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8年11月3日,新華通訊社發了一條電訊《中國最大的游牧民族走下馬背》。一個時代的變遷或一種制度的衰退興替,無疑是凝重的宏大敘事,是史詩般的題材。然而,這個電稿通篇不足兩千字,陳義平實,只是客觀地“私人敘事”,冷靜地娓娓道來。文章開門見山:“經過幾個月的家庭爭論,內蒙古東部阿魯科爾沁旗牧民那順日前將祖傳三代的一副馬鞍送到了附近的博物館。”接著,作者回顧了草原游牧文明的歷史,作出了內蒙古牧民走下馬背的結論。盡管字里行間些微露出一點惆悵落寞,但全然沒有余暉唱晚式的詠嘆。
懷戀,是人類通有的情愫。“馬鞍送進博物館”,豈是一個“送”字了得!別意悠悠,離情依依。送走的是牧歌式的歲月,終結的是游牧生產方式的歷史,掀動的是草原傳統生活的最后翻頁。
我曾在電稿中提到的阿魯科爾沁草原工作過十年,親身感受過牧民的草原生活,深知牧民朋友對馬背生活的情感和對馬鞍的珍愛。草原上有一首傳唱久遠的金曲《雕花的馬鞍》,其曲調舒緩、纏綿,透著無邊的眷戀與蒼涼。每當有人唱起它,往往是一人唱,眾人和,一唱三嘆,如癡如醉。唱至動情處,人們的眼角掛著晶瑩的淚花,如泣如訴:“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只神奇的搖籃,那是一只雕花的馬鞍,啊哈呵咿,在草原上世代相傳。”
然而,對牧民那順一家來說,《雕花的馬鞍》則成了一曲《廣陵散》式的悲弦絕唱!把祖傳三代的馬鞍送進博物館,其情何堪!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出那順、千千萬萬個那順們內心的煎熬與痛楚。那是依依惜別的感傷,是無奈的告別,是悲涼的眷戀。唱的是不甘落寞的挽歌,分明是在痛苦地吶喊!彼時彼刻,牧人們心中的波瀾如同翻江倒海;遼闊的大草原上雷鳴風吼,電閃云飛!
蒙古族一向被稱為馬背上的民族。駿馬是蒙古民族的精神象征,馬鞍是蒙古人的精神搖籃。“我們像雙翼的神馬,飛馳在草原上”,沒有馬,難以稱得上是真正的蒙古人。蒙古諺語中說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在少年的時候,離開了父親;在中途的時候,離開了馬背”。而如今草原上的牧民卻要無奈地走下馬背,離開相依為命的馬鞍。
馬鞍啊,馬鞍!雕花的馬鞍,你承載著的是蒙古族的歷史,馬背上馱著一個英雄的民族啊!
馬,是一種聲名顯赫的世界性的動物,法國博物學家布封曾說:“征服這驕傲剽悍的動物是人類最高貴的征服。”養馬、愛馬,并非蒙古族的專利,世界上多有愛馬的民族。我們中國是世界上養馬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積淀著豐厚的馬文化,流傳著英雄愛駿馬的動人故事。“千金市駿骨”是上古君王慕名求馬的佳話;“時不利兮騅不逝”是蓋世英雄項羽無奈的浩嘆;漢武帝武功烈烈,千方百計苦覓汗血馬;唐太宗征戰一生,令石刻銘記下戰馬“六駿”;還有那一代梟雄劉備躍馬過檀溪,忠肝義膽關云長千里走單騎……
然而,所有這些英雄與駿馬的故事在蒙古族面前都顯得黯然失色!在這里,馬與人演繹的神話般的故事如同英雄與美女的浪漫,榮辱興衰、功敗垂成一系駿馬的嘶鳴。但充其量只不過是“孤家寡人”的個體行為,遠沒有蒙古一個民族整體與蒙古馬生息相依,那么精彩壯烈,那么動人心魄,那么博大雄渾!駿馬,是蒙古人的象征,駿馬精神可以說是融入蒙古族的骨髓、血液里。蒙古馬與整個蒙古族融為一體,須臾不可分離。
