?
在大學里,楊鳴鳴說,我經常寫這種東西。
孟大然忽然激動,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說你會寫詩這就好辦,這兒三天兩頭搞賽詩會,機關正缺你這樣的人。進了機關,最次也是在磚房子里上班,不像在荒原里,腳下的鹽堿能把人腌成肉干。
后來,孟大然找到梳大背頭的科長講了楊鳴鳴會寫詩的事情,但大背頭在他的辦公室召見楊鳴鳴時,并沒有提到孟大然。大背頭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楊鳴鳴,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聽見你說孤獨,會說孤獨的人不一般呢!孤獨什么?我一直在琢磨。我想我打不開你的身心,可以打開你的檔案啊!一看,不得了呀!你還是個文化人才!大背頭手舞足蹈,好像連頂上的頭發和底下的腳趾也活躍起來。來機關吧,你來了機關———大背頭停頓了一下,揚起食指向里點了自己的胸口,再揚手向外點的時候就滯在半空,一個勁地顫抖。楊鳴鳴問他怎么啦,他說他是激動的。如果他的手指照直飛到位的話,剛好擊到她右邊的乳,她不禁退了一步。
大背頭繼續說他的話,小楊同志,來機關吧,一切都會如魚得水的!大背頭拿腔拿調,像戲臺上的人。
這一次楊鳴鳴沒有后退。
她想她不屬于這兒的人,也許很快就能調回京城。這樣的想法讓她滋生了居高臨下的感覺,她沒有必要警惕“打不開你的身心”、“如魚得水”一類的話,甚至覺得這些話很好笑。她說,我不想調的。
為什么?
反正我要調回北京。在這兒調來調去沒意義。
大背頭的鼻子哼了一聲,說傻學生你從隊上到我這兒隔了四個級別,你到我這兒上班再調走,等于你已經近了四步。既來之,則安之,為什么還要走呢?
這兒沒有樹!
到了這兒的人,沒有誰還在乎這兒有沒有樹,只在乎這兒的石油多不多?石油多了,福氣運氣英雄氣氣氣旺盛,隨便撞上一股就夠你享用一輩子的!小同志,你也不小了,到了這兒就不要在乎這兒有沒有樹。這是我的至理名言,算是送給你的禮物。
楊鳴鳴進了機關,一天到晚趴在辦公桌上寫贊美詩,正煩的時候孟大然出現了,他的身后還跟了個葉曉蘭。
葉曉蘭說楊鳴鳴,孟大然專門請了假來看你!是嗎?不見得吧。楊鳴鳴笑了一下,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笑,他是坐你的車出來風光,順便來看我的吧。楊鳴鳴打量了他個上下,又把目光移到葉曉蘭的臉龐上。葉曉蘭低了眉,有點不自然。
孟大然大大咧咧地說,你知道我離你有多遠,我不搭車,還不走到猴年馬月?
花,鮮花呢?!楊鳴鳴說。
沒來得及準備。孟大然搓著手,說下一次吧。
下一次我就不要了,下一次我要那種味道!
葉曉蘭挺沒趣地退出屋門,又挺沒趣地爬進自己的車里,呆著。可不一會兒,孟大然也爬上了車。
葉曉蘭問回嗎?
他說回。
車跑出機關駐地,葉曉蘭看了他一眼,問他和楊鳴鳴說的什么黑話?他說哪兒是什么黑話,楊鳴鳴來這兒之前,他就親口對她說過這兒鮮花盛開,遍地都是她臉上搽的那種雪花膏的味道。葉曉蘭問他哪種雪花膏的味道,孟大然順手拍死了一只駕駛室里的蚊子,說就是熏這東西的艾蒿味。
楊鳴鳴這人又酸又尖刻,其實很不適合你孟大然的。葉曉蘭看了看他,沒有這么說。她不高興嗎?葉曉蘭問。
孟大然沒有吭聲。
葉曉蘭說,人家不習慣咱們這兒的環境,又沒有什么親人,你來看的次數又少,來一次吧還帶了我這樣的尾巴,人家當然高興不起來嘍!
我的空呢?媽的!上了鉆臺就很難下來的,就是撒泡尿也要一手扶著剎把,一手扶著下邊的老二的!話一出口,孟大然啪地拍了自己的嘴巴,我怎么流啦這樣的話?對不起呀,小葉。
葉曉蘭漲紅著臉,突然提了車速。荒原上無遮無攔,卡車輪子撒起野來比什么都痛快的……
后來的一天,司鉆孟大然像大男孩一樣哭得鼻鼻涎涎的,隨兜的手絹也忘了用場。隊長說,大老爺們了哭有個鳥用。再說還不是你自找的!誰讓你成天價想著天鵝肉來,吃沒吃成那是你的事,可干嗎牽扯上個葉曉蘭?還把人家坑進了醫院!沒見過你這么浪蕩的司鉆,是不是該把滿腦子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讓鉆頭鉆鉆啦!
孟大然跟隊長頂了嘴,說我給楊鳴鳴送了些熏蚊子的艾蒿,難道不該嘛!我說我們這兒遍地鮮花,我把她騙到這兒來,難道還不該送支鮮花滿足她一次嘛?
隊長說,你送你的人頭再送你的雞巴我也不說啥,可你不該連累了一個好端端的葉曉蘭!沒有葉曉蘭的腿,在這荒原上我到哪兒去找艾蒿和鮮花?你告訴我啊,隊長!孟大然攥起拳頭,蹲下來,狠狠地砸了堿地,一汪水漬洇開來。
葉曉蘭是井隊上的司機,她的汽車輪子比孟大然的肉腿能耐多了,孟大然說要艾蒿,她就駕車跑了一通,弄來了艾蒿。孟大然說給楊鳴鳴送去,葉曉蘭怔了一下,還是駕車把艾蒿送到楊鳴鳴手里,告訴她這是熏蚊子用的,聞味也行,當作雪花膏搽也是可以的。葉曉蘭想笑,忍了。楊鳴鳴有點掉臉地問他怎么不來?她說他的腿被拴在井臺上!葉曉蘭感到這個北京來的女學生不怎么懂得禮貌,她不想再把自己的汽車輪子當作他們之間的腿被用來用去的。可孟大然提出給他找把子鮮花時,葉曉蘭又沒有辦法來拒絕他了,只是說你這不是讓我上天嘛!寸草不生的地方,我到哪兒給你找鮮花?
孟大然提示說,出了荒原有個小鎮,過了小鎮有個縣城,縣城之外是省城,省城里什么都有的,你就把鮮花當成信來看,早晚能到我們這兒。
你要鮮花干啥?
我喜歡鮮花的。
你是喜歡那個北京來的女學生吧!
孟大然就咧了咧嘴,笑。
葉曉蘭想,你孟大然也就是自作多情吧,充其量是折騰了一場春夢。楊鳴鳴是帶翅膀的鳥兒,不飛就不是她了,可你孟大然呢,是在這兒生了根的,這兒什么花草樹木都不長的,可就是生長你這樣的打井人!這樣想來,葉曉蘭好像真的不在意孟大然給別人送花了。但鮮花到了他的手上,他轉過身,葉曉蘭分明覺得自己吃了醋,酸得自己無法忍受。
孟大然找人替了班,正是陽光逞著性子曝曬的時候,他讓葉曉蘭幫他跑一趟指揮部,說鮮花已經不鮮了,趕緊給楊鳴鳴送去!葉曉蘭說,牛皮紙的信件到了我們這兒還皺巴巴爛乎乎的呢,何況是沒有根的鮮花。怎么送?怎么送這些鮮花都會在路上死給你看的。
孟大然吹了口粗氣,撓了撓頭皮,掏出兜里的手絹,包扎了花的底端,說趕緊開車吧! 葉曉蘭說不,葉曉蘭說車有了毛病,恐怕跑不到楊鳴鳴那兒。孟大然還是說走,說跑到哪兒算哪兒。葉曉蘭煩煩地說你以為你去干什么大事嘛,我非得給你賣力!
