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是一些在報告文學《胡楊淚》主人公錢宗仁去世4周年時的紀念文字,并沒有打算發表。《胡楊淚》發表20年了,人們至今沒有忘卻。2002年5月28日,它有幸仍被評為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在各種場合,依然有熱心的讀者向我詢問,錢宗仁現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我怎樣能與他聯系?這說明,人們至今還關心著一個小人物的命運,令我頓生感慨。我翻出了1989年——14年前寫就的《胡楊不相信眼淚》,把它獻給我的讀者及一切關心《胡楊淚》命運的朋友們。
——作 者
他的存在和消失
都是大時代一段灼人的記憶
——摘自《胡楊淚盡》題記
20年過去了,我卻永遠不能忘懷那一段生活。
1983年深秋,我在新疆采訪時結識了錢宗仁,1984年4月,《文匯月刊》發表了我的報告文學《胡楊淚》,從此,錢宗仁的命運便伴隨著我。1985年深秋,我在一片哀樂聲中送走了他。
想起這一切,我腦海中便浮現出那倔強而會流淚的胡楊。想起胡楊,我心中便涌起一陣酸楚苦澀,凄涼和悲壯。
哦,那一段灼人的記憶!
(一)
一次偶然的機會,新華社新疆分社記者藍學毅,向我講述了他與錢宗仁接觸的一些感受。有一年春節,他在阿克蘇見到錢宗仁,錢向他講述自己20年求學之路所經歷的艱辛,所受的侮辱和損害。當時,屋外歡聲笑語,屋內聲淚俱下,兩相對照,令人格外凄楚。藍學毅的講述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人生有許多偶然,是偶然性給了我采訪錢宗仁的機會,而對于錢宗仁來說,一次次的偶然卻鑄成了他一生悲苦的命運。難道這偶然中不是深含著某種必然嗎?于是,我決定長途跋涉,先乘坐蘇式安-2小飛機飛越天山,到了南疆阿克蘇,然后再向塔克拉瑪干挺進。一路上胡思亂想,不明白湖南人錢宗仁如何流落到這大沙漠的邊緣。
阿克蘇通往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那條公路太坎坷,就像錢宗仁的命運。吉普車上下起伏,險些顛散了我的骨架。我沒有畏縮,一門心思熱切地要到阿拉爾小鎮,去尋覓悲劇的主人公———錢宗仁。
一臉風塵的我終于到了。阿拉爾說是小鎮,除了幾座土屋之外,放眼望去,滿目荒涼。就在阿拉爾水管處空蕩蕩的招待所里,我與錢宗仁面對面,傾心交談,送走漫長的白晝,又迎來漫長的夜晚。他的全部經歷都裝在他的腦海里。那里面充滿著才華和智慧,充滿著永不停息的希望和憧憬;也充滿著人生的酸甜苦辣和不盡的坎坷與挫折。
錢宗仁的故事,簡要地說就是:兩次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哈爾濱工業大學和西北大學,卻被人為地摒棄于門外。一次是因為所謂的“佃富農”成分(實為貧農),不準上大學;一次是考研究生因坎坷遭遇而超過了“兩歲”。時間是1964年到1982年,正是錢宗仁19歲到37歲最好的青春年華。這期間,他無奈遠走他鄉,當過林場小工、保管員、木匠、筑路工、逃亡者;又因試圖“翻案”(要求改變成分)而被遣送原籍并坐牢。但他卻始終沒有熄滅心中希望的火種,在各種最嚴酷的狀況下,他仍然奮斗不息,用業余時間學完8門大學課程,寫了40多本筆記,做了20冊練習題,并且還研究發明了“漢字筆順號碼排字法”。他一直抱著“尋覓英雄用武地”的希望,堅信“好花無處不芬芳”,這是他自勵的詩。可惜,這一切,都因為“成分”和“兩歲”的問題而化為烏有。
錢宗仁的人生路上,遇到兩股力量:一股是極左的、僵化的、守舊的、冷淡的人和體制,他(它)們千方百計地阻撓他,陷害他,或者推脫踢擋,置之不理;一股則是熱情地向他伸出援手,幫助他,鼓勵他,推薦他,為他呼號奔走,甚至為他的遭遇而憤憤不平。這兩股力量,交錯編織著他的人生,而后者因了時代的關系,終于未能占上風,造成了錢宗仁的悲劇,成為一個時代的無奈。
在錢宗仁忽而緩緩的忽而激越的敘述中,我的心不由得激蕩起伏,不能自已。他的不幸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想起陳毅的詩:應知天地廣,何處無風云;應知山水遠,到處有不平。人生,這就是人生,這里有辛酸,有苦難,也有人的創造和熱力;有污濁,有陰暗,更多的卻是人的光彩。這里有痛苦,更多的是克制,忍耐,以及奮斗中所獲得的創造的歡樂。原來,生活本身比文學更悲壯!
