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寫這篇短文紀念一位畫家的八十誕辰,實際上是在深深追思一位叫人難以忘卻的師長,他只在世七十八年。
八十年前的一九二四年,亞明先生出生于安徽省合肥市的一個貧弱家庭。他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腥風血雨中,奉獻了青春年少;一九五O年代起,他把五十年不渝的一腔赤誠全都灑向了他摯愛的中國美術事業。
亞明先生二OO二年初,帶許多遺憾離世而去后,黃永玉先生曾動情的說,亞明的去世,是中國美術界的一件大事,他從一個小學畢業生走向人生之路,完全依靠自己的聰慧和拼搏,取得了這樣了不起的成就,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為中國美術事業的發展作出了很大貢獻的,他在中國駐日使館畫的那張大畫,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一張畫。有人說,黃永玉先生是一位很有俠骨義氣的畫家,亞明先生則別具豪杰英雄的品格。這種說法不一定準確,但確有那么許多別的深意在里面。通常來說,人們是很難忘卻那些俠骨義氣的人物和英雄豪杰的。從另一角度來說,亞明先生也不只是一位具有卓越藝術成就的畫家。二OO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在南京舉行的那場空前規模的亞明逝世追悼會,恐怕那么多人中許多人不單是為一位去世的畫家而去的,那氣氛、那種情緒,至今仍為許多人談之動容。
今年是亞明先生八十誕辰,進入四月后,江蘇的蘇州、無錫、南通、常州,安徽的合肥等城市,先后舉辦了亞明先生的紀念畫展和大型學術研討會,人們在研究亞明的藝術,也在深思和追念亞明的為人品格。亞明先生是以超越他人的為人品性及其藝術成就,成就了江蘇一九五O年代以后新的美術事業的發展的,同時,他也在成就一項事業的過程中成就了自己,使自己在事業的總體輝煌發展中,成為一位具有中外文化影響的重要中國畫家。對亞明的研究,將隨日月的遞進而深入,我想這是必然的。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地改天換日,百廢待興,亞明先生入城江南無錫后,開始一方美術事業的領導,他以二十出頭之齡,雖對諸多文化之事不知不熟,但他深知做什么事沒有人不行,沒有內行的人不行,他立馬拜訪了蘇南的一些當地文化名人,以求教求知,周懷民、秦古柳、諸建秋、吳榮康、錢松巖等先生處都留下了亞明的足跡和心意,亞明先生在呂鳳子先生危困之時,特意長行拜望,送上薄禮,這深為呂先生感動不已,時呂先生贈亞明先生自己的常用畫筆以表寸心。呂鳳子先生在此后的有限之年,對亞明先生關于中國藝術發展的主張和計劃,給以了極力支持。
亞明先生曾說過,我這一輩子沒有拜過師,但拜賢求知卻是始終如一,向前輩學習,向有真才實學的人討教,是成就我自己的唯一路徑。
江蘇一九五二年底擬設省,一九五三年初正式建省,亞明先生一九五二年底奉調南京,一九五三年初著手領導全省美術工作,他以自己對事業和對人才的真意實意,迅速取得著名學人胡小石、曾昭燏、吳伯匋、陳瘦竹、范煙橋、周瘦鵑、陳之佛、高二適、傅抱石、林散之等人的充分信任,這為在國民黨舊都和全省復興和重建江蘇新美術做好了最根本的思想和組織的準備工作。
一九五六年秋后,北京畫院、上海中國畫院籌建時,中央領導同志明確指示,畫院一項重要任務是兼具統戰團結工作,此后,葉恭卓先生任北京畫院院長,豐子愷先生任上海中國畫院院長,黨員副院長(或秘書長)也就是書記或支部書記主持全面工作。一九五七年二月二日,省政府根據亞明先生籌措的報告,同意籌建江蘇省國畫院,一九六O年三月,江蘇省國畫院正式建立,呂鳳子先生先任籌委會主任,他逝世后,傅抱石任正式建立的江蘇國畫院院長,根據省領導指示,亞明先生作為黨員副院長(書記)主持畫院工作,并負責全省美術工作,當時并無任命其他副院長,直到文革開始。