孟大然愣了片刻,抱著他的鮮花走了。
葉曉蘭站著沒動,先是看著他的背影,后又看見他懷里的花,令她驚奇的是花的身子全都插進了鐵皮的暖瓶,花朵兒堆積在銀亮的瓶口,好像是從玻璃中開放出來的。他抱著暖瓶走,一步比一步緊,一步比一步大,有一些大顆的水滴從瓶口跳到花朵上,又從花朵跳到他的懷里……
荒原上的路看著近,走起來遠,眼見著水里的鮮花枯萎在了路上。太陽偏西的時候,孟大然忽然發現一支花的花瓣蔫了,莖也耷拉下來,不一會兒,這支花就沒了花的樣子!他把它從瓶口里抽出來,扔了,抽的時候小心翼翼,生怕傷害了別的花。扔了這一支,另一支也蔫了,直到沒了一點鮮花的樣子。以后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他走一段路,抽出一支花,舉起來看看,扔掉。趕路,抽花,扔掉……
太陽變成落日的時候,葉曉蘭的車趕上來,上來嗎?你!她看見他懷里的瓶口只剩下了一支花,花的細莖耷拉下來,花瓣兒縮縮的,隨時都會禿了頭的。她看見他的前胸后背和屁股全都濕漉漉的,就像落湯雞一樣。上來嗎,你?
我的鮮花死在了路上!你的車還來干什么?孟大然瘋了一樣,滿把的右手攥著一支花,左手舉高了暖瓶,一聲碎響落了地,地上多芒而晶瑩。你跑你的車吧!孟大然吼聲四溢。
荒原上的夕陽攤開來,血一般紅了,令人心顫。不一會兒,繁星滿天,天幕低垂得像覆蓋在他們身上。黑沉沉的荒原上,只有一輛車、兩個人和一支枯萎的花。他走他的路,她開她的車,好像互不相干地繼續著,一如黑夜與黑夜。
事實上,她的車在前面走,尾巴的燈光剛好能照到他的腳步。不知怎的,他緊跑一陣,到了車的前面,舉手喊停!葉曉蘭頭探出車窗,說你要上車?
我的花死了,誰還上你的車。孟大然說,你在我的前面干什么?
當你的方向和目標啊。沒有我給你帶路,誰知道你會走到哪個黑窟窿里去?
我的花死光了,我愛到哪到哪。孟大然有些神經質。
葉曉蘭不再理睬他,只顧開自己的車,但車尾的燈光剛好能照到他的腳步。葉曉蘭的車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向一個相反的方向開去,也就是說踏著她的燈光走路,離他要去的指揮部越來越遠了。發了瘋的孟大然當然蒙在鼓里。最終還是葉曉蘭停下車,等他趕上來,說現在夜也深了,離你送花的地方更遠了。你上車,我要問你一句實話。也許是哪兒說哪兒了,那就當沒有這一夜。
孟大然上了車,葉曉蘭恍然感到他的汗味像他的手在她敏感的區域撫摸著,禁不住一頭扎到他的懷里,環臂抱著他濕漉漉的襯衣。你這是干什么,我還要到楊鳴鳴那兒送花。他一邊說一邊往后仰著身子,手里攥著的花枝躲閃著,生怕傷了花的哪兒。
葉曉蘭受了侮辱一樣,渾身抖個不停,雙手扶著方向盤,支撐著,唏噓道:你和我相處得這么近,怎么就不……
不一樣啊!孟大然說,怎么說才能說明白呢?這么說吧,我幾天見不著楊鳴鳴就想得不行,像是一場病!和她在一起就想親她干她,瘋狂了一樣!和你在一起就沒有那種瘋狂勁。孟大然越解釋越慌亂,話都不知怎么說好了。剛才你都趴到了我的身上,我的東西沒有反應,不信你摸摸看……你個臭流氓滾到后邊去!
孟大然爬到后邊的座位上,喊冤似地說:我說的是實話啊!
駕駛室里開著燈,葉曉蘭從后視鏡中看見了他的臉,兩個人的眼光一對接,她就抬手啪地打翻了鏡子。
車瘋了一樣,狂進。
孟大然想,她把他扔到哪兒都不過分的。
孟大然的手中攥著一支花,其實那花早就沒了花的樣子,你說他攥著的是一根青青的稻草也是可以的。管她往哪兒開呢!他想。攥著花的手汗水特別的多。他看見了燈光,再看,再看,看見了指揮部的影子,楊鳴鳴就住在那樣的影子里。
孟大然的手中攥著一支鮮花,你說他攥著的是一根青青的稻草也是可以的。突然,卡車一頭撞到了墻上,他的腦袋一陣空白,隨后的事情他就不明白了。
他明白的時候,葉曉蘭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看不出哪兒受了傷害,但燒得厲害。醫生說受了驚嚇的人高燒是正常的。楊鳴鳴來看她的時候,她粉紅色的嘴唇激動地抽搐著:楊、楊、楊,我駕駛室里的那支鮮花,是他送給你的……
深夜送一支鮮花,這在當時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
那時候的S油田實行軍事化管理,紀律嚴明,葉曉蘭跑私車,孟大然辦私事,荒唐的事故又發生在指揮部的眼皮底下,什么樣的處理后果都算不過分的。孟大然受了處分,很快就離開了前線,到了勤雜單位。葉曉蘭呢,被人沒收了執照,出院后眼睛仍然腫得像鈴鐺,一碰到帶沙的風就疼痛。
這樣的眼睛怎么能開車?先養好眼睛再說開車的事情。大背頭和顏悅色,儼然一副心疼部下的樣子。
大背頭的名字叫洪常清,他在宣傳隊當指導員時,葉曉蘭是宣傳隊的炊事員。趕上“女這個女那個”在油田叫得很響的時候,她向指導員表白了到汽訓隊學開車的愿望。當時指導員正餓得不行,想吃鍋里的暄騰饅頭,葉曉蘭就彎腰給他拿,可能臀兒撅得那個了些,指導員的手便在上面摸了一把,她受驚收臀向后趔趄,正好靠在指導員的胸上,指導員的兩只手有意無意地全都停在葉曉蘭的胸上,嘴里還說沒沒沒事吧,我也就是順手的事情!你的胸脯里就像藏了兩只兔子啊!指導員拿了兩個饅頭走了,葉曉蘭的腿可就哆嗦得不行了。
據說洪常清在他領導的宣傳隊里沒有少摸女人或者女孩子的屁股,有的女人說他見一個好一個,他說他至少隔了兩層布摸一把,能好到哪兒去,也就是做了些發現美和肯定美的工作。隨后的幾天,葉曉蘭見了指導員就有躲的意思,但直到人事員通知她去汽訓隊報到,指導員也沒有怎么她。但她鐵了心不再回來,學成后自己要求去了前線的鉆井隊開車。
現在出了事故,葉曉蘭沒有什么猶豫地找了老領導洪常清。洪說等她的眼睛好了再說,她說只要不哭眼睛就能好,洪說那你就別哭,她說回到車上她就不會再把自己的眼睛哭腫讓別人來看了,洪說愛哭的姑娘,那就讓你回到車上,往后可別見了哪個男人都想流淚啊!事實上,在這片荒原她只對兩個男人流了眼淚,一個是洪常清,另一個是孟大然。
孟大然到了勤雜單位,頭兒說到了我手下的人大都是犯了錯誤的,那你就去種樹吧!
種樹?孟大然有些急,吼著說你們誰種活過樹?
頭兒說,我們種不活不等于你種不活。你還年輕嘛!
你要搞清楚啊,我可不是犯了什么大錯誤的。
頭兒打了個哈哈說,種棵活樹送給你相好的看,不比到外邊弄一棵蔫蔫花巴結人家北京姑娘強嘛!