就在這一刻,“胡楊淚”三個大字在我腦海中一躍而出。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把錢宗仁和那古老、稀有、堅韌的胡楊聯系在一起了。我是在一本《新疆風情錄》里讀到那有關會“流淚”的胡楊樹的傳說的。相傳胡楊的歷史古老,在新疆庫車千佛洞和甘肅敦煌鐵匠溝的第三紀層中,都曾發現過它的化石,距今約有6500萬年。它耐干旱,耐鹽堿,抗風沙,生活環境越干旱,體內貯存水分越多。如果有什么東西劃破了樹皮,體內的水分便會從傷口處滲出,看上去像傷心地流淚。千百年來,自生自滅的胡楊,總是默默地為人們提供各種財富,質地堅硬,是優良的建筑材料,嫩枝樹葉是牛羊的飼料,就是流出的淚,用途也很廣,可以食用,也可以制肥皂。古老的胡楊呵,讓人想起了中國無數的優秀知識分子。
有人說,沒有到過南疆的喀什、和田,就等于沒有去過新疆。我想說,沒有來到塔里木河畔,沒有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找到胡楊,沒有看見胡楊的眼淚,你會落得終生遺憾。
錢宗仁的命運糾纏著我,追趕著我,我要為他寫點什么,我的欲望是那么強烈,不寫出來,心靈永遠負載著重荷。從新疆回到北京,我晝夜伏案,一口氣寫出了《胡楊淚》。我只不過原原本本向讀者講述了錢宗仁向我講述的一切,沒有想到,《胡楊淚》竟在社會上不脛而走,撥動了成千上萬人的心弦。
(二)
《胡楊淚》使我認識了不少出色的人。
第一位是宣惠良。在我的印象中,他既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人,又是一個很有同情心的人。宣惠良時任阿克蘇地區宣傳部長,他與錢宗仁素昧平生,僅憑著一顆惜才的心,在困難重重的境況中,為他四處奔走呼號,雖經種種曲折而不氣餒,這在常人是很難做到的。
我很難忘卻宣惠良20年前在阿克蘇,對我講過的一番話。他說:“通過為錢宗仁辦檔案一事,深感辦事太難,到處碰壁。我想辦法成全錢宗仁,想辦法一幫到底,打官腔是不解決問題的,要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辦,要踏許多門檻。難就難在衙門作風,公文旅行,互相踢皮球,誤大事,喪時機。如果錢宗仁的檔案早些調走,就可望成功。但是,有些掌握‘生殺’大權的部門,靠關系辦事,他們絕不會為與他們無關又不會給他們帶來好處的人出力的。”
宣傳部長沒有多大實權,在宣惠良也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奮筆疾書為錢宗仁寫了一份呼吁書《理解他,并且伸出熱情之手》。他在“呼吁書”中歷數了錢宗仁坎坷的經歷、過人的才氣、雖被遺棄而仍奮斗不息的剛強,認為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一個有作為的人才”。“呼吁書”中又列舉了與錢宗仁有過接觸的學者、專家、教授對錢的贊賞和評價,一致認為“確實水平不錯”,“很有能力”,“實屬罕見”,“拒之門外,實是埋沒浪費人才”,借以增大對錢宗仁的推舉力量。“呼吁書”最后說:“在人生的道路上,錢宗仁所受的屈辱不可謂不深,他所經歷的磨難,不可謂不重。如果是一個意志薄弱者,他則無力在這坎坷的途程中跋涉,并可斷定他早已不存于人世。但錢宗仁相信,苦難的路是有盡頭的,明麗的春天在冬日之后,希望之神把他傷殘的生命呼喚。現在,一條新的路已開始在他腳下延伸,但是,坦途尚未來到,他每跨一步仍然充滿艱辛。不過他終于看到了地平線上新的景色,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振奮。讓我們理解他吧!讓我們思索:能不能為這樣困苦和有才智的人做些什么?”言詞之中,飽含著對世間苦難的深切關注,表現出一個共產黨人的良知。
