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畫盡意在
“意”這個詞,在張彥遠的美學概念中,并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詞。按《辭源》對“意”有多種解釋:一、意思,意味;二、愿望、意圖;三、料想、猜測;四、或者,通“抑”;五、嘆詞,通“噫”。盡管《辭源》的釋義已經相當詳備,但如果用以解釋“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中的“意”在古典美學中的真正底蘊時,還是不免有隔靴搔癢之憾。
事實上,用語言恰如其分地解釋這一藝術心理過程或思維方式,本身就有為難之處。《莊子·天道》篇中,就以木匠輪扁與桓公的對話,暗示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道理。
這種“意”與“言”的對立。在禪宗傳入中國后,得到了充分的闡發:
我今答汝,窮劫不盡。言多去道遠矣。所以道,說法有所得,斯則野于鳴;說法無所得,是名獅子吼(23)。
慧忠禪師在僧人問佛理的時候,也覺得真正根本的“道”,是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的。他認為說法說得越多,離真正的本意反而更遠。
這種萬物的真正內涵,超乎表達方式之上的觀點,在張彥遠的美學觀中,演繹為“意”與“筆”的關系。他在《論顧陸張吳用筆》篇中說:
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歷代名畫記·卷二》)
在上面的引文中,張彥遠雖然沒有說作畫用筆無法表達“意”的真正內涵,但是,在作畫過程中,“意”的表達優先于用“筆”的觀點,是顯而易見的。這一以“意”與“筆”為命題的探討,我們可以追溯到早期哲學經典中關于語言與思維關系的論辯——“言意”之辯。如《易·系辭上·第十二章》載:
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
在這一段古雅樸素的文字中,表達了孔子的一個有意思的觀點,即任何一種作為表達手段的語言,都有其先天的缺憾,訴諸文字的語言方式,無法真正地捕捉思維的深邃與復雜的內涵。這一迷人的哲學命題,在《莊子·秋水》中,又有了一層新的透析:
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在莊子而言,語言與意的關系,是“意”者為貴,而“意”之所以比語言更加難以把握,是因為“意”有一種不可言傳的“所隨”者,也即是老子和莊子終身迷戀的“精神體”——“道”。
正是由于“意”的不可言傳性,誘發莊子去思考目標與途徑的密切關系能保持多久: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4)。
《莊子·外物》篇中,例舉了古代漁獵生活的現象——漁具是用來捕魚的,捕到魚便不再去想漁具;兔網是用以捉兔的,捉到兔便忘了兔網——用以推出“得意而忘言”的斷言。在《莊子》的意念中,語言是屬于工具、途徑一類的東西,一旦通過“言”追逐到目標,即“得意”之后,作為工具的“言”便可以舍棄了。因而,在莊子的精神中,注重語言之類的形式,遠遠不如“意”的領略和體驗來得更為重要。
“言意”之辯引入美學范疇,是魏晉六朝的才俊之士們思索演繹的結果。一個相關的理論,就直接出現在王羲之的一段書法論述中:

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25)。
以《蘭亭集序》而名播千古的王羲之,自然而然地把哲學上的“言”、“意”關系,融入書法美學之中。這一融合得益于他的老師衛夫人的觀念,在《王右軍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一文中,得到富于啟發性的闡發:
夫欲書者……凝神靜思……意在筆前,然后作字(26)。
我們看到,哲學之中的“言、意”關系,在這里恰到好處地轉換為“筆”、“意”關系。“得意忘言”這一命題中所含的對“意”的極度推崇,落實在具體的書法美學中,演繹出“意在筆前”的觀念。
這一觀念又直接啟發了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張彥遠幾乎直接套用了王羲之的書法美學來論述繪畫美學。他在《論顧陸張吳用筆》篇中說:
守其神,專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吳生之筆,向所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也。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乎,豈止畫也。(《歷代名畫記·卷二》)
很明顯,張彥遠的上述觀點是對王羲之書法理論的沿用和引申。我們曾經說過,以書法美學來演繹繪畫美學是張彥遠偏愛的一種方式,這不僅僅因為張彥遠本人“工書法,喜八分書”,還因為在他的大腦中,書法和繪畫在用筆方面并沒有什么差異。他在《論顧陸張吳用筆》篇中說:
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國朝吳道玄,古今獨步,前不見顧陸,后無來者,授筆法于張旭,此又知書畫用筆同矣。(《歷代名畫記·卷二》)

