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我從未覺得自己老了,因為我哥哥還不滿40歲。
小學一年級時,同學們就管我叫“老馬”,那是鬧著玩的。小孩子有模仿大人渴望成熟的傾向,這是心理學家們的研究成果,并不能斷定我是個小老頭兒。
從小學到中學,早晨經常有同學在路過我家門口時吼上一嗓子:“老馬,上學嘍!”爸爸對此很惱火,那時大多數人還稱他老人家為“小馬”。
讀大學時,同學們依然喊我“老馬”。那時班上有不少男同學,彼此之間以“老”相稱,但被女生稱為“老”者,唯我一人。班主任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也隨著同學們的叫法,呼我“老馬”。這是老師隨和,便于與同學們打成一片。
畢業后留校任教,學生們喊我“老師”或“馬老師”,沒有人在“老師”和“馬老師”前面加個“老”字。只是過去教過我的老師們,如今變成了同事,很自然把我視為“老馬”。
顯然我的相貌和體態,具有某種欺騙性,容易讓人產生誤會。每當我在一些場合公開自己的真實年齡時,總會引起哄笑,仿佛我“老不正經”,故意采取虛報年齡的拙劣手法作弄別人。日子久了,我開始心虛起來,在別人稀奇古怪的笑聲中我的臉火辣辣的,像是當眾撒了謊一樣。我始終認為誠實比年輕更重要,但當我說真話時,卻總給初次見面的人留下不誠實的印象。我被迫試著浮夸了,在自己的實際年齡上加大數字,直到他們滿意為止。他們最終認可的年齡比我的實際歲數至少翻一番。
我心里有些郁悶,甚至恐懼,生怕與一位二婚女子廝守一輩子。謝天謝地,我終于結婚了。現在偶爾有生人來訪,總是不假思索地問:“這是您女兒吧?”或者當面奉承我:“您女兒可真漂亮!”我漸漸習慣了,不再粗暴地糾正他們的錯誤,而是生硬地點頭稱是。其實,我太太與我同歲。
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我老。除了我太太認為我年輕外,也有人持相同看法。一次,我去托兒所接兒子,一位老師湊過來夸我年輕:“馬老師,您可真福氣,這么年輕就有孫子啦?”
在我太太的眼里,我比誰都年輕。她常對我說:“你才不老呢,說你老的人才是真的老了。他們那是老花眼,什么眼神!”她說得對,我不老。凡是掛窗簾、安燈泡之類需要登高的家務活,她都搶在前面。為了消除我的疑慮,她解釋說,不是嫌你老胳膊老腿兒的,而是怕你毛手毛腳,像個愣小子,別有個閃失。
春天來了,花開了,草綠了,讓人心里癢癢的。我帶著即將畢業的全班同學去郊游。爬山時,女同學身前身后地簇擁著我,不少漂亮的女生還大大方方地挽著我的胳膊合影留念。我興奮得心里突突直跳。照片沖印了一大摞,我炫耀著拿給妻子看,暗暗企盼她的醋意。
太太掃了一眼照片,又抬頭仔細地端詳了我一番,神色黯然地長嘆一口氣:“唉,看來你真的老了,老得連女孩子們都失去戒備心了。你看,她們圍在你身邊臉上充滿了安全感。”
那一夜,我未曾合眼,對著鏡子中這位“走在時間前面的人”,默默無語。
同學們畢業時,送給我一個花籃,漂亮極了,彩帶上寫著:“獻給德高望重的馬老師,愿您壽比南山!”