可惜,這些材料因種種原因,沒有寫到《胡楊淚》里面。盡管如此,《胡楊淚》發表之后,在我和宣惠良的通信中,仍然讀到這樣的話:“這里,對此文(指《胡楊淚》)有些議論,稱贊者居多,當然也有非議,主要是寫我的那些段落引出一些流言。”“總的來說對我過獎,真伯樂是劉書琴、楊維奇、張廣厚等教授,他們是識才、愛才、舉才的專家,我既無識才的學識,也無納才的權柄,只能搖旗吶喊而已。說什么‘中國要是多一些這樣的干部就好了’,是言過其實。像我這樣無權無勢無后臺背景的芝麻官,均于事無大補。我不過是一個有點魯莽的現代堂·吉訶德罷了。我也可能偶爾將幾個人推舉上去,而我卻因此沉入更深的水底。”我一直認為宣惠良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他的信不禁使我有些感傷,也有些不安。正如李銳同志在《請讀〈胡楊淚〉》一文末尾的“附記”中所寫的:“難道舉才的伯樂也要遭到非難嗎?但愿我這擔心是多余的。”
再后來,他調離新疆去了深圳。有人議論他不安心邊疆工作,這是不公平的。宣惠良是江蘇人,據我所知,1976年他在部隊乏人支援邊疆的情況下,挺身而出,申請轉業,舉家西遷,從南京來到新疆。誰知九年后,他一反初衷,竟又踏上南下之途。我猜想,他或許也有某種苦衷。不過,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像宣惠良這樣的人才流動一下,也許是個好事!
他在給我的信中這樣寫道:“新疆是一片美麗而神奇的土地,九年之中,我增長了見識,受到了鍛煉,見識了許多忠勇正直之士。這次臨行之際,感慨無限,心是痛楚的。當年我告別生活25年的部隊時,流了淚;這次我同生活了9年的新疆告別,流出的淚更多。”男兒有淚不輕彈,我深信他不會“沉入水底”,他會成功的。
我要說的第二位是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的李銳。1984年第4期的上海《文匯月刊》首發《胡楊淚》,因為文中抨擊了人事部門乃至人事制度存在的某些弊端,我正等待著各界的反映,9月4日的《人民日報》突然發表了李銳的文章《請讀〈胡楊淚〉》,使我大吃一驚。
李銳的文章有一個副標題,叫作“有關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和組織人事制度改革問題”,全文4段。第一段“李荒同志來信”,說明是李荒推薦請他看一看《胡楊淚》的。李荒同志原任遼寧省委書記,三年前退居二線。他在信中說:“從文中可以看出:‘左’的思想如何埋沒和摧毀人才,我們現行的人事制度的某些方面又如何壓制人才”。“建議你設法將《胡楊淚》這篇文章讓全黨縣以上干部,都認真看看,并仔細想想自己的工作。這樣做,不僅有利于人事制度改革,可能還會促進組織工作的新發展。”第二段“《胡楊淚》其人其事”。李銳同志用較長的篇幅,按時間順序重新為錢宗仁編寫了一份20年間坎坷的簡歷,著重突出了錢宗仁的才華、奮斗不息的精神和種種不公的遭遇。既涵蓋了《胡楊淚》的精華,又使人一目了然。第三段“讀后感想”。主要有四點:第一,錢宗仁的厄運已經終結了,那種隨意定人“成分”,隨意把人列為專政對象,隨意剝奪他人公民權利的現象,相信今后可不再出現。