一九七五年初,江蘇省國畫院文革后期復建,省委負責同志建議亞明同志出任院長,亞明先生提出還是依文革前貫例黨外人士任院長為好,并舉薦錢松巖先生為院長,增宋文治為副院長,后再補原為顧問的武中奇為副院長,亞明先生自己仍以黨員副院長身份主持畫院和全省美術工作。
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八三年后的三十年間,除了文革中被批斗,亞明先生以咳血之勞統盤計劃,運籌帷幄,與其他同志共同推進了江蘇社會主義美術事業的長足發展,江蘇成為全國美術工作的前列之首,也就是今天說的“美術大省”。
一九六O年代,“新金陵畫派”的崛起,更是對中國美術史的重大貢獻。“新金陵畫派”作為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國畫獨一無二的“山水畫派”,它的主要籌劃者、組織者、推動者就是亞明先生,傅抱石先生應該說是這個畫派的最杰出代表人物,錢松巖、宋文治、魏紫熙等則是這個畫派的主將成員。“時代變了,筆墨不得不變”,作為當時這個畫派的主導思想的提出者是亞明先生,這一思想得到了傅、錢、宋、魏等眾多江蘇畫家的認同。“新金陵畫派”的藝術成就也極大帶動了江蘇各美術科類的全新局面。
“新金陵畫派”的前奏和推動因素是亞明先生提出的江蘇國畫家“二萬三千里寫生”,這一 計劃雖然得到了江蘇省領導的支持,但當時中國美協的一位負責人是持不同意見的,也可以說是反對的,他曾致信亞明說,“你們不深入火熱的工農兵生活,而去深山老林,難道還想去當和尚嗎(信件大意)”。當時“二萬三千里寫生”計劃的提出,是針對一些老畫家以往從沒有條件遠行,更沒有到過江蘇以外的名山大川,以及社會主義建設的新興工程和革命勝地。畫山水畫,必須親歷山河之貌,以大自然壯闊胸懷,改變舊思路才能畫出新時代的山水畫。這一新思維和行動已被歷史證明是正確的,是符合時代和歷史的要求的。
上世紀六十年代,是黨領導下的無產階級專政年代,思想斗爭不斷,政治運動不斷,一些人常處于自然狀態。亞明先生作為黨在一項事業中的負責人,以對人民高度負責,以對歷史和時代高度負責的立場和態度,正確執行黨對知識分子的各項政策,力爭團結黨內外各方面人士,調動一切積極因素,推進事業發展,這是對黨領導文藝工作正面實施難能可貴的貢獻,直至今天,仍然是很值得總結和研究的歷史經驗,這些實踐經驗,在我們還未忘記的那個年代里是多么的不容易。
亞明先生說過,我這一生有很多缺點,但從不做落井下石、殘害別人的勾當,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我沒有把別人打入另冊,這是我自己最寬慰自己的事。文革期間發生“批黑畫事件”時,亞明正在京城,身歷其事,他曾痛心的說,有些人又在干出賣革命同志和朋友的事,他們出賣別人,以求新寵,我懷疑他們解放前是否真的出賣過革命同志。那時的亞明人在政治斗爭激烈的北京,他若不把自己當成人,是完全可以攪混水,踏著別人爬上去的,當然那自然不會有好結果。亞明說,一個畫家先要學會做人才能畫好畫,我想亞明一生確實是這么做了。他晚年住在東山,他常對去拜訪他的人說:“人是個什么東西,很多人還沒搞明白。”這話不是沒有所指。
一九六O年代也曾出現過另一個畫派——“長安畫派”,它當時的影響不亞于“新金陵畫派”,然而由于它內部和外部的各種原因,特別是石魯的被慘遭打擊,而過早解體了,雖然以后也曾有人想重新振興,但失去了石魯,就再非易事了。“新金陵畫派”和“長安畫派”兩個畫派的不同命運,是否應該到了總結的時候了呢?石魯、亞明兩個難兄難弟的遭遇是那么相近,也那么的叫人心中帶著不少的心酸。石魯先生去世前,我曾前往西安探望病中的他,亞明先生重病后,我也在他的身旁,我常想到他們的病因,更想到這兩位革命軍隊培養出來的、我們黨內的兩位最著名的中國畫家的如此人生,竟如此共同帶有悲劇的色彩……
