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姨母的孫輩來信說姨母過世,享年95歲。老人并無明顯病因。半個月來只懨懨地靜臥,逐日衰弱。一天清晨,發現她竟然坐在廳堂門外廊檐下的藤椅里,叫不應,人已冰涼了。藤椅旁木桶里的碧桃花瓣撒落在她稀疏的白發上。
寫信人說,他們不明白她何以有力氣走出廳堂。我明白,我心悸于姨母的執著,拼卻最后一口氣依傍在碧桃花下。
姨母名靜秋。她家廊下左右各植一大盆碧桃。碧桃花極艷。嫣紅、嬌紅、媚紅都不足以比喻。葉子卻似竹。故又名夾竹桃。蓉秋,也就是我母親,不喜歡碧桃。說它花俗葉雅;花媚,葉卻似竹,假清高。常勸姨母改種別的花。還說,姐姐人品淡如菊,不如種菊花。
姨母長得秀美。嫁到丁家才17歲。丁家鄉下有田地,城里有房子。在姨母19歲生下大表哥后,姨父便去世了。有一年,我大約才7歲,姨母為姨父做法事,請和尚來念經,姨母一身縞素,髻邊一朵白花,跪在蒲團上。帳幔后面有女眷輕聲議論,說丁家少奶本來俊俏,今天一身白,更顯標致。真是俗話說的:“要得俏,須帶三分孝。”我母親聽了很不樂意,晚上對父親說:“姐姐也真是的,戴什么白花,招人議論。我原說她愛碧桃花也不適合,寡婦門前是非多呀。”后來母親又勸姨母拔了碧桃。姨母卻說,種碧桃省事,碧桃不怕蟲子。于是碧桃每年照舊嬌紅一片。
我家和姨母家分住在相距60里水路的兩個縣。抗日戰爭勝利的前兩年,大表哥到省城上大學去。姨母說家里太冷清,要我去她家住一年。
那個春日上午,是個星期天。我沒上學,在東廂房做功課。姨母坐在正廳廊子上碧桃花下的藤椅里,手中織一件紅毛衣,是給我織的。
我挺關心我的紅毛衣。做了一陣功課,爬上桌子從窗戶向廊子上看。只見姨母似乎睡著了。她半閉眼,手一動不動。風把幾瓣碧桃花灑落在她濃黑的頭發和白色的衣服上。12歲的我已經懂得美,姨母臉白唇紅發黑,覺得姨母真好看。
突然有個人從外邊進來,我認識他,是租姨母前一進房子的“下江人”吳先生。抗日戰爭中,外省人紛紛涌進四川,四川人不管這些人是東北的、山東的、河北的還是真正長江下游的,一律稱之為“下江人”。
這個“下江人”吳先生租姨母房子已有三年,一年前死了妻子。此刻他停住腳向廊子上看,似乎拿不定主意。終于他上了臺階,在姨母面前站定。卻又怪,他不叫姨母,只是呆看。如今想來,一定是他專注的目光驚醒了姨母。姨母睜眼,突見吳先生離她這么近,肯定吃了一驚。手里的毛線團和毛衣針掉落地下。至今我還記得毛衣針落地的錚然聲。只見他們兩人同時彎腰撿拾毛線團。那毛線團纏住了藤椅腳,兩人的手碰在一起。姨母像給燙了一樣,立起身來。我聽見吳先生好像說他來交房租。姨母卻不管不顧,扔下毛線團進了中廳。我此時爬下桌子,走了出去,和向外走的吳先生撞個正著,我見他手里還捏著兩片碧桃花瓣。
又過了一年,忽聽得母親和父親商議,似乎是為姨母在我們縣里租房子。母親說,沒法子想了,只有躲到我們這里來。父親說,這都什么時代了,未必丁家族人真敢抓她回去沉塘。母親說,凡事小心好。眼下她懷了姓吳的娃兒,先到我們這里生了再說。
姨母和吳先生遷到我們這個縣城,母親在她教書的中學為吳先生找了工作。我們這些孩子也不過問大人的事。至于大表哥的態度,我長大后才知道,大表哥是地下共產黨員,支持他母親改嫁。姨母不再和丁家人打交道,家事交給大表哥處理。大表哥樂得自由自在賣自家田地,用來支持地下黨活動。1948年大表哥去游擊隊時,他家田地已所剩無幾。到了土改,這些剩余田地的主人應是地主。姨母毅然承當起地主的名頭,她不愿連累兒子。為此她和吳先生之間大起風波。
吳先生也有道理。他說,你都嫁給我6年多了,怎么還是丁家地主?你兒子把田地賣那么多用作地下黨經費,他好歹如今也是個干部了,出來證明一下不就完了。姨母不聽,絕口不提兒子。土改工作隊把姨母弄到鄉下去,其間細節不得而知。一個月后,姨母被放回來,頭上有了頂地主帽子,讓街道監督勞動,街道上倒也不難為她。他們說,啥子地主,吳師母是個好人。再說也沒啥子要她勞動的,在家照顧好吳先生就行了。
吳先生卻不情愿,先是提出離婚。他所在的學校組織勸他不必,又說劃清界限也就行了。可以說外界壓力并不大。可吳先生總覺得抬不起頭,對姨母疏遠冷淡,好像又只是一個房客了。姨母向母親哭訴,母親說,夫妻無隔夜仇,過些日子會好。姨母才告訴母親,吳先生根本不和她同房了。從此姨母非常自卑,在家里只像是丈夫和兒子的傭人。神情委瑣,低聲下氣,總講自己有罪。
我參軍離家,從未回去過。1957年,吳先生和我母親都成了右派,在同一農場勞動教養。吳先生兩年后得了重病,臨終前幾天,他告訴母親,說他冷淡姨母,是怕生孩子。一生孩子,這界限怎么能劃得清。沒想到自己還是落了個右派。他說,蓉秋你要是二天能離開農場回家,告訴靜秋,我是愛她的,從在碧桃花下看到她那一刻我就愛上她了。
母親能把吳先生的話告訴姨母,大概已是20多年之后,因為母親那時才得平反回家。母親來信說姨母聽后,神情上輕松了些,而且又種了兩株碧桃。只是仍說自家罪孽深重。那碧桃在姨母精心照料下,每年春天依舊嬌紅一片。
魯迅先生說過,女性不能只有妻性而無母性。姨母當年是母性戰勝了妻性。看似柔弱的她勇敢地擔起地主“罪名”。最終當一切將歸塵土之際,難以想像她多么艱難地用盡生命最后的力依傍于碧桃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