但是,要消除埋沒人才、摧殘人才、壓制人才的現象,要做到人盡其才,才盡其用,要按照中央的精神,全面地、徹底地落實知識分子政策,還有許多工作要做,還要走一段相當的路程。第二,指出知識和人才在當今的重要性,呼吁“人才就是資源”,“人才的開發和充分運用,將決定我們經濟發展和國家強大的速度和程度”。提出“我們當今迫切之事,就是上上下下應該切實樹立一種觀念,培養一種感情,形成一種習慣,就是要懂才,要求才若渴,愛才如命”。第三,請各級組織部門、人事部門的同志讀一讀《胡楊淚》,普遍檢查一下,你那里有沒有《胡楊淚》之類的事,知識分子政策落到實處沒有?要從思想認識上解決種種“左”的遺留問題。第四,對于那些不合理的、不適應今天經濟發展形勢的人事制度,必須堅決予以改革。有了好的制度,還必須“執行者事事出以公心,還要有滿腔熱情,這方面,大家應當向阿克蘇地委的宣惠良同志學習”。第四段是簡短的“附記”。
《胡楊淚》能得到讀者承認和在全國流傳,是和李荒、李銳等老前輩的推薦分不開的。這之后,《人民日報》轉載了,各省報轉載了,有的地區作為文件印發給縣團級干部,有的城市印了單行本,一時間我和錢宗仁都成了風云人物,收到了成百上千封讀者來信。
因為《胡楊淚》,我和李銳同志見過兩次面,我們的話題自然離不開錢宗仁的命運。李銳同志思想敏銳,平易近人,細致入微。他從我的采訪一直問到錢宗仁的方方面面;后來,他又從調動工作,到去醫院看望,料理后事,安排遺孀乃至為錢宗仁出紀念專集,種種細事,一一過問。一個身居要職的領導人,始終關心著一個小人物的命運,這不能不讓人深深地感動。
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年之后的北京東郊火葬場,我們共同吊唁錢宗仁的亡靈。李銳同志對我說:“我已經給湖南出版社寫過信,要緊的是出本集子,將錢宗仁生前寫的詩文書信整理出來,留給后人。讓大家記住有這么一個人曾奮斗過,他的奮斗能公諸于世,黨的政策在他身上得到落實。”
后來,我從陳四益訪問李銳的文章《淚盡胡楊》中,讀到了這樣一段話,李銳對訪者說:“得知他(指錢宗仁)住院,我正在參加黨的代表會議。他不想讓我知道,是別人寫信傳遞的消息。聽說事先并無明顯的癥狀,或許是他不愿叫人分擔痛苦,有病從來不說,但那天突然摔倒了。我找過李冰———她是腫瘤醫院的黨委書記,癌癥攻關的負責人,也是一位專家———請她關心一下錢宗仁的治療。她很重視,專門派人去會診,終于無補于事。黨代會開過,我趕去看他,他還說吃中藥或許能治,希望能再活半年,把想做該做的事,再努力做一些。他曾說,耽誤了20年,這幾年挽回了5年,還差15年。誰想天不假年,兩天之后,他就撒手而去了。”話語之間,流露出深深的惋惜!
言猶未盡,1985年10月10日《人民日報》又發表了李銳同志的詩《哭錢宗仁》:九月下旬,忽聞錢宗仁同志住院,診斷為晚期肝癌擴散。29日到醫院看望,已入急救室,見我時神志清楚,猶言:“我病如用中藥或仍可治。”隔夜得電話:人已昏迷。10月1日凌晨得知,晨兩點逝世,時年41歲。錢宗仁今春來京進修,幾度相商,決心棄數學專業,改行到《人民日報》邊學習邊工作。10月3日,收到《群言》第六期,上刊錢文《愿伯樂常有,千里馬常有》,文中《水調歌頭》詞早示我。讀畢潸然,成詩二章,難表哀思。
勞骨傷筋尤苦志,飛沙走石立胡楊。
錚錚鐵打自成器,疾疾風摧弓挽強。
熱血男兒多智勇,癡心逆子盡忠良。
既然造化有深意,忍奪斯人咒上蒼。
燈火家家望月圓,高樓此夜不成眠。
方興國運山花烈,未展君才蠟淚干。
決意改行從筆政,何期開卷讀遺篇。
傷心事問幾時了?最怕衰年哭壯年!