不可否認,張彥遠選擇這兩例對應的史料來論證書畫用筆,是費了一番心機的。一方面作為畫家的張僧繇,“六法精備”、“萬類皆妙”,在運筆方面也是造詣非凡:“筆才一二,而像已應焉。”(《歷代名畫記·卷七》)如果考證他的師承,則受益于書法大家衛夫人的《筆陣圖》;另一方面,號稱“草圣”的大書法家張旭,他的筆法則直接受教于“畫圣”吳道子。這不是一個巧合,在于古代中國的藝術發展史上,繪畫藝術家鐘意于書法,書法藝術家也涉獵于繪畫,是一種普遍的現象。
這樣,我們便不難理解,張彥遠經常采用書法理論來演繹繪畫美學,其實是意味深長的。
就具體藝術家而言,由于所傳筆法不同,或者即使是筆法師承相同,卻又由于個人秉性方面的差異,在運筆風格上,形形色色的藝術家呈現出大相徑庭的風貌,而最終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他們爭奇斗妍的作品風格。
對此,張彥遠充分調動了他所擁有的各種信息:顧愷之用筆“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陸探微用筆“精利潤媚,新奇妙絕”;張僧繇用筆“點曳斫拂,如鉤戟利劍森森然”;吳道子用筆“虬須云鬢,數尺飛動,毛根出肉,力健有余”。事實上,對以上四位藝術家運筆風格的點評,正是《論顧陸張吳用筆》的初衷。
然而,正如我們前面已經知道的那樣,用筆是張彥遠極重視的一種專業能力,也是他評判一個畫家的主要依據之一。但是,他的真正用意并不僅限于此。在《論畫六法》中,張彥遠就曾經提出“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可見“意”,才是張彥遠的真正目的之所在。
在前面的論述中,我們對張彥遠“意在筆先”、“畫盡意在”這一重要美學觀點作了追本溯源式的論述。他對王羲之“意在筆前”的書法美學觀的套用,使我們看到了張彥遠對這位東晉書法大師的敬重。然而,如果把這兩種看似相類的美學觀細心地加以比較,我們便會發現其中的差別。
王羲之在提及“意在筆前”的時候,著眼于書法作品的書寫平面上,旨在說明:在實際書寫的一點一畫之中,字的感覺在筆畫之間的延伸,多少有點“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含義。
但是在張彥遠的觀念中,“意在筆先”雖然也是因“筆”而論“意”,不過這里的“意”已經包含了有關“骨氣形似”的心理準備,然后才“歸于用筆”。顯然,在這里“意”的外延擴大了,它已不僅僅是用筆的一種訣竅,而且在心理的層面上使“意”獲得了提升。

所以,藝術家正是在運筆之先進入一個良好的心理狀態,在作畫過程中又守神專一,從而在作品之中貫注了精神范疇的“意”,才能令人在作畫過程結束之后,在畫面上充分感受到“畫盡意在”的視覺心理美感。
為了證明這里所說的張彥遠對“意”在心理層面上的提升,我們不妨援引《論顧陸張吳用筆》中另一段論述:
夫運思揮毫,自以為畫,則愈失于畫矣。運思揮毫,意不在于畫,故得于畫矣。不滯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歷代名畫記·卷二》)
顯而易見,張彥遠甚至跳出了討論用筆的糾纏,站在哲學的高度,論述了與慧忠禪師的“言多去道遠”相類似的觀點。恰恰是在上面這段文字中,張彥遠把“意”置于一種空明的境界。在這里,張彥遠力圖說明,在作畫過程中,如果故意去打算完成一幅作品,便會陷入細枝末節上用筆“歷歷具足”而形成的泥淖之中,因而招致失敗;相反,以一種萬慮皆空、不知然而然的作畫心態,把握住以“意”為先的感覺,反倒會在不經意間觸及到繪畫藝術的真諦。
這一段論述,透出了佛教禪宗“無礙是道”的灑脫境界(27),讀起來叫人產生“長空不礙白云飛”(28)的感慨。《歷代名畫記》成書之時,正值唐代武宗“會昌滅佛”(29)后不久,言辭之間自然頗多避諱,但是,在議論酣暢的時候,還是可以得見禪宗的超脫、風流的脈動。
毫無疑問,張彥遠在“筆”、“意”關系的論述中,已遠遠超出了前人所理解的范圍。正因為“意”在繪畫藝術創作中具有這種超越技巧的特性,所以在張彥遠再次回到用筆問題上來的時候,他又提出了“筆不周而意周”這樣一種見解:
顧、陸之神,不可見其盻際,所謂筆跡周密也。張、吳之妙,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歷代名畫記·卷二》)
在這一段論述中,顧、陸、張、吳的四種運筆風格,最終歸于兩大類;一類是顧、陸的“筆跡周密”的風格,張彥遠稱之為“密”體;另一類是張、吳的風格,用筆并不多,常常是寥寥幾筆便表達出描繪對象的形態特征,張彥遠稱之為“疏”體。正是在張、吳的“疏”體繪畫中,看不到“筆”的地方,他注意到“意”的周密存在。就如一種有質無形的東西,在讀畫者與畫面之間傳達了作畫者的信息。雖然,張彥遠在此是“疏”、“密”二體并論,但在他的內心深處,應該還是覺得“疏”體更加高明一些。(未完待續)
注釋:
(23)《五燈會元·卷二》。
(24)《莊子·外物》。
(25)王羲之:《晉王右軍自論書》。
(26)王羲之:《晉王右軍自論書》。
(27)《五燈會元·卷二》宗密禪師答史山人十問之一。
(28)《五燈會元·卷五》希遷禪師答道悟問。
(29)《舊唐書·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