后來的一段日子,孟大然挺自由的,頭兒對他也挺寬松。頭說大然啊你失去了鉆井的剎把子,不能再失去那個北京姑娘。大然說我根本就沒得到過什么,無所謂失去的。頭兒說我是讓你有事沒事的勤到她那兒黏糊去。
有一天的下午,孟大然到了楊鳴鳴那兒。楊告訴他晚上洪科長要她到他的辦公室加班改詩,說是宣傳隊等著排練,并一再囑咐孟大然要在近處陪著她。其實,這是一種暗示,只是孟大然沒有明白罷了。那個晚上,楊鳴鳴擔心會發生什么事情。她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
修改詩歌的過程就是洪常清科長用眼睛引誘她的過程,整個過程他的目光像一把金屬的鉤子或者像一只手。后來,洪科長突然抬手拉滅了燈光,楊鳴鳴兩眼漆黑,只感到臀兒和背被箍得緊緊的,渾身動不得,迎面的一張嘴要把她生生吞下去!楊鳴鳴像一只困獸,她身上能用的骨骼和肉都用來反抗和掙扎,最終還是一把椅子解救了她。不知道椅子先絆了誰,摔倒了兩個人,他本能地松了綁,她就借機爬起來,打開門,沖到門外,沒死沒活地,一口氣喊了三遍:孟大然!孟大然!孟大然!
孟大然從一個門洞里躥出來,手里抓著一把撲克牌,楊鳴鳴跑上來,一個巴掌抽了他的臉:你、你、你,叫你守著我的……
孟大然手中的撲克牌撒了一地,滿臉的愕然;楊鳴鳴抽了他,又撲到他的懷里。門后涌出一堆人,有的人空著手,有的人手里攥著撲克牌。
孟大然第一次與她這么親密,只感到了她電一樣的柔軟和彈性,至于親密的因由他一時還沒往心里去。洪、洪、洪是個披著紅旗的狼!楊鳴鳴憤怒地罵了一句。孟大然這才清醒,注意到洪常清的辦公室里黑著燈。紙里包不住火,受驚嚇的是楊鳴鳴,但損失最大的是洪常清,洪常清的臉掛了彩,作風問題擺上了桌面,人見人明白的。問題的要害是,洪科長由此降職,淪落成了另一類人。
事情并沒有就此完結。
一天的晚上,孟大然找到洪常清說要擺平,洪常清正在惱頭上,沒好氣地甩了一句:擺什么平?小母獸的爪子那么利害,我連根草皮都沒蹭著!我已經掉進了坑里,你還想怎么擺平?孟大然攥了拳頭,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戲子,我看你就是找揍!
洪常清沉了臉,脖子一歪,說你是她的什么人?美麗的姑娘人人愛,興你不興我,這是哪國的理兒?
孟大然咬了咬牙齒,說你是有老婆的人!
正因為我有了老婆,我才成了一個愛好美色的男人。洪常清陰陽怪氣。
你這樣的人怎么當了領導?
那是領導的事。現在,我當不成領導了,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要揍你!
接下來的擺平事件就在兩個男人之間發生了。
洪常清說喝等量的酒,然后打,爬不起來的,就輸了。孟大然說,我和你不存在輸贏的問題,你欺負了鳴鳴,我就要揍你!按你的招,算照顧了你。不過,我也得出個招:咱倆在荒原上找個起點,然后一直走下去,直到有一個趴了窩,另一個站著的,掄起拳頭甩開腳,揍這個趴窩的家伙!
洪常清笑了笑說,我力氣不如你年輕,你酒量不如我大,理論上挺公平的。
孟大然說,我讓你一把,先按你的來。
洪常清說謝了。
找到了酒,到哪兒去喝卻成了問題。那時候不像現在遍地是飯店酒館,那時候喝酒吃飯不外乎三個地方,家里、食堂和送飯的卡車旁。現在,兩個人拎著酒瓶子到了一根電線桿子下,開喝。
酒過三巡,誰都沒有醉意,洪常清動了心眼,說小孟啊,你離開了井隊就等于離開了根呀,和一幫娘們孩子種樹,活得有些窩囊!樹能種活就像我能娶到楊鳴鳴,簡直是白日夢!洪常清的表情很夸張,說話柔中帶刺,小孟啊,你看樹也種不活,人也要飛走的,你還年輕得什么勁啊!洪的話音剛落,小孟就仰脖喝了個杯底朝天。
孟大然又灌了幾杯,就完全不曉得這酒喝的是為什么了。起先洪常清心里發笑,后來就笑不起來了,他發現窩囊大然就是窩囊自己,折騰大然就是折騰自己。不一會兒,兩個人都醉了,就像汽車輪子甩在水泥電線桿子旁邊的兩攤泥。直到葉曉蘭的出現,洪常清才有了點人的樣子,仰著嘴臉問她來干什么,她說來收拾一攤泥。
我嗎?洪常清問。
葉曉蘭搖搖頭。
那么是他啦?洪常清指了指靠著電線桿子的孟大然。
葉曉蘭說是的。
洪常清說,醉的表情真是比死了還難看。
都是你惹的。
我?我就不明白了,孟大然就那么好么,葉曉蘭?洪常清趔趄了兩步,手臂伸到孟大然的腋下,吭哧著力氣向上擼了一把,說你小子艷福不淺,成了泥也有姑娘趕著來給你收拾的。不過,我也得問問你,楊鳴鳴就那么好么?這話,洪常清是說給葉曉蘭聽的。
葉曉蘭站著不動,洪常清說小葉你來幫幫我呀,小葉還是一動不動。
洪常清把孟大然架高,孟的腰板和腿就直起來,臉面對著電線桿子。洪轉到電線桿子的另一側,拉緊孟大然的手臂,就像拴繩子那樣拴在了電線桿子上,一邊拴一邊說:小子,是攤泥也要做棵樹,做樹,懂嗎?咱這兒的樹,不論死活都要站著給人看的!
不知怎的,葉曉蘭眼簾翕動,淚水漲滿了眼眶。
孟大然是一攤醉泥,卻直挺挺地貼著,看上去像抱著電線桿子一樣。
葉曉蘭你來幫幫我。洪常清的一只手按著孟的手臂就像按著一個繩扣,另一只手摸索到孟的褲腰,抽了孟的腰帶,說我把這個小子拴在電線桿子上,讓風刮醒他。
孟大然的褲子刷地淹沒了腳腕。
葉曉蘭一怔,紅著臉沖過來……
事后,孟大然知道洪常清涮了他一把,新仇舊恨涌上來,他執意又把洪常清拉到那根電線桿子下面,說這兒是起點,我們倆繼續過招吧。
兩個人就毫無目標地走下去,走下去,不見了電線桿子,井架子也成了黑點。奇怪的是,洪常清沒有累的意思,邊走邊說跟你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年輕了。
孟大然跨著大步,隨意地說,你感到年輕就好。
洪常清說,這樣干走這多沒有意思,好像是為了愛情而實際上是在腳淫!
孟大然一驚,收住腳,回頭時無意間看到了后邊的一枚黑點。正是這枚黑點改變了這件事的結局。
那是什么?
不是車輛就是人。
黑點越膨越大,是向他們走來的人。
洪常清斷定來人是葉曉蘭,就說,收拾你的人來了。
孟大然就愣著,不動。
洪常清說愣著干嘛,往回迎迎吧。
孟大然還是不動。
這是個態度和禮貌問題,不往回迎怎么能行?洪常清轉了身往回走,孟大然就不知不覺地跟上來。洪看了他一眼,心說跟我斗你還是個雛啊!
果然是葉曉蘭。
洪問小葉來干什么?
小葉說,我來收尸。
收誰的尸?洪又問。葉曉蘭沖著他沒好氣地說,反正不是收你的尸,你當過大官,孟大然惹不過你的。
孟大然說,小葉你不該摻和進來。
小葉說,他當過官的,說不定用啥壞心眼子害了你。
洪常清打了個哈哈說,你看你孟大然多有福氣,不論死到哪兒都有人跟著你收尸。這比咱們這兒的樹強多了,樹死了,來年種樹的時候才會有人想起它。
洪常清總愛拿樹作比,似乎注定了后來他與樹的生死聯系。他與孟大然的兩次過招一次不落地傳到領導的耳朵里,領導找他談話,他很不在意地反問玩玩有什么不好?玩的結果是,他被一擼到底,什么官銜也沒了。領導說,你也去種樹吧,省得玩起來沒有伴。洪常清到了植樹連,沒幾天葉曉蘭也來報到,洪說小葉你怎么又跟來了,葉曉蘭瞪了他一眼,沒言語。
洪常清說小葉,怎么著我也曾經是你的領導,你對我別這么恐怖好不好?