一顆曾經發出過耀眼光焰的流星就這樣隕落了!
我是從李銳同志的文章中,得知李荒同志建議李銳同志讀《胡楊淚》的。我為錢宗仁慶幸,現在,終于有人用溫存的大手去撫慰錢宗仁那顆苦難的心了。為此,我給李荒同志寫了一封信。六天后,我收到了李荒同志的回信———
曉云同志:
寄來熱情洋溢的信,十分高興。
祝賀你寫了一篇好文章,經李銳同志如椽大筆的推薦,已經成為在全國發生一定影響的文章。
……
我是一個退役的新聞工作者,曾經和你是同行。現在人老了,已經離休。不過,人老了之后,易于嘮叨,好發議論。在這點上,我常受家中親人的批評,卻總改不了。現在,因為受了你寫的《胡楊淚》的感動,興起激情,又要發點議論,請你品評是否對頭。
我認為大作《胡楊淚》的好處:1.反映了錢宗仁奮勇前進,頑強不屈,或叫“百折不撓”的精神;2.反映了宣惠良同志那種對黨負責,認真貫徹黨的干部人事政策的精神;3.用事實批評了我們人事制度和某些管人事的工作人員的不重視人才的壞現象(弊端)。這篇文章之所以好,就好在有對比,不但指出我們工作中令人氣憤的弊端,而且也指出了占我們黨和國家主導地位(主流)的正氣。如果沒有正氣一面,就是一篇消極揭露,其價值不大或者沒有價值的文章。新聞報道的根本原則,應該是鼓舞人們前進,增加人們信心和勇氣,即便是揭露和批評缺點錯誤,也要使人們不對現實失望,而能使人充滿勝利的信心。不管什么文章,如果讀了之后,使人們對我們國家和社會制度感到泄氣,那就是一篇失敗的文章。這就是寫批評文章的難點所在。
議論發完了,屬于班門弄斧,貽笑大方。
你能到沈陽采訪時,可隨時找我。我退居家中,極少外出。
祝你不斷寫出好文章來。
敬禮!
李 荒
1984.9.11
1986年春天到沈陽采訪,我終于見到了李荒同志。與我想像中的一樣———慈祥,寬厚,一身正氣,既有老布爾什維克對理想特有的忠誠和堅定,而又是那么平易和質樸。我說要去拜訪他,他卻說,你路不熟,還是我去看你。他步行來到我下榻的市委招待所,使我深為感動。而他們———李銳、李荒、宣惠良以及劉書琴、楊維奇、張廣厚等眾多專家學者們一顆顆愛才如命惜才如金的火熱的心,更為令人感動。中國因有這樣一大批伯樂、一大批有識之士而必將國運日興。
(三)
錢宗仁的前二十年是不幸的,《胡楊淚》和《請讀〈胡楊淚〉》的發表改變了他的命運,給了他機遇。他實現了自己一個又一個夢想:到北京工業學院數學系進修,又到《人民日報》實習當了記者。但是,沒有想到,他的生命之光已燃到了盡頭。
在他去世后一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為他出了一本紀念專集《胡楊淚盡》,收有他生前的照片、經歷、自述、講話稿、詩作、雜談、書信、新聞報道,還有生前死后人們為他寫的詩文選錄。不要說是一個普通人,就是一位社會名流,又有誰死后有錢宗仁這般殊榮!