在中國多民族的大家庭里,歷史上,北方草原一直活躍著游牧民族,匈奴、東胡、烏桓、鮮卑、突厥、契丹、女真、黨項,他們都是以廣袤草原為歷史舞臺的馬背民族。他們之中不乏一世之雄的佼佼者,然而誰都沒有像蒙古族那樣建立起一個中央集權、南北統一的大帝國。只有偉大的蒙古族,在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率領下,躍馬揚鞭,縱橫馳騁于中國大地、世界歷史舞臺上。
對于蒙古族強大的崛起,女真人金哀宗曾不無酸楚而又嫉妒、譏諷莫名:“恃北方之馬力,就中國之技巧耳。”此言不無偏頗,但有一定的道理。從成吉思汗開始,蒙古族把馬應用到了極致。
在中國歷史上,人們騎馬的歷史比乘車的歷史要晚,正所謂“駕車在前,乘馬在后”。先秦征戰主要是用戰車,至秦漢騎兵方成為軍隊主要兵種,初為騎光背馬,既沒有馬鞍,也沒有馬鐙,西漢晚期才出現單馬鐙,至北燕有了雙馬鐙。而到了元代,發明了馬掌,才真正讓駿馬如虎添翼,駿馬的鐵蹄爬山越嶺,踏冰踩石,如履平地,勢不可當。再加上蒙古族與眾不同的馴馬、管理馬的技術,使蒙古馬威風八面,所向披靡。
蒙古馬,俗稱矮腳蒙古馬。它沒有中亞血汗馬那么神奇珍貴,也沒有英格蘭純種馬那么高貴典雅,但它卻有著不可比擬的特點:生長在冬季高寒夏季酷熱的蒙古高原上的蒙古馬,生就了抗寒耐熱的奇特體質和練就了獨特持久的耐力,馬體小而機動靈活,敏捷矯健;鼻靈眼疾而能躲災避險,如同神駒。成吉思汗時代,正是充分利用了蒙古馬的特長,組成了強大的騎兵部隊,“無步卒,悉是騎軍”。在冷兵器時代,部隊機動性是制勝的法寶,孫子兵法曰;“兵貴神速,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不成也。”成吉思汗深諳用兵之道,鐵騎遠征更有一絕,“凡出師,人有數馬,日輪一騎乘之,故馬不疲弊”。坐騎日夜兼程,一匹馬累了,便丟給征戰途中的專門養馬人,換上另一匹體力充沛的戰馬繼續前行。《成吉思汗訓辭》中說:“來如天墜,去如電逝。在戰馬的尾上飄揚起征云怒霧,在戰馬的鬃上揚起太陽的紅焰。”的確如此,蒙古大軍遠征歐亞連戰皆捷,歸功于這種疾如飆風的馬隊。養尊處優的歐洲諸國君王往往以自己的馬隊速度來估計蒙古鐵騎征戰日期,從容備戰。但始料不及的是,疾如閃電、不可思議的蒙古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到城堡之下,神兵天降,他們毫無招架之功,只好俯首稱臣。難怪他們驚呼:蒙古軍為天下第一騎兵也!
鐵騎神速,勢如破竹。成吉思汗從中亞一直打到伏爾加河流域,“一生滅國四十”。對成吉思汗的功過,向來眾說紛紜,但成吉思汗統一了蒙古部族,而又把東起太平洋西至里海間的疆界掃除,促進了東西方的交流,也為文治武功的忽必烈建立統一的元朝奠定了基礎,這是不爭的事實。
正是蒙古駿馬,將蒙古族馱在背上,讓他們成長壯大,并幫助成就了一代天驕的統一偉業,因此,13世紀初葉史稱“蒙古馬的時代”。
馬,是蒙古族歷史文化的傳承者。蒙古族世世代代生活在廣袤的草原上,他們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長期積累形成的傳統文化,可以說是以馬為中心的。這種文化積淀昭示著蒙古民族的風俗習慣、價值觀念、道德情操、審美意識和民族性格。駿馬,是蒙古族的文化符號,蒙古族文化可以說是馬的文化。
千百年來,在草原游牧生產方式中,牧民放牧五畜。無論是從使用價值、經濟價值,還是從數量上來看,羊無疑是畜群的主體。但在蒙古牧民的心目中,馬是中心。馬集中了一切動物的優點,更重要的是,馬既是生活資料,又是生產資料,在牧民的生產、生活領域中,須臾不可離。馬是牧民“無言的密友”。在牧民的家庭里,可以沒有羊、沒有牛,如果沒有馬,不但生活、生產難以為繼,而且也失去了尊嚴,矮人一頭。沒有馬,就稱不上是一個真正的蒙古人。