小葉說不好。
小葉想像自己是一塊木頭的塞子,生生被一只錘子砸進了植樹連。她的事故車被人下放到了這兒,她的人也就跟了過來。有些事,也是命,躲都躲不開,干脆就認了。到了這兒也沒有什么不好,問題是后來楊鳴鳴也到了這兒,事情自然就不那么妙了。
楊鳴鳴到植樹連,是上級領導的安排,還給她戴了頂連長的帽子。領導找她談話時,講到洪常清和孟大然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她說他們做得無聊,與我無關。領導說,你到了植樹連,他們就是你的部下,與你的關系就大了。你是大學生,組織上提你當連長,也算是讓你坐了一級火箭。先把樹種好,到時候你想回哪兒,我們都會敲鑼打鼓歡送你的!去種樹吧,我們在這兒安營扎寨,我們這兒不能沒有樹!領導說這話時,瘋了一樣。領導的額頭上有一片記,有一次領導指著自己的脖子說,黑的是油滴,青的是樹葉子。現在,領導有了石油,領導就缺樹葉子了。
楊鳴鳴剛到植樹連時不怎么開心,后來他們把樹當作樹種起來了,仿佛什么都像該死的樹一樣過早地死在了坑里,她就無所謂開心不開心了。洪常清雖然被他的上級領導削成了平頭百姓,但當過領導的遺風還是存在的,動不動就愛這個那個地指點誰,嘴上沒個把門的。比如現在,正要開連務會的時候,守著一屋子的人,他說他要刮刮咱們的女連長,并一再強調,是刮她的思想,而不是刮她的什么宮。孟大然隨手抓了把鉗子,做著擰的動作走向老洪,這時候楊鳴鳴正好從他倆中間穿過,孟只好作罷,可老洪卻正經起來,說:
會前,我先插點內容,是對楊鳴鳴的。直說吧,楊鳴鳴要入鄉隨俗,不能白天黑夜都抱著個回京的夢。在這兒種樹本是一件絕望的事情,你這么三心二意的,我們這些啥夢也不抱的人怎么辦?領導讓你帶領我們種樹,你就把樹當作樹種就是了,若是死貓逮著活耗子,那就是活的紀念。就算我老洪開導你吧,在這兒打口油井算不上什么本事,可在這兒侍候活一棵樹,就是一個比天還大的貢獻!
一屋子的人看著楊鳴鳴,楊鳴鳴不說話,臉白一陣紅一陣,嘴唇繃得很緊。老洪說楊連長,我可不怕刺激你!楊鳴鳴揚了臉,長發甩到了腦后,說,有這么些樹陪葬我的青春,我不怕在這兒種樹!楊鳴鳴的嘴唇和手一并哆嗦著,她的話似乎在一屋子的臉上涂了悲壯的色彩。
這兒栽樹,三月青,四月黃,七月進柴房!栽樹的后面跟著拾柴的。這一年九月的一天,楊鳴鳴就見到了那種陣勢,遠看像一群螞蟻,近看是一群鄉民,他們見了樹就拔,拔了樹就抱在懷里,滿了懷就存到屁股后面的獨輪車上,三五成群四五一家,趕大集搬大家似的。楊鳴鳴上了火喊人去阻止,老洪就潑著涼水澆她,說反正我們明年也要拔的,老鄉現在拔了,就省了我們明年的力氣!再說老鄉拔了當柴進灶堂,我們拔了沒用場的,讓它們發發熱放放光不比爛掉強嘛!
不行的!楊鳴鳴吼起來,像一頭護犢子的母獅子,沒有誰見到她這個樣子。在場的職工沒有什么含糊地跟著她沖到老鄉面前,孟大然扶著一棵樹說,你們不能這樣的!
不是每年這樣嘛!老鄉很奇怪的樣子。
今年不能這樣!
明年你們種不活,后年俺們還會是這個樣子!一個柴棒一樣的老鄉伸著脖子,裸露的肋骨一跳一跳地。
要是明年你們拔了我們的活樹,我們就會動刀子的!孟大然的氣話說得很足。
楊鳴鳴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回去,但她還是幾步一回頭地望望老鄉拔樹的場面。剛才發脾氣的是她,往回走著打蔫的是她。到了晚上,她難以入睡,即使迷糊著了,也聽見樹根與土壤分別時發出類似冰塊斷裂一樣的聲音,直到深夜她還被這種聲音困擾,索性坐了起來,想:樹根扎不進土壤,哪兒來的斷裂聲呢?她知道這是幻覺。
楊鳴鳴想起剛到植樹連時,一位老樹人的話:這兒是退海之地,地勢低洼,土地鹽漬化十分嚴重,在這兒植樹,我們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現在輪到你們這一代了。現在一想,她就心頭發顫,眼睛淚光光的。實在忍不住了,她就穿衣下床,走到對面敲了一扇門,喊了孟大然起床,一屋子的男人鬧鬧哄哄地,說洋學生連長想事想得受不了啦!
孟大然問她出了什么事,她說她睡不著,要他陪著走走。他說這好辦,可以陪她走到天亮的。剛剛走了幾步,她就發現他倆的身后有人,轉過身來看到門口站著的葉曉蘭。楊鳴鳴說我下床的時候小葉還在睡呢,怎么轉眼就站在了燈光下?孟大然一下子把她摟到懷中,邊吻邊說,我就是要親給小葉看看的!免得小葉對我藕斷絲連。
楊鳴鳴擺脫著說,別假公濟私了,我喊你出來可不是干這個的。我是讓樹鬧心鬧得慌,鬧得我這么一副沒黑沒白的樣子!不能這樣下去。我想回京找所大學進修進修林業,睜眼瞎子種樹種不出名堂的。孟大然愣了一下,問她是不是個什么借口?她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他聽見她的頭發在肩頭摩擦,酷似一陣水泡爆裂的聲音包圍著他,他像突出重圍一樣,熱烈和沖動集中到了手上,十個指尖一跳一跳地扯著她身上的布,她喘著尖氣說不行不行堅決不行呀!你看你看我的扣子哪兒去了?她回頭望了一眼,好像葉曉蘭還站在泥巴房子那兒。
那些泥巴房子沒遮沒攔,像一個不穿衣服的人生生被扔在了荒原上。剛住在里面時,到了晚上她連衣服都不敢脫的,好像有人隨時就能闖進來,后來敢關起門來洗澡了,脫衣睡覺就沒有什么不習慣的了。可現在因了她和孟大然的關系,她再和葉曉蘭住在一所房子里就成了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她要出去進修請示哪個領導呢?
當然是額頭上有片記的那個領導,孟大然說,他在這兒就是天。
入秋時節,楊鳴鳴去了北京進修,來年春天返回,這期間發生的一件事情,讓她懷疑孟大然是一個用情不專的人。
事情發生在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荒原,葉曉蘭在上面參加了幾天的青工培訓班,回來時路都藏在了雪下,她只好估摸著往回趕,問題是肯定趕上了夜色,夜色把她眼里的目標全吞沒了!若是個男人,也得把蛋子嚇回肚子里,何況是葉曉蘭?大雪封路,葉曉蘭學習結業,都很真實,后邊的猜測和擔心發生在老洪身上。臨近傍晚的時候,老洪找到孟大然說,晚上葉曉蘭要趕回來,黑燈瞎火的,你還是去接接吧!楊鳴鳴不在,你是副連長,你也該為葉曉蘭貢獻一份熱心腸!你是她的老領導,怎么不去?