《胡楊淚盡》,是錢宗仁一生用生命之光換取到的回報。
那是一本綠色封皮裝幀并不算精美的書,就像錢宗仁本人。李銳同志的序,明白無誤地闡明了出此書的目的:
“我以為出這個集子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讓人們知所鑒戒,不要忘記過去,即本是萬物繁生的沃土,為何長期出現過戈壁;更重要的一方面是讓人們知所效法,如錢宗仁因具頑強不屈、奮斗不已的精神,即令是戈壁,也能生長出胡楊。”
李銳同志再一次痛心疾首地為中年知識分子呼吁:
“錢宗仁之死,又是一次教訓:對受過磨難的知識分子,還得關心他們的健康,不要再事后驚嘆他們的倔強而已。”
“我們經歷了多么痛苦的年代,人們經受的創傷夠多了,不知浪費、埋沒和摧殘了多少人才,今后再也不能做扼殺人才的蠢事了。”
錢宗仁擁有成千上萬的同情者,他生命的最后歲月,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整理來自全國各地的來信了。信來自祖國四面八方,有各部門、各單位的黨政領導干部,有教授、工程師、技術人員、作家、編輯、記者、文藝工作者,有經理、廠長以及個體勞動者、工人、農民、解放軍指戰員、大中小學的教師和學生,有待業青年、臨時工、失足青年、勞教人員等等。
錢宗仁去世后,我才有機會在讀《胡楊淚盡》時看到這些信的片斷及錢宗仁對它們的評論。
錢宗仁在1984年10月20日致李銳同志的信中,記述了《胡楊淚》在社會上引起的反響。他說,百分之百的來信都說自己是流著淚讀完的,“不知是傷心,還是激動;不知是同情,還是受到感染……”許多家庭和個人爭相保存載有《胡楊淚》的報道,用以作為教育子弟認識人生,努力發奮的材料。許多信中都可以見到類似的話:“這是我讀過的上百篇關于知識分子經歷的報道中最感人的一篇。”(暨南大學楊貽書)“我看書是從不流淚的,今天,這是21年來的例外。”(河北滄州農校部煥敬)河南省林業廳廳長張企曾開會途中在車廂里看了《胡楊淚》,全車廂震動,報紙搶購一空,只好組織讀報,全車廂請他作代表給我寫信;南京建材機械廠陳哲昌出差回來,尚未放好行李,妻子就遞給他《人民日報》,他讀著,其他什么也顧不上了;一個工人敘述他去買肉時,順便在辦公室拿了張報紙包肉,回家路上一邊走一邊看報上的《胡楊淚》,不知什么時候把肉掉了……
人們為錢宗仁的命運和奮斗感嘆鼓舞。
“你坎坷的歷程,百折不撓的精神,使每一個正直的中國人內心激動,使每一個有志于獻身祖國、振興中華的志士仁人從內心感到悲憤……從你身上,我看到炎黃子孫由古到今的道德、智慧和創造力,生的信念,活的欲望,艱苦卓絕的吃苦精神。“(河南孟津80741部隊馮長福)
“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胡楊樹的一切品質都在你身上得到體現,人生道路的種種艱難險阻,坎坷崎嶇不但沒有使你萎靡,而是以更高的姿態出現在人民面前……你對生活,對社會的信任是使人挺立的源泉,而現實生活中許多人正是缺乏這一點……”(浙江江山汗頭農技站占才水)
《胡楊淚》最大的反響還是在那些千千萬萬與錢宗仁息息相通的自學青年之中。
湖南鐵合金廠工人丁超感慨萬端:“……一個人在世界上追求、奮斗一輩子,也許什么也沒有建樹,但這樣的人同樣是偉大的。因為他的追求、奮斗本身就是一種偉大的行動……雖然您一生最美好的年華被歷史無情吞沒了,但我相信,不管您將來怎樣,您表現出來的高尚的求知精神和百折不撓的進取意志將深深地激勵起新的一代自強不息的斗志。”
撫順高灣農場的張福昆欽羨錢宗仁的奮斗精神,認為是“每個中青年知識分子都應該學習的”。他還在信中寫道:“我想你走過來這二十年的坎坷曲折,一定伴隨著一種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才使你沒有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失去信心和迷失方向,這些更是值得我們要學習的。”