游牧生活是“逐水草而居”,“美草甘水則止,草盡水竭則移”。牧民騎馬放牧,馬成為主要的生產工具。“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便是這種生活的真實寫照。在“走敖特爾”的長途遷徙中,馬和牛車便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在日常生活中,舉凡走親訪友,尋醫問藥,大事小情,牧人都會跨上馬背,這時候馬則成了牧民強勁的雙腳,駿馬“如同離弦的箭一樣快,像火花似的閃耀(〈江格爾〉)”,百里方圓,如在咫尺。草原千里,茫茫無際,在媒介、通訊聯絡低下的古代,飛馳的駿馬是最主要的通訊工具。在成吉思汗時代及元朝,以“站赤”為中心的驛傳制度,構成了龐大的通訊網絡,一匹匹快馬接力般的奔跑,“適千里者如在門庭,之萬里者如出鄰家”(《元史》),保證了軍令、政令及時下達和情報的快速傳遞。在草原游牧文明的悠悠歲月里,人際交往,信息傳遞,駿馬又維系著多少牧人的情感。在單一畜牧經濟不發達的年代里,狩獵是補充食物不足的重要手段,騎馬圍獵,一舉而三得:獲取獵物,又不啻是一次準軍事演習,同時還是極好的娛樂活動。凡參與圍獵者,莫不騎一匹精良的蒙古馬,經過精心挑選的駿馬,智慧、機敏,善解人意,似乎懂得圍獵的要領與奧秘,往往讓主人滿載而歸。好的獵馬被牧人視如神靈,備加珍愛。
馬,作為牧人的生活資料,不可或缺。馬奶可釀制成馬奶酒,是牧民十分喜愛的飲料。在長期農業社會中,馬是牧人同中原農民用來交換的主要牲畜,用馬換來急需的茶葉、糧食、綢緞和其他生活用品。在上一個世紀80年代之前,馬的經濟價值最高,誰擁有更多的馬匹,就意味擁有更多的財富。
駿馬,是牧人的朋友,是游牧民族心中的美神。對于蒙古族人來說,馬,不僅僅是生產工具、生活資料,它變成了牧人本身的一部分,是他們相依為命的伙伴,是戰友,甚至是知己。難怪《元朝秘史》發出這樣的感嘆:“一蒙古人失馬者有何能為?”
蒙古牧人簡直是為馬而生,為馬而長。他們“自幼生長馬鞍間”,“孩時繩束以板,絡之馬上,隨母出入”,自小習就了騎馬的本領。在綠草如茵、百花盛開的草原上看牧人騎馬,那是一種享受。牧人就像長在了馬上,剽悍、豪邁、狂放,揮灑自如,馬即人,人即馬,兩者融為一體,那么和諧,像一座雕塑在藍天白云下流動。相比之下,再看馬戲團的馴馬表演,就覺得矯情,索然無味。騎馬,似乎是蒙古人與生俱來的本領,是天性。中國臺灣著名女作家席慕容祖籍是錫林郭勒大草原,身上流的是蒙古族奔騰、熾熱的血液。她也許沒有在大草原上騎馬狂奔的機會,但她在高速公路上飆車如風,一個臺灣女孩說:“她開車真‘剽悍’,像蒙古人騎馬。”
牧人最大的樂趣,是跨上馬背,在草原上馳騁。騎一匹追風駿馬,牧人春風滿面,氣宇軒昂,自尊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榮耀、陶醉,整個身心在升華。牧人有一匹好馬,就好像城里人擁有一輛“寶馬”、“大奔”,感到驕傲、自豪。在“那達慕”盛會上,誰家的馬奪得第一,那不但是一家的榮耀,而是整個家族的榮譽,乃至全嘎查(村)、全蘇木(鄉)都感到驕傲。整個草原上的人們都津津樂道。主人視賽馬為功臣,給馬鬃系上鮮艷的綢緞條,騎著這樣的馬無論走到哪里,都會引起不小的騷動,人們會投來羨艷、尊敬的目光。