我有前科,別人會想壞我的。我沒啥,怕壞了人家姑娘。
孟大然怔了很長時辰,說:老洪,你幫我把隊上的手電筒全都給我集中起來,越多越好!
老洪不解,但精神一振:好的!
晚些時候,老洪看見孟大然的腰上掛了一圈的手電筒,筒頭朝下,老洪十分吃驚地喊道:孟連副,你這是給自己壯膽,還是炸敵人的碉堡?
孟大然大笑。
老洪盯著孟大然走進夜色,老洪想,小孟耗完腰上的電量,他得走多少路啊?葉曉蘭是守紀律的姑娘,肯定要歸隊的,你孟大然去接就對了,楊鳴鳴有什么好?葉曉蘭才是你要討的老婆。
接下來的事情是老洪不知道的。
孟大然在看不見連隊燈光的地方停下腳,跪下來,雙臂插進雪的下邊,用力向懷里刮,一下又一下,直到懷里的雪堆抵達他的下頦時,他才站起來把雪堆拍實,然后再換一種堆雪的姿勢讓雪堆升到齊腰高,再拍實,最后在雪堆頂上插一支亮起來的手電筒,喇叭狀的光柱射向天空……
他看了一會兒光柱,覺得很不柔和,便把電筒的罩子擰掉,再看雪堆頂端的光柱就是另一番景象了:近如帶芒的果仁,遠如星星,又鮮又亮。后來的事千篇一律,他每走過一片雪野,就堆高一堆雪,頂端插上一只擰掉罩子的電筒,雪頂的燈光一如指路的星星守在那里……
腰圍的手電筒全部插在了雪路上,他禁不住回頭看看,一條星星河亮在迷茫的雪野。他坐在最前邊也是最后邊的一顆星燈面前,見雪粒子凍硬了他的鞋幫和褲管,卻始終沒有見到葉曉蘭的影子飄來。
他背后的星光越來越暗,越來越少,連離他最近的那一顆也漸漸地熄滅了……
而他的心頭仍然很熱。
他借著積雪的反光,把目光伸到前方再前方的雪野,屏住呼吸諦聽著,諦聽著,只有風卷雪粒子的聲音沙沙地走過。
葉曉蘭沒有在這個晚上的雪野出現,孟大然找了老洪算賬,說你是不是又在涮我?老洪說我是認真的,我的罪在于我的判斷。葉曉蘭知道了這件事,感動得不行,見了孟大然說,知道你那樣接我,我死活都會往雪里撲的……葉曉蘭的泣聲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眼淚汪汪的。孟大然見狀,掏出手絹,正是這塊手絹惹了麻煩。葉曉蘭用他的手絹抹了眼淚后,攥在手心,一直攥到他離開,也沒有還的意思。她攥著他的手絹,就像攥著他的嘴唇和鼻梁,攥著手絹的手羞羞答答,像半開半閉的花蕾。孟大然躲著她的眼睛,心慌地離去。
葉曉蘭把他的手絹搭在自己的床頭過了冬,直到楊鳴鳴進修回來,她還是把它掛在那兒,她的召示楊鳴鳴一見就能明白。手絹是楊鳴鳴送給孟大然的,愛用手絹的他有一點女人氣,但她喜歡他的干凈和自造的浪漫。她搬出了集體宿舍,住上了單人房間,忙上了工作,淡了手絹的事,也沒有怎么特別地想一想,他的情是不是還分到了別處?
進修回來的楊鳴鳴有了很多想法,數著指頭說話,一口氣點了多種樹的名字,然后又加重了語氣,說要對它們統統進行馴化栽培和篩選化試驗,要像這兒的人一樣,能在這兒活的,都是能扎下根的!孟大然說,你別嚇著我,你說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拉套,出苦力,當牛做馬也是你一句話!楊鳴鳴刮了他的鼻子,很有氣勢地說,我們要在荒原上建一個苗圃基地,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紀!
在荒原上建一個苗圃確實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壓堿排堿隔堿所有抵抗鹽堿的法兒能使的都使上了,大片的苗木來到荒原,苗圃一下子成了荒原的中心,可苗圃的中心在哪兒呢?種下了數不清的樹苗,大片的綠色讓楊鳴鳴他們看著興奮,也讓路過這兒的人看著眼暈,可這些苗木明年還有哪些能綠呢?!楊鳴鳴企盼著明年,又怕明年讓他們失望的。
明年來了,開了春,苗圃里流水不斷,鹽堿還是止不住地浮出地面,結成了細細的白脈,像樹苗們風干的淚痕。春天過了,夏天到了,大多的樹苗沒有綠起來,走進這樣的苗木林子,再好的心性也會敗的。楊鳴鳴和孟大然在林子里呆了很久,看看這棵,看看那棵,好像沒有比死亡更簡單的事情了。
絨毛白蠟死了。
國槐死了。
合歡死了。
月亮升起來,高過苗木,升到他倆的頭頂時似乎就終止了行程。四周的苗木靜靜地,靜得了無生氣,就像在病房里。他倆見不到外面,站著的死亡把他倆吞沒了。死亡的靜就像在病房里一樣。
紅柳好像活著?活著,活著啊!楊鳴鳴的手攥成拳頭,抱在胸前,抖了幾抖,忽地又雨點一樣擊打著孟大然的胸脯。孟大然一下子把她摟到懷里,抱緊,緊得倆人誰都喘不過氣來。月亮沒有滑動,它的光芒清涼地照著兩個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重疊的身影好像被什么一下子扯疼了,月光散亂著,花了地,地上的鹽堿越發像細絨絨的毛毛鹽。樹苗在動,死了的苗發出奇怪的叫聲,活著的苗游絲一樣呻吟,細弱的身子撐著幾頂花芽一樣的葉子,扁扁的葉子盡了最大的力氣伸張開……
孟大然手忙腳亂,顧了這顧不了那,好像只剩下了如河的汗水和粗壯如牛的喘息。楊鳴鳴站著的身子受了擠壓,擠壓越來越緊,緊得容不下一滴水、一絲空氣、一把閃電的刀子,她趔趔趄趄地退著,退著,樹們撐過她的小腿大腿臀兒和腰直到背,她才有了背靠的感覺,可那棵木本的植物根本經受不住來自肉體的沖擊,倒了的樹苗也是一棵樹啊!樹倒她倒,她倒他也倒了,他這才得了要領,得了用武之地,她還沒有來得及罵一聲,就感到骨頭開了天大的縫隙,隨后的疼痛又一次讓她把一枚扣子咬碎了……
她就那么躺著,他的抱像清澈的水籠罩了她,她這才感覺自己仿佛躺在一條河里,自己也成了一條小溪。月亮西斜了,她就嬌氣地說她疼得站不了地,他便軟軟地把她抱在了懷里,這時候她還覺得他的皮膚把她罩得嚴嚴的,不禁怪怪地想到:他倆就像一顆樹種子的兩半,就是下了這兒的泥土也還是被包在種殼里,指望哪年有出頭日子呢?