處 方
如果不是有人懷疑他神經出了問題,白大夫恐怕不會提起這些事情。
喝酒的時候,他只是反復嘟囔一句話:那里不是人活的地方。
到西部山區扶貧之前,對于當地的經濟和生活條件以至于風土人情,他從文字材料上有所了解,各類統計數字雖然抽象一些或者不那么準確,但還是能說明大部分真實的。貧窮,他也是有切身體會的。白大夫的老家在東南沿海地區的一個小鎮子。小時候,他也曾去過住在鄉下的姥姥家里。缺醫少藥是貧困邊遠地區的普遍現象,農村人不像城里人那么金貴,有點頭疼腦熱之類的小病小災,除了喝碗熱姜湯,拔拔熱火罐子,再就是咬緊牙關硬抗了。早些年,有赤腳醫生走村串戶,醫道雖不高明,但也能牲口和人一塊兒治,偏方加迷信,也能解決問題,鄉親們都很認同。反正毛主席也說過,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即使出了醫療事故,也沒人追究,倒添了些樹陰底下的談資和故事。那年頭,健康這個字眼太文縐縐了,老百姓的嘴邊是掛不上的。
盡管白大夫對這些事情并不陌生,但到了西部山區的村子里后,還是覺得那里的貧困景象超出了他的想像。
白大夫可不是個想像力貧乏的人。他小時候就立志成為一個想像力豐富的詩人。讀醫科大學,絕不是他發自內心的選擇。他始終否認白求恩的事跡感染了自己,并從此樹立了救死扶傷的偉大理想。如果不是高中班主任老師的一句玩笑,他可能一生都不會穿上白大褂。他的字跡潦草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常讓任課老師頭暈目眩,急得團團轉。于是班主任取笑挖苦他,說他天生就是個當醫生的材料,寫出的字像大夫開的藥方,只有藥房的人和鬼才能看懂。沒想到,他還真的報考了醫科大學,而且一直讀到博士。
高層次的人才當然要到高層次的單位工作。他也不例外。一畢業他就留在了大學附屬醫院。過了10個月,他又自愿地參加了青年志愿扶貧團,到西部最貧困的山區醫療扶貧去了,時間為一年。
回來后,醫院的領導專門表揚了他,稱贊他的奉獻精神。白大夫不知所措地抓耳撓腮,連說沒什么辛苦的,自己上大學前也是啃窩窩頭過來的。
沒過幾天,醫生們的一些議論傳到了院長的耳朵里。同事們背后說,白博士扶貧一年竟變成了精神病。有一封患者來信,也稱他神經出了毛病。
院領導聽到此類反映著實嚇了一跳,趕緊調查研究了一番。結果發現,問題出在白大夫開的處方上。他開出的藥方,價格一般都在幾塊、十幾塊錢,幾乎沒有超出一百塊錢的。同樣的病,他的處方與其他大夫開的處方,在價錢上相差甚遠。那位寫告狀信的有一定級別的患者不滿意,嫌大夫沒有開好藥,指著白大夫的鼻子大罵,說老子看一次感冒,都開幾百塊錢的藥,你小子憑什么十塊錢就打發了。白大夫生氣了,大喝一聲,你是要治病還是要揮霍?
科里的主任也不理解,質問他要是這么開藥方,醫院的收入怎么辦?白大夫半天沒言語,最后有氣無力地告訴主任:我在農村這一年,開過的最大處方是70塊錢,可能是習慣了,一時改不過來。他又長嘆一口氣,說,這70塊錢使那位老鄉的孩子不得不輟學。
麻辣燙
周末,太太懶得做飯,便提議到外面湊合一頓。我們選擇了校園西墻外邊的一家火鍋店,尋求味覺的刺激———吃麻辣燙。
店里生意紅火,客滿為患。我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張“翻臺”的緊靠墻角的小桌子。由于火鍋店緊鄰著學校,大學生周末來此奢侈一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一邊吃著一邊嘻嘻哈哈,氣氛很熱烈。
因為我在學校里做學生工作,認識的學生并不見得多,但認識我的學生不少。我故意選擇角落坐下,就是怕學生認出我來,跟我打招呼,搞得煩煩的。
我和太太點了菜,便埋著頭聚精會神地陶醉在麻、辣、燙的刺激之中。
斜對面的餐桌,圍坐著四位小伙子,他們興之所至,大聲猜起了“拳”。我厭惡地掃了一眼,有一張面孔似曾相識,“是他,”我馬上想起了他的名字,并趕緊側過臉與太太繼續吃飯。
他叫杜勇,兩年前,也就是在他讀大三下學期的時候,因替外系的一位同鄉參加期末考試,被監考老師當場發現,移交學生處后,學校研究決定將他和他的那位同鄉同學一并給予勒令退學處分。為此,他多次來過學生處辦公室,向我哀求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再過一年,他就要畢業了,我雖然同情他,但嚴肅地告訴他,感情代替不了政策。校紀校規是每個同學都必須遵守的,替人代考屬于嚴重的作弊行為,根據學校規定,只能勒令退學。他的眼里含著淚水,絕望地辦理了退學手續。他屬于農村生源,退學后只能回鄉務農了。事后聽他的同學說,杜勇替考的那位小老鄉,是他家鄉縣長的兒子。杜勇家境貧寒,父母多病,常受鄰里欺負。不知替這位同鄉考試,是不是想幫人一忙,也為父母的生活尋求個保障?這位本來天資聰穎的大學生,就這樣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買單!”我說。