蒙古牧人在自己所了解的客觀世界中找到了一種寄托,那就是駿馬。它給牧人帶來無限溫暖和美好的憧憬。駿馬的形象和對駿馬的珍愛,構成了蒙古族牧民獨特的文化觀念和審美意識,蒙古人的生活、蒙古人的歷史、蒙古人的燦爛文化,無不與駿馬有關。
在蒙古族浩如煙海的歷史文化中,駿馬是永恒的主題。英雄史詩、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里的英雄好漢,座下莫不是駿馬神駒,縱橫馳騁,所向披靡。《成吉思汗的兩匹駿馬》,蒙古人婦孺皆知,家喻戶曉。蒙古族英雄史詩《江格爾》如此贊美英雄的戰馬:“像萬牛怒吼,讓那公牛和大象嚇得心驚膽顫,人們一看那漫天紅塵,就可知道阿蘭扎爾神駒來臨。”蒙古語說書、“好來寶”對駿馬也極盡贊美之能事,用最好的詞匯、最華麗的語言,反復詠嘆,鋪陳排比,綺麗繁復,超過漢賦。說辭中,對駿馬的每一個部位,如眼睛、鼻子、耳朵、鬃毛、脖子、四蹄、四腿、尾巴、毛色,不厭其煩地一一加以形容贊美,極盡華麗堆砌之能事。蒙古族的《長調民歌》中大都是贊美駿馬的,著名的有《黑駿馬》《云青馬》《小黃馬》,歌之詠之,傾注無限深情。
蒙古語屬于阿爾泰語系,在世界諸多語系中,其詞匯量是否豐富,不敢妄加評說,但是,關于牲畜特別是有關馬的詞匯非常豐富。在蒙文里,單是形容馬的毛色的字詞,就有上百種之多。黃、紅、黑、花斑、白、花之外,還有形容馬的專用字詞,如海青、鐵青、云青、青紅、棗紅,棗騮、沙毛、銀鬃……這還嫌不夠,還要再進一步細加形容,黑鬃的海青馬,碧眼的黃驃馬,粉嘴的花斑馬,還有白額頭的沙毛馬等等。
蒙古牧人忌食馬肉,馬死后要埋掉,特別珍愛的馬、有功之臣,死后還要厚葬。在草原上有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牧人有一匹寶馬,馬與主人朝夕相伴、形影不離。但終于有一天馬悄悄地死去,主人悲痛欲絕,不思茶飯。一天夜里,馬托夢給主人,如此這般一番。牧人猛地醒來,按寶馬的囑托,以馬骨、馬皮、馬鬃、馬尾為材料,做了一把琴。從此,每當牧人想起他的愛馬,便把琴夾在兩腿之中,輕抖琴弓,琴聲低沉而蒼涼,如同駿馬嘶鳴。此琴便是馬頭琴。優美的琴聲,寄托著牧人的哀思,訴說著牧人對駿馬的鐘愛,永久地在草原上回響。直到如今,馬頭琴還是蒙古族最喜愛的樂器之一,每當夜幕降臨,草原上就會響起優美的馬頭琴聲。
愛屋及烏,蒙古人喜愛馬,而由此對乘馬用具也特別珍惜,而且特別講究。馬鞭和籠頭,要找最好的工匠制作,鞍韉、馬鞍更為考究,馬鞍上雕刻美麗的圖案花紋,鑲嵌金銀飾品。珍貴的馬鞍往往世代相傳。金曲《雕花的馬鞍》唱出了牧人的心聲,表達了草原人民對生活的熱愛,對馬背生活深深的眷戀:“雕花的馬鞍啊,我成長的搖籃,難忘的搖籃……”
當今世界,面對著工業文明的挑戰和現代生活的滾滾洪流,每一個擁有古老文明的民族,無不面臨著現實與傳統的嚴重危機。傳統越古老,危機越深重。20世紀末,伴隨著我國現代化的強勁腳步,時代的巨浪猛烈沖擊著牧人苦心經營的傳統游牧文明的壁壘。由中國權威媒體———新華社向世界宣告:“中國最大的游牧民族走下馬背”,這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后慎重作出的結論。
著名作家張承志在錫林郭勒草原插隊多年,對草原生活和游牧文化十分熟悉。十幾年前,他就不無憂慮地預言:“游牧草原的歷史,也許已經要掀向它最后的一頁了。”后來他又寫道,這最后的翻頁“掀動得如雷鳴風吼,浩浩蕩蕩不可遏止。”