看看苗圃,看看苗圃里的樹還有哪些真實地活著?這天下午,楊鳴鳴一行走進林子,但她避開了那棵樹,一想她就心跳得厲害,慌慌地把他們帶出了林子,就地坐在了地頭。我們采取了那么多的措施,怎么還有那么多的樹苗不活呢?楊鳴鳴說。
這兒的地可不像女人的肚子那么直接,讓它懷孕必須有強硬的措施!老洪說。老洪話粗,理不粗,但楊鳴鳴聽不下他的話了。風刮過來,像一只抹了沙的大手摸著她的臉,眼也睜不開了,她恍然地想到自己早就被這兒的風刮沒了原樣。她站起身,背著風,沙塵也隨她高起來,仿佛有一只粗糙的手拍了她的臀兒,那點疼本沒有什么,可它像一枚觸點打通了她的肉體,生生漲漲地疼:她怎么會那么輕易地把最珍貴的一道檻交了人呢?其實,那檻兒也是一座崖,崖上的美麗,落了崖的,就一敗涂地,永遠不再了。這時候的楊鳴鳴眼簾急劇地翕動,比她腳下的鹽堿更咸澀的東西奪眶而出……
后來到了覺事的時候,楊鳴鳴身上的淚水反倒逼不到眼眶了,那一陣子她狼狽不堪,僅有的一絲興奮和喜悅也像腳指甲里的泥。她能往哪兒躲,她又能躲到哪兒去?身子是看不出問題,可身子里的孕事卻讓她像一個壞了胃口的人,嘴巴閑不住地喲、喲,一只高音喇叭的宣言隨風而去。那一陣子,楊鳴鳴要做的,就是與孟大然的親近,在食堂在野外,湊在一只碗里吃飯,喝一只軍用水壺里的水,白天里做給人看,但到了晚上就沒了他的事。去做掉的那天,她帶了他去,做了回來,她要他把她抱進了苗圃,放到那棵樹旁。她疲憊地說,就這么一次就把我折騰了個夠啊!她的聲音虛若游絲,隨時就斷的。那棵樹在月光的晚上先斷后倒,根須露了天,死了的樹,便被清出了苗木林子,但它占過的坑位還在的,楊鳴鳴忽然抽泣起來,有些神經質地吶吶道:這兒,是長子的遺址……長子不在了……長子不在了……我們都有過長子的……
苗圃就是苗圃,怎么能讓苗圃成為苗圃的遺址?他們從頭再來,這一次與以往不同,這一次是先燒荒,后趕堿,再下苗,事情弄得有些大,自然就牽來了那位臉上有石油又有樹葉子的領導。下了布頂吉普車的領導,一見楊連長就說:小楊啊,我來參加你們的燒荒,歡迎不?楊鳴鳴說當然歡迎。
老洪湊上來說,我們四肢朝天歡迎大領導!
領導說那不叫歡迎,那叫牲畜急命!
老洪愣了一下,心想幾月不見,領導這么幽默了,領導心情好,老洪說話的膽子就大了許多。老洪說領導,我想向你提個要求?
領導很干脆地說,提!
老洪說,能不能讓宣傳隊來慰問慰問我們?也不用帶什么文藝節目,跟我們跳跳舞就行。
領導說,跳舞不好吧?到時候你的腦袋又聽你的屁股的,我可不希望你在我面前惹是生非。領導沉了沉說這樣吧,最近工會要搞一場詩歌朗誦會,我讓他們搬到你們苗圃這兒來進行,好不?
在場的人都說好。
楊鳴鳴說,那我們作好準備,就在那天晚上燒荒,也算是一場篝火晚會。到時候,我也朗誦首詩。
領導說好啊,但舊作不能登臺。
這天晚上到了很多人,本來熱熱鬧鬧的晚會因了一項議程的插進,弄得有人竊笑有人哭了鼻子。死了的樹苗分片集中,一堆堆的柴禾棒子胡亂地躺著,煙火過后它們變成灰,再回到泥土里肥壯苗圃。煙火升起前,臉上有石油又有樹葉子的領導臨時決定,要向這些躺下來的樹默哀,愿它們化作泥土更護樹!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這樣的陣勢難免有些滑稽,于是有人笑,有人哭了鼻子。笑的人因為懼怕領導,也就是竊笑,但哭的人誰也不懼,泣聲是她自己的。
哭什么呢,葉曉蘭!
那么多的人只有葉曉蘭在哭。老洪暗想,她是借死了的樹哭她剃頭挑子一頭熱的愛情。哭了也就哭了,沒了哭聲也就不被人在意了。煙火升起來,場面熱烈了,只是風把煙氣刮得橫也不是,縱也不是,肥肥胖胖的,無論他怎么側歪著身子,煙氣還是嗆了鼻子,辣了眼睛。煙氣的形狀就是風的樣子。
晚會就在這樣的風和煙里進行,老洪有一搭無一搭地聽了幾首詩朗誦,朗誦者大都是機關的干事什么的,眼下他們把種樹的人狠狠歌頌了一番,散了攤子后,他們立刻就會成為領導的隨從。楊鳴鳴上了臺,老洪便踮腳引頸,好像她在高處拽了他的頭皮,她的聲音裹著煙氣灌進了他的耳廓———
這兒很少刮風
一年只刮兩次
一次刮半年
這兒的風很小
連一片秋葉也吹不下來
這兒沒有樹
這兒的陽光很充足
我們沒來之前
白天里一點陰影也沒有
我們在這兒干幾十年了
打了好多井
抽上來好多油
蓋了樓,種了樹
樹長得很高很粗了
現在我們的孩子生活在一座城市里
老洪對楊鳴鳴的詩歌有些敏感,如果不是因為詩歌作怪,他怎么著也不會來侍候這些沒有出息的樹。老洪心情不好的時候,免不了想起前因后果,總覺得那一陣子的賽詩會像滿天的沒頭蒼蠅惡心了自己。但楊鳴鳴的《這兒》,好像一下子扯斷了他的哪根神經,這哪兒是現在?誰又知道多少年后會不會是她想像的這個樣子?我們是能在這兒打好多井,也能在這兒抽上來好多油,但我們種的樹能在這兒長高長粗嗎?哪一代的孩子能夠生活在一座城市里?
晚會散了場,能走的人都走了,這些種樹的人收拾著亂亂的場子。老洪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楊鳴鳴,你的理想把我的骨頭都酸透啦!
與偌大的荒原相比,苗圃也就是個巴掌大的地方,他們就在這個巴掌上勞作,一年又一年地壓堿排堿隔堿,一年又一年地育苗試種,苗圃總算有了活著出土的苗木,有了這樣的基地,到處種樹的日子還遠嗎?
這日子眨眼就到了他們的手下。別處養的苗木不給我們活,我們自己養的苗木怎么著也得給我們多活些日子!移栽苗木的日子彩旗獵獵,好像一陣風就讓苗圃七零八落了,挪了窩的苗木,死了大多數,活下來的綠就成了家珍。楊鳴鳴常常在夜晚,把綠芽想像成散居在荒原上的火苗,只要她閉上了眼睛,火苗和火苗就連成一片,甚至把干枯的樹桿也照得通體綠亮了。每每這時,楊鳴鳴就有點沖動,這一次她忍不住披衣下床,混混沌沌地跑到了一棵樹邊,驚訝地發現,這棵白天沒有一點生息的樹,夜間卻冒出了綠芽,綠芽!她舉手摘下一星綠芽,攥著手心往回跑,一路狂喊敲了孟大然的門,驚醒了他,也驚醒了很多人。
楊連長怎么啦?種樹種成精啦!
探頭的,回了頭;邁腿的,回了門。夏日的后半夜,正是夢鄉的時分,人們很快就忽略了眼前的事情。只有葉曉蘭盯著那扇窗戶,怔怔地發呆。睡下又起來的葉曉蘭穿得很少,好像把自己的身體忘到了一邊,她看見窗戶里的影子貼成了一塊……她的腦袋轟地一下,好像從上到下的熱水燙了她個透!她傻傻地看,又似乎什么也沒看見,但轉眼間她就感到渾身沒有一點舒服的地方了,好像別人偷了她的人,恨得她牙齒咬破了嘴唇……
我喜歡新長的樹葉……樹葉喜歡我的愛……我喜歡樹葉的愛……我的樹葉哪兒去了?……
葉曉蘭聽著別人的夜,心里惡狠狠地罵道:流了小人的楊鳴鳴都騷到樹上去啦!罵了人的葉曉蘭越發痛苦,好像從這個時候開始,她才真的明白自己到了應該徹底忘掉孟大然的年代。
后來的事情很難意料了,楊鳴鳴繼續在夜里看她的樹葉,弄得孟大然懵懵怔怔地,只有他知道她在夜里看見的樹葉其實什么都不是,是的只是一片片影子,可到了白天她就忘掉了夜游的經歷,到處舉手摘下了真的樹葉,放進一只大個的竹籃,邊摘邊說:
樹葉子就是見證,樹葉子見證樹在這兒活過!一棵樹我只要它一片葉子,到了夠塞兩只枕頭的時候,我就該出嫁了,當然嫁人要嫁種樹的!