大連工人大學的王禮德讀了《胡楊淚》產生了強烈的共鳴,他在信中說:“我們之間的共鳴點在于,能夠為中國千千萬萬諸如這種不甘淪落的人中之一并能為社會所理解和相容……能做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做一個對國家民族有所貢獻的人,這便是我們于人生的最大要求。”
一位大學落榜又到云南昆明入伍的戰士鐘建這樣寫道:“我看了《胡楊淚》,一宿未眠,我在想,我還埋怨什么?我若有這精神的一半,我就肯定考上了大學!”江西的自學青年陳思也信心倍增:“我不應該沉淪!雖然我已經在艱難的自學沙灘上跋涉了六個冬春,似乎沒有看到邊際;但是,我現在相信,只要我堅持下去,前面一定會出現綠洲的。”
這些信是錢宗仁的欣慰和幸福,當然也是我的欣慰和幸福。對于一個記者和作家來說,最高的獎賞莫過于讀者的感動了。
讀者的來信有理由使我們自信和樂觀,或許他們比作者看得更為透徹。
我想引用其中的幾段:
“這篇文章,確乎把你寫成一個‘失敗者’,但他是從整體來說的。幾代人的寶貴青春,畢竟被那無情的上帝奪去了,這是不可補救的悲劇……看到過去,才有對比,正如有了反作用力一樣,今天,我們共同回味過去,流下‘胡楊淚’,明天,才知道歡笑和歌唱。”(湘鄉曾執中)
“這是一種‘角力’,寫出了社會上壓抑摧殘人才之‘力’與培植、扶持人才之‘力’角逐搏斗……當我看到這種搏斗而不去關心其勝負時,就似乎欠了一筆良心債。”(新華社新疆分社藍學毅)
“能讓人們看到這些事情,激發大家去思考為什么,說明我們的國家很有希望……千萬棵胡楊倔強地生長,沙漠就會變成綠洲。”(大連王禮德)
“您是強者,這說明了有志者事竟成這一千古名言,也說明了我們的黨確實是代表人民、關心人民的。”(湖南科技出版社胡海清)
“應該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使我們才都有光明的今天……即使是經歷了磨難,付出了代價,但激勵我們的,應該是為國家貢獻更大的力量。”(廣西《紅豆》編輯部劉潔)
錢宗仁極為普通。他不過是成百上千想要成才、尚未成才的青年中的一個。為什么在生前死后,有這么多相識的、素不相識的人幫助他,關注他?因為他奮斗過,也因為黨的政策最終在他身上得到落實。
錢宗仁給我的信有句話說得非常好:“我的境況不是比以往好多了嗎?我們的社會制度,我們的時代從根本上決定我們都應該是樂觀的,正是這一點成為我們所理想的一切的原動力。”
七個大字躍入腦海:胡楊不相信眼淚。
(四)
我保留了幾封錢宗仁給我的來信,他在信中是那樣冷靜地總結著自己。他在分析人生價值意義時這樣寫道:
“我不大懂得一開始就有那種十分幸福感的犧牲精神,倒是經歷過那種所謂‘到了人生十字路口’時的復雜心情。這時大概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在某一方面必須作出犧牲才能獲取另一方面的幸福那種二居其一的不相容情形,這種取舍還是容易確定的,并且由于犧牲的痛苦不久即可得到幸福來彌補,因而也就沒有太多的遺憾。另一種情形是客觀條件迫使他必須作出一方面或幾方面的同時犧牲,并且在其他方面都不會立刻給你什么補償,要不他就必須放棄‘讓人生有價值意義’這個總的目的和信念。這種抉擇是困難的,痛苦也將持續很長時間。唯一但可貴的是他記住了做人的價值和意義,他可以從這種價值和意義中再生出巨大的力量,在所剩留的那些方面(可能不會很寬了)傾注和集中所有的追求力,去發掘,創造,發展,開拓,成功,勝利,不斷產生新的歡樂,新的幸福,作為對失去的東西的補償。最后他會覺得人生更有價值和意義,也就會更加振作精神,勇往直前。這或許又要作出新的犧牲,然后他再尋求新的歡樂與幸福。這樣循環往復以致構成他的一生……”
莫非他已預感到他不久于人世了么?
從李銳同志在人民日報發表《請讀〈胡楊淚〉》一文到錢宗仁去世,這中間僅相隔一年零一個月的時間。錢宗仁一生都在奔走之中,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奔走。誰知一切剛剛有了轉機,他卻被癌癥奪去了生命。命運之神對于錢宗仁是不是太殘酷了?