“對不起,先生,已經有人替您買了。”小姐和氣地說。
“誰替我買的單?”我有點奇怪。
“是坐在你斜對面那桌的一位穿夾克的先生。”小姐回答。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那張桌子已經空了,“杜勇?”我自語道。
“他說他是您的學生,您是他的老師。”小姐笑著解釋。
“是他,肯定是他。”我嘴里嘟囔著,心里全是麻、辣、燙的感覺。
買鄰居
按照房地產開發商的說法,現代人的居家理念應徹底改變,買房子主要是買環境、買鄰居。環境優美,鄰居高貴,自然能提升人的品位和房子的價格。開發商要賺錢,消費者要改善居住條件,二者不謀而合。———尋找好鄰居,達到雙贏。
我對買房子就是買鄰居的主張格外擁護,并費了很多唾沫說服勸誘我那觀念守舊死不開竅的老婆。為了讓她搬家,我從“孟母三遷”的典故說起,整整用了一個月的工夫把嘴皮子愣是磨破了,終于讓她相信擁有一個好鄰居簡直就是一筆財富,當然是無形資產。不像我現在的這些鄰居,一個個蓬頭垢面,賊眉鼠眼,與他們為伍,八輩子也不會成為受人尊重的名流。
我開始尋找有好鄰居的住宅。什么是好鄰居呢?當然是有名望的人物。我和老婆最大的理想是選擇一處前后左右分別住著著名歌唱家、作家、科學家和公安局長這種鄰居的地方。我希望我女兒的啞嗓子能在歌唱家免費的歌聲熏陶下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我們還打算她能與著名作家的兒子交往,說不定會得到作家的親自指導,用不了多久就會在某項全國作文大獎賽中脫穎而出。科學家的鄰居肯定是位熱心人而且獨具慧眼,只要經他一點撥,我孩子就會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到那時,看我怎么教訓她的數學老師。他有一次竟敢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罵我女兒是個白癡,還斷定是父母近親結婚的產物。至于選擇公安局長做鄰居,這個道理我不說別人也會知道,圖個安全唄。與這種有權有勢的人物做鄰居,誰還敢碰咱,連防盜門都不用安。沒準兒,有人送禮認錯了門兒,我們還能白撈個意外之財呢!
我跑遍了名人住宅,四處打聽歌唱家、作家、科學家和公安局長的住址。呸,沒人肯告訴我們。有人還說我得了大腦炎,應該找個醫生當鄰居。乍一聽,我覺得挺有道理,后來一琢磨,敢情是罵我。我是得過大腦炎,那是小時候的事兒,現在的我,智商早超出了一般人,哪個不服氣,比比看到底誰的錢多。呸!
我終于找到了一處叫做名人豪居的住宅住了下來,雖然周圍的房子還都空著,我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歌唱家、名作家、科學家和公安局長就會搬過來。
不到一個月,我隔壁的那套房子就有人入住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位知名人士,但說不準是藝術界還是科學界的哪一種。只要他或她一練嗓子,我保準兒能區別出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位鄰居是位音樂家,從進住的當天起,他家白天黑夜都開著音響,那聲音把我家新安裝的客廳吊頂燈都給震下了。
我很想結識這位鄰居,但一直沒見他出門,貿然拜訪又怕人笑話。正當我在屋子里想轍的時候,門鈴響了,我一開門,正是我那位名流鄰居,我趕緊把他迎進客廳。沒等我開口,鄰居便問,您是導演吧。噢,不,不……那您是作家嗎?噢,不,不……那您肯定是歌唱家或者市長嘍!不,不……您別客氣,鄰居從兜里掏出個精美的筆記本,不管您是什么家,都請您幫我簽個名。我兒子就是沖著這里住著的鄰居都是名人才逼著我買下這座房子的……呸,我把他趕了出去。
后來,我周圍的那幾間空房子都搬進了住戶。我家的門鈴被按響了許多次,每—次都是讓我簽名。我無法滿足他們的要求。最虧的是我,我本想在我的名片印上××名人之鄰居的字樣,但至今未能實現。
作者簡介:
老馬,男,大學中文教授,現居北京,本期刊發的三篇小小說是其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