楊鳴鳴癡人說夢似的,大多數人并不覺得什么,少數的人懷疑楊鳴鳴的腦子出了問題。這問題在孟大然那兒得到了印證。老洪問到楊鳴鳴的夜游,孟大然罵了句狗日的樹!葉曉蘭不問楊鳴鳴的夜游,孟大然卻嘆了口氣,說楊鳴鳴到了需要有人照顧的時候,尤其在夜里,怎么會這樣呢?!
要結婚啦是嗎?葉曉蘭說。
孟大然沒有吭聲。
樹葉還沒有塞滿一只枕頭的時候,楊鳴鳴就成了孟大然的新娘。他們的新婚之夜像一把刀子塞進葉曉蘭的懷中。溫暖一把刀子的葉曉蘭犯了病一樣,長時間地盯著別人的窗口,像一棵死了的樹。老洪兩次從她的背后走過,沒有言語,現在他第三次走過來了,有一搭無一搭地咳了一聲,其實這時的咳聲要了葉曉蘭的面子命。被人亮了裸體,雙手還知道到哪兒去作掩護,可現在比讓人亮了裸體還那個,若是有個地縫,葉曉蘭肯定鉆下去。想吃肉的老洪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老洪說,小葉這沒什么,想當年我對著墻……那個的時候,被領導撞了個正著,我的臉臊得像猴腚,但轉眼就過去了。老洪把手搭在小葉的肩上,向前推了一把。
葉曉蘭像踩在棉絮里,虛得沒了方向感,老洪得寸進尺地說,小葉呵,咱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后來老洪就把小葉放倒,徹底地辦了,算是實現了久有的心愿。
葉曉蘭躺在地上,死過去了一樣,過了很久,泣聲才從喉嚨里擠出來,起初磕磕絆絆,后來就像決了堤的大河沖得老洪背不是背面不是面了。但老洪很快就鎮靜了,老洪說小葉呵,這也叫快刀斬亂麻,獻了別人身,就別再想他了。為了你,我都提前幾年離了婚。再說,想他你也沒了資本。
葉曉蘭慢慢地爬起來,說老洪你是趁火打劫,剛才那個時候,是個男人我就會跟他做的。老洪說,小葉你這樣說多傷我的心呵!你以為我是那么隨便的嘛!
我會隨便的。葉曉蘭說。
你怎么能這樣!老洪拍了自己的大腿。
葉曉蘭惡狠狠地說,往后誰種活的樹多我就和誰
老洪說,當真?
當真。葉曉蘭不動,死了一樣。
老洪變成了另一個人,發了瘋地想把大面的樹種活。
葉曉蘭說,老洪你可別像楊鳴鳴,樹沒種活幾棵,人先神經了。老洪見楊鳴鳴走過來,不禁退到了葉曉蘭的背后,他不忍心看楊鳴鳴的樣子。那個身罩包腚褂的洋學生,怎么會成了個祥林嫂呢?她的頭發有點亂,籃子里的樹葉三三兩兩,沒有什么氣候。她說,樹總是死得快,我時刻準備紀念它,摘下它一片葉子是不是像剝了它一塊皮膚,樹會疼么?她把樹葉夾在手指當中,反反復復聞葉子的香味。
老洪說葉曉蘭,我發誓要種活大片的林子!
你就會發窮恨,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等到你再來占有我的那天。葉曉蘭轉身離去。
老洪就愣在那兒。
老洪看著楊鳴鳴拔下一棵死了的小樹,折得一節節的,插成一個懷抱大的圈圈,以后的事情就變得很簡單了,她拔,折,插,懷抱大的圈圈一具具地立在白絨絨的荒原上。楊鳴鳴走了,老洪沒走,沒走的老洪就用兩只腳把一圈圈的枯枝朽桿踏平了。
老洪晚上值班,有足夠的時間收拾這些東西。
到了晚上,孟大然也來了,老洪說不就是看個破苗圃嘛,你就不用來了,陪楊鳴鳴吧。孟說上面查崗查得緊啊,老洪說他們是誰,我是老革命,對付他們我有的是招。
老革命的老洪和查崗的人打了半輩子交道,先是被人管,后又管人,被人管的時候老洪就算有“絕招”的人了。比如說值夜班,上邊查得緊,別人想睡也睡不成,可老洪能,老洪坐著凳子背靠墻,眼睛半閉半睜,左邊的手腕擱在腿根,右邊的手腕卡著桌緣,指頭敲擊著桌面,這樣子的老洪就完全徹底地掉進了睡夢里。一旦趕上個查崗的頭兒進來,不說話的老洪手在動。敲什么敲,老洪?老洪晃晃腦袋,睡眼惺松地說敲敲腦袋里的瞌睡蟲啊!熟悉老洪的人知道老洪被查崗的人叫醒了,但查崗的人發現不了老洪的睡夢。值夜班的老洪除了自己能睡,也能掩護同事到別處睡一會兒,一只杯子和一把椅子是老洪用來掩護同事的兩樣道具,操練起來挺熟練的。想不到多年以后老洪又用了他的絕招。孟大然一離開值班房,老洪先是迅速地把熱水倒滿孟的杯子,然后再坐到孟的位子上,這時的老洪有點緊張,可屁股下邊一熱,老洪便放松下來,一旦查崗的人進來問到誰誰,老洪就指著自己坐熱了的椅子,說孟大然剛剛離開這個熱位子,杯子的水還燙手呢!如果查崗的人一夜不來,老洪就一夜不睡,暖著孟大然的椅子,守著孟大然的杯子,不厭其煩地一次次的給杯子換上熱水……
這一夜老洪沒有等到查崗的人,老洪走出值班室,想在夜里收拾了楊鳴鳴的那些個圈圈,剛剛踩了一個圈圈,就發現了孟大然和楊鳴鳴。后半夜的天地有些涼了,楊鳴鳴一直抖個不停。出來干什么呢?孟大然娶了個夜里出來看樹的人。冰冷的月光下,老洪看不出他倆誰攙扶著誰,但老洪驚訝地發現這對夫妻之間有一把亮閃閃的刀子,老洪本能地沖上去,一把奪下了刀子。
你要干什么?孟大然說。
你們要干什么?老洪反問道。
孟大然松了口氣,說你把刀子給她。
老洪把刀子遞給了楊鳴鳴。
楊鳴鳴在一棵小樹旁蹲下來,老洪目光在上,一下子就滑到了她的乳谷,老洪感到很不好意思,老臉有點臊熱,索性也蹲了下來。接下來,老洪看見楊鳴鳴對著樹根動開了刀子,刀子貼著樹根很有彈性地挑著,她邊挑邊說,上面死了下面沒死呢!這樹要在根部重新抽芽,重新開始呵!她的喊聲讓老洪感到毛骨悚然。月光很亮,老洪看見了乳汁狀的綠汁。接下來的事情,老洪根本就不能阻止了。楊鳴鳴手中的刀子挑了這棵樹的樹根,又去挑那棵樹的樹根,一棵一棵地挑了下去,沒有休止。
老洪說,這樣不行啊,活樹也挑死啦!孟大然頹然地說,隨她的吧!