美國詩人艾略特曾這樣寫道:“世界即是如此結束———不是呼地一聲消失,而是悄悄耳語地淡去。”的確如此,內蒙古游牧文明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很早就在悄悄地改變了。解放后,牧民就由游牧向半游牧、定居過渡,逐漸告別了“逐水草而居”的傳統游牧生活。土屋、磚瓦房替代了蒙古包,一個個相對集中的村落出現在遼闊的草原上。于是,很少或者是用不著騎馬放牧了,大規模的長途遷徙“走敖特爾”也越來越少了,這就意味著馬在生產中的工具作用下降了。而隨著交通事業的飛速發展,昔日作為重要交通工具的蒙古馬已派不上用場。火車轟隆隆地在草原上碾過,生氣勃勃的吼叫壓過了駿馬的嘶鳴;長蛇般的公路在草地上蜿蜒,汽車轱轆勝過了駿馬的鐵蹄。在牧村之間的草原小路上,鈴木、幸福、嘉陵,一輛輛摩托嘟嘟穿梭,間或有吉普、切諾基風馳電掣般地駛過。時髦的年輕人騎著摩托放羊,開著汽車去照看他的牛群、馬群,老牧人見了,只能翻著白眼而無可奈何。越來越多的牧人跳下馬背,若不是在草原深處,很少能看到策馬揚鞭的身影。撒放在馬群里的乘馬長時間地懶散,慢慢發胖,“那達慕”盛會上,難得找一匹追風駿馬。
馬的經濟價值也每況愈下。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馬的價值相當于一頭半或兩頭牛,而到了90年代,一頭牛的價格卻超過了一匹馬。使用價值決定了馬的身價。在冷兵器時代,騎兵威力無比,即使在小米加步槍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時期,蒙古騎兵也曾威震敵膽。1984年,我軍取消了最后一個營級騎兵建制,戰馬的榮耀只能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了。過去,在東北、華北大平原上,大馬車是主要的運輸工具,紅纓鞭一甩,馬蹄的的,車輪滾滾,那是一道獨特的風景。駕車的馬主要來自內蒙古大草原。曾幾何時,馬車風光不再,農用拖拉機、汽車取而代之,蒙古馬就是有天大的挽力,也沒了用武之地。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春風吹拂著大草原,牧民有了經濟頭腦,打起了算盤,養馬的成本要遠遠大于牛羊,算經濟賬明顯劃不來,沒了養馬的積極性。筆者查閱過赤峰市及各旗縣的統計資料,20世紀90年代以來,馬的數量基本上呈逐年下降之勢。想當年,阿魯科爾沁旗有個尚神毛都大隊,因擁有一萬匹馬而聞名遐邇。1970年,我曾去那里采訪過。當馬群在綠浪翻滾的草原上掠過的時候,如同海潮洶涌;駿馬仰天長嘯,恰似驚雷震天。當時,我被這從來沒有見過的氣勢驚呆了,周身血液沸騰,至今難以忘懷。
如詩如畫的草原啊,今后人們還能看到萬馬奔騰的壯觀場面嗎?
昔日至榮至尊的蒙古馬怎么了?你把一個民族從洪荒時代馱來,馱著他們創造輝煌走向全盛又送往現代文明的今天,難道你完成了歷史使命,真的要走下歷史舞臺?
歷史如此無情。現代科技漠視事物天然存在的權利,把它們僅僅當作進攻與克服的目標。但是,當現代化車輪碾過草原的時候,難道聽不到些許蒙古馬的哀鳴嗎?
歷史與現實,傳統與變革,是人們面臨的永久難題。古老文明與現代文化難以兼容。蒙古馬的日漸式微,使牧人們茫然惶惑、惆悵莫名。“無可奈何花落去”,他們品嘗的是一杯苦酒,還是一杯奶茶?
其實,蒙古族走下馬背是社會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蒙古駿馬矯健的身影注定要湮沒在現代文明的滾滾洪流中。但是,駿馬作為蒙古族文化的象征將會日益凸顯強化,駿馬,將永遠是蒙古人的精神象征!永遠是蒙古族超越時空的精神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