錢宗仁生命的最后一程是在《人民日報》度過的。從在北京工業學院數學系進修轉到《人民日報》當記者,錢宗仁內心里有一種急于報效祖國、報效社會的沖動。他在給李銳同志的信中,展露出這一心愿:當時,美國有兩所大學愿意資助他去進修,他本可以走治學成家的道路。但他覺得,他原先自修的學科是純理論的、沒有應用前景的數學分支,而且他已經錯過了研究數學的最佳年齡。他急于“金戈臨戰,陣上答知恩”,做一些于國于民更為急迫的事情。李銳充分理解他的心情,幫助他轉到《人民日報》當了記者。于是,我們兩個———作者和他作品的主人公,傳奇般在同一個單位同一個部門成為同事了!
忙碌的記者生涯,經常是匆匆地相逢,又匆匆地分手。1985年的秋天,我突然發現錢宗仁常用手捂著腹部。他告訴我胃感到不適,我勸他去看病,他卻遲遲不去。我想,他可能怕自己真的有病而使留在《人民日報》工作的夢破滅。他臨來《人民日報》之前,曾致信《人民日報》原總編輯李莊同志表示過決心:“我是下了決心,不圖安閑與順利,立下準備吃苦的志愿來這里走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的,這決定我必須永遠不畏困難,為人民的事業勇往直前,奮斗終生。”
但是,他終于支撐不住了。報社醫生的臉色告訴我們,一切都為時已晚。他到協和醫院做病理診斷,十天以后看結果,然而他連十天都熬不住了。他喘息著上樓,臉色灰白。我送他回宿舍,每下幾步臺階,他都要坐下來大喘。他每天夜里都痛得大聲喊叫。他已有幾天吃不下東西了。我心里真有說不出的凄涼。
錢宗仁馬上住進醫院。我拿起電話,將這一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李銳同志的夫人;我發電報給他遠在新疆的妻;我不斷到醫院去探望;我送他走完生命最后的里程。
秋風起兮,我踏著片片的落葉,趕到病房。錢宗仁被裹在白色的被子里,面容枯槁,高大的身軀竟縮小了許多。床頭柜上放著一把黃色的香蕉,那是他最愛吃的,平日舍不得吃,現在卻是一根都咽不下去了。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不知該講些什么來安慰他。心里在默想,這或許就是我們的訣別,一幕人生的話劇就要收場了,胡楊淚真的要流盡了。
他的聲音微弱,卻充滿了自信。他總是那么自信。他有過多的抱負,考研究生,到大學當教師,到北京進修數學,到黨報當記者;他的興趣那么廣泛,他涉獵數學、社會學,又開始研究新聞學,人才學,想寫論文,出書……此刻,他在對我說:我還有三個月或半年的時間,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寫點東西。
我不忍告訴他,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是肝癌晚期,癌細胞已全面擴散,生命對于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可貴。據醫生分析,他的肝至少有五年以上的病史。其實,錢宗仁自己也并非沒有知覺,他胃痛七八年了,并沒有介意。他的全部精力都消耗在成才之路的艱難跋涉之中了。
1985年10月1日,一個舉國歡慶的日子。正是在這天的凌晨,年僅41歲的錢宗仁停止了呼吸,告別了他備受折磨而又充滿希望、讓他難以割舍的人生。
兩個月前,8月1日,在他致當時《人民日報》總編輯李莊同志的信中寫道:
“我是深負時代壓力和群眾的期望來的,也是自己的意志所驅使來的,我沒有任何惋惜和顧慮的‘資本’,我必須舍棄一切個人利益,努力工作,任何時候都會想到爭取時間,爭取為黨多作貢獻。
“唯一的心愿就是報效祖國、報效黨,報效人民,報效支持和引導我的《人民日報》。”
那時,他已重病在身,他不可能不知覺,而是想趕緊生活,抓住命運之神的手,緊緊不放;那時,距死還有兩個月,這是一個垂死的人發自內心的吶喊。
我耳旁不時地響起《胡楊淚盡》序中的話:
“錢宗仁有點像一顆掠過天際的隕星,當人們剛剛看到它奪目的光焰,就戛然消失了。”“錢宗仁雖然離開了他如此眷戀的十億神州,然而胡楊淚的淚水仍會常滴在人們的心頭。”
我為胡楊流淚而哭泣。
我為胡楊淚盡而哭泣。
但是,我更要說,胡楊不相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