刀子遲鈍了,楊鳴鳴也沒了力氣。
老洪說刀子都不行了,你們回吧!老洪沒回,老洪就坐在一棵根系狼藉的樹下,看著他倆在月光中飄忽,影子忽大忽小,忽近忽遠,時有時無,有一個時刻老洪的哪條神經被扯疼了。這個夜間以后,老洪再也沒有見到楊鳴鳴。第二天一大早,孟大然就帶楊鳴鳴去了北京看病,見到醫生之前見到了一棵大樹,楊鳴鳴激動得不行,沖著大樹跑去,一輛比她更快的臥車要了她的性命。
春去春又回了,老洪成了種樹的連長,葉曉蘭又開上了車,孟大然重又回到了單身生活。與以往不同的是,種樹的老洪在這兒翻天覆地了。他先是指揮葉曉蘭領了一個車隊到外地拉土,又指揮孟大然在這兒挖地三尺,再填土三尺,換了土的小樹就長得有模有樣了。老洪的名氣在這兒大起來,大過了小樹,也大過了井架子。
可我就是覺得這樹不是長在我們這兒,而是長在別人的土地里!你承不承認,老洪?葉曉蘭說。
老洪說不論長在哪兒,只要長給你看就是啦!就算長在我的……我也心甘情愿的。老洪的話有點下道。
你個老流氓!
反正是老流氓了,再流氓一次我也不在乎的。
屁!
小葉我告訴你,我會讓很多少婦到這兒來種樹的。老洪果真招來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少婦。春天的陽光下,老洪站在挺大的土堆上訓話:你們這些少婦,都是生過孩子的少婦,沒有生過孩子的少婦我是不要她來的。我要你們來干什么呢?來種樹!男人們把坑里的堿土挖出來,你們女人呢,要用給月孩子鋪襁褓的細膩和溫柔鋪好隔堿的塑料布,然后再讓綠娃子落坐,最后再讓遠方來的土覆蓋……
老洪這么說,女人們就這么做了。
女人們做了就走了,剩下的還是葉曉蘭這樣的老種樹的女人。老洪說葉曉蘭,你沒有生過孩子,你不是我春天需要的那種女人。葉曉蘭咬了咬嘴唇。春天過后,夏天來了,轉眼就到了秋天,葉曉蘭真真切切地摸到了秋天的落葉,想到了楊鳴鳴朗誦過的詩歌:這兒的風很少/連一片秋葉也吹不下來/這兒沒有樹。現在這兒有了落葉,可最早的洋學生卻被秋風刮到了另一個世界……
三年后洪常清發表了論文,并在他的論文中提到了楊鳴鳴的名字,他說楊鳴鳴是這兒最早提出適地適樹概念的人。他的論文分了兩部分,一部分是適地適樹概念在綠化生產中的應用,另一部分是對今后綠化工作的建議。遺憾的是,老洪的建議還沒有在這兒實施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兒。后來誰也見不到老洪的肉體了,想見老洪的人和后來一些對種樹感興趣的人,很可能去翻一翻老洪的論文,這樣的一些小題目他們是躲不過去的:
土壤改良措施:砌綠化池換土法
塑料薄膜隔堿法
大田水土改良法
綠化工作建議:加快公路綠化體系建設
推廣碎草覆蓋技術
建立農田防護林體系
老洪栽活了一片林子,林子離公路不遠,但進去的人不多,老洪把很多的人拒絕在了林子外面。這一天的傍晚老洪和葉曉蘭出現在了林子里,沒說幾句話就進入了正題。老洪說小葉,別處活的樹我就不講了,就講這片林子吧,面對這么多的樹,你得讓我干多少回?反正是數不過來了,不如我們做成夫妻,不去計較什么次數,你說好不好呢?
葉曉蘭抖了幾抖,兩手抓住一棵樹,似乎有了一種要把一棵樹樁塞進身子的痛苦。過了半個時辰,老洪說小葉啊,我可不是在逼你。葉曉蘭咬了咬嘴唇,用她的身體說話了。她脫了上衣掛在樹杈上,又彎腰撅臀脫了褲子掛在另一個樹杈上,接下來脫的是護身的一些小東西兒,但她始終沒有忘記把身上的東西全都掛上了樹枝。現在,她轉過身子,用她的正面與老洪接火,老洪的老眼眨了眨,老洪知道自己的老槍殺不了她,老洪說謝謝你啊小葉,可是我已經老啦,你還是找個年輕些的吧,比如孟大然,我們不能讓他這么在楊鳴鳴剩下的樹葉子枕頭里活著。再說,我的心臟已不是從前,經不住折騰……
老洪幾乎沒有正眼掃她一下就離開了林子,葉曉蘭怔了半晌,惱怒地罵道:你個狗日的老洪!
孟大然調回了井隊,據說他的力氣遠不如從前了,井還要打,活還要干的,他的力氣哪兒去了?這常常讓關心他的人傷感。老洪還在種樹的隊伍中混跡,混跡這樣的詞是老洪自己說的。有一天老洪突然發現他的一棵樹到了晚期,老洪感到十分擔心,老洪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一批年齡的樹全都到了晚期,葉蔫枝死,三三兩兩的樹葉子像星星一樣的珍貴了。什么病呢?病根在根里。樹大根深,根系穿過人造的保護層扎進這兒的土壤,離死當然就不遠了。這些混混的樹們,我砍了你的頭,不讓你們的根系跑出圈子。我要砍你們的頭!
老洪向領導打了報告,組織了隊伍,一場轟轟烈烈的砍樹頭運動就這么開始了,挺悲壯的事情,人一多,就成了鬧劇。葉曉蘭不鬧,她拿著一把斧頭,爬到樹的高處,無論她怎樣下死了決心,她砍下的樹頭怎么也砸不到老洪的頭上。砍樹頭的過程其實就是她要殺他的過程,但她總是抓不住機會,不是他離開了樹下,就是她在關鍵的時候砍不下樹頭。最終她想到了斧頭,自始至終她也沒有找到讓斧頭直接落到他頭上的機會。幾天下來,她人都瘦了……
砍了頭的樹不再長大,但也不會很快地死去,年年冒綠芽年年有葉子落的,也算照應了這兒的四季。誰都明白,一批樹苗活了,一批成樹要被砍下頭了,種樹的老洪們已經忍了。但老洪也有不能忍的時候,老洪看到他的那片林子提前到了晚年,老洪就忍不住了。老洪去找領導,老洪說那么一片小地方你們也不放過,井像蜂窩煤一樣了還在鉆,地下水位提高,鹽分上返,土壤惡化,樹活不下去了啊!要油的領導當然不去理睬老洪,老洪紅口黃牙地說,我要到法院上告!
孟大然來做工作了,他說告誰呀?老洪你這個傻傻的鳥!你的官是領導給的,你造樹的銀子是領導撥的,你能怎么告?你告你就是傻傻的鳥。
老洪說,我才不管誰是誰的傻鳥,我就是要告!
作為和你種過樹的老戰友,我提醒你,你告你要吃虧的。孟大然的話有了應驗。
老洪果真吃虧了。開庭那天他要告的領導根本沒有出現,能夠代表領導的小秘書僅僅氣了老洪幾句,老洪就癱了地,再也沒有起來,至于后面能吃什么虧,老洪只能在地下知道了……
老洪永遠后,上級又把孟大然調回植樹連,后來改成了園林綠化公司,老了的孟大然當了經理……
S油田文聯的小梅并沒有編出他的詩集,頭兒問他理由,他說沒有哪首詩能和《這兒》比肩,一首詩是不能編一本詩集的,弄得頭兒來不及拿出向油田的多少歲華誕獻禮的東西。一天的傍晚,小梅在街上閑逛,抬眼就看到了路旁的無頭樹,寫過詩小梅有了靈感,有一些分行的句子在他的眼前跳動起來:
種植季節如期而至
綠旗叢中死亡成為隱士
斧頭與樹頭的對話
殘喘著大海被吃掉的報復
小梅忽然感到這個傍晚的天空很奇怪,他看見天空很深很藍,云朵又大又濕,舊的樹顯出了亮色。小梅想,這個奇怪的傍晚,僅僅是為了讓他感受舊了的樹嗎?
作者簡介:
薛舟,男,山東商河人。先后從事過宣傳、工會、辦公室、報紙編輯等工作,1984年以來在《十月》《北京文學》《短篇小說》《四川文學》等國內數十家刊物發表小說40余萬字。其中《白馬》《白傘》獲山東新時期工業題材小說創作二等獎。《貓眼》被貴州電視劇制作中心搬上熒屏。另有多部小說被選入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