隨著“新金陵畫派”的出現的二個重要人物傅抱石和亞明,可以說是歷史的完美搭配。傅抱石長亞明二十歲,從事美術史和藝術實踐多年,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有著深刻的研究和見解,特別是對鄭板橋和石濤有著深層的思索;亞明作為一個年青的黨員藝術家,在對新時代、新思想的充分把握的層面上,明了黨在文化發展上的根本目標和意圖,他完美的執行了黨對黨外人士和知識分子的政策,他對傅抱石先生的內心的尊重,特別是在風雨年代里力保傅先生不至成為右派,更促進了這兩位新老藝術家之間的真摯友誼,進而形成了畫院黨內外良好的團結氛圍,他們在政治上、思想上、藝術認識上的協調一致,爭取了更多黨內外藝術家對江蘇美術事業發展的全面支持,這種有成效的政治局面和藝術局面,在當年就為各地美術界所敬羨。我至今還不知道,在那年頭還有那幾個省在這方面比江蘇做的更好。
現在許多人在研究“新金陵畫派”的出現和影響,但卻回避了那個年代、那個氣候條件下的基本政治局面,那就是新中國建國以后的一個長時期內,無不是“政治”決定著一切,“掌握著權力和政治的人”決定一切。
對“新金陵畫派”,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它已成為中國歷史中繪畫史的客觀存在,它之所以成為客觀的存在,是因為千年中國傳統山水畫,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由于“新金陵畫派”的出現,實現了山水畫從以往歷史形勢、審美觀念的全新變革,由舊向新的整體性跨進,這種新變和新貌,適應了新的大時代,使傳統山水畫在新形勢下獲得了新生。特別是,這個新生主要是中國山水畫家,是依靠對傳統文化的先繼承后發揚在內部傳承變革而實現的,它既不是“以西畫改造中國畫”主張的產物,而反之是逆“取消中國畫”論而進的奮力發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成果。“新金陵畫派”完全可以說是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建設的新成就。
近些年中國山水畫在全國范圍內的繼承發揚和持續昌盛,證明了中國優秀文化傳統的生命力不減,它更將會隨時代發展而與時俱進。
中華民族不亡,中國優秀文化也必將繼續輝煌,繼續輝煌的中國優秀文化,也必將為中華民族重新振興披上更艷麗奪目的精神彩妝。
二十一世紀初,世界華商大會在南京召開,當時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同志前往參加會議,他離京前,擬抽空拜訪亞明先生,當他在寧聽說亞明先生因病常住蘇州,特囑秘書務必代為轉至問候。不久,他特為合肥亞明藝術館題字,并親題“山水人物畫,金陵一大家”由專人送達我處轉亞明先生。亞明先生逝世后,李瑞環同志聞訊指示秘書打電話給我,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的名義向亞明先生追悼會致送花圈。當時,中央和安徽及江蘇省的許多領導和文化界人士對亞明的去世表示了深切哀悼之意。
今天,我們重新認識亞明先生的經歷和所走過的道路,將會有利于江蘇美術事業的健康發展和江蘇文化大省的建設;認真總結“新金陵畫派”的發生、發展,及其在中國美術史中的地位和影響,也必定對江蘇中國畫的新發展有著特別深刻的實際意義。(2004年7月25日紫金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