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吳振立書法前,一下子就看到了一個人無比脆弱又無比堅強的內心。刊落浮華之后的靜穆莊嚴中隱隱透出生命過程中的陰郁和痛楚。雖然平靜天真的線條昭示著一個人從陰濕的雨季中走入秋日的陽光下,但是干涸的水漬仍然暗示著他獨特的生命行程。吳振立書法的意義也正在于這樣的復雜性和情緒性中,冷靜形骸下包容的本真與關懷,有一種活著的感覺。
一部書法史雖然充斥著矯情平庸之作,但是幾篇發自性情的經典已足以維系其中的光榮。從《喪亂帖》到《祭侄稿》到《黃州寒食詩》,代表著一種“像森林和河流那樣自然和真誠”的方向,真實的內心在堅硬的軀殼下完全裸露出來:跳動、呼吸。從如此純粹的筆墨中來感受心靈的吶喊,不能不說是藝術表達最本質的途徑。
正如我們不能完整地了解突如其來的靈感一樣,我們也不能明晰地解釋穿越千百年歷史的心心相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就是“相對于個體而言,真正在發生作用的傳統,是和自身有所聯系,并且被理解和使用的那一部分”。所以發生在吳振立身上階段性的認同在我看來也正標志著他不羈的心靈之旅。這樣“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從《祭侄稿》開始,沒有筆墨森嚴的楷法做自然的鋪墊,突然就被如此完整的心靈吶喊擊中了。這樣的發軔對于初學者來說也未免過于濃烈了,卻在吳振立身上獲得了意外的成功。這樣意外的成功也正暗示著他的創作只具備完整的個人意味,他已經歷和將經歷的,更多的是一位以情命筆的藝術家,自我精神不斷完善和升華的過程。《祭侄稿》給予他最多的,正在于如何不斷地把自己的內心貫注到筆墨中去,心有多深,筆底就有多么廣袤。

對自己心靈的忠誠于一位藝術家來說遠比對主流精神的認同皈依更為重要。平靜生活中困厄的潛流以及自身性格缺憾造就了吳振立邊緣化狀態下陰郁的氣質,正是在如此氣質的指引下,吳振立與翁叔平、錢南園這樣的顏書正統擦肩而過,卻迷醉于金冬心的內斂和激蕩。這中間的媒介其實還是《祭侄稿》。深山鑿字、亂發團詩的金冬心最終的吶喊在于“華山片石是吾師”,其實顏書的氣質和形骸,無不早早滲入他的神髓之中。厲鶚在《樊榭山房詩集》中稱譽他為“堂堂小顏公”,金冬心時年二十九歲。冬心行進中的走向野逸與吳振立的走向冬心,都是出于自身內心的情感需要。他們所經歷的,都是平靜之中的郁悶,沒有青藤、八大那樣的亡國喪家之痛,連長歌當哭都沒有充分的理由,卻有一種庸常而陰濕的氛圍靜靜地、慢慢地噬咬腐蝕著他們的心靈,如此的陰影正如坐于夕陽下,昏暗而空曠的廠房里,無望又無奈地看著夕陽緩緩地落山,黑暗逐漸降臨。無助和不安全感籠罩著這樣的平民藝術家,流于筆端的則是小心翼翼的內斂和自我平復,但是如此受抑的心情又如何可以如此簡單的平復呢。內心深處的激蕩每每于筆端一絲半點的發力中表達出來,這樣的發力破壞了平復的所有節奏,令整個創作具備了悲愴失語這樣更加感人的情感成分。

俞平伯說:“然竊謂曠觀與深悲實異流而同源,皆超出言文之表,為不相妨者。惟曠達可遣悲懷,亦惟有深悲能成其為達觀。”在吳振立身上,完成了這樣的轉變。庸常而陰濕的氛圍中,書法本來是消解、釋放自身緊張情緒的自由空間。不過隨著創作的逐漸深入,書法本體所散發的魅力使得吳振立的心境走向曠達,進入了與書法一體的自由境界。同時,這樣以情命筆表達自身柔軟內心的創作在一個虛假時代結束后得到了認同和共鳴,孤身跋涉的戰士遇到了知音和同志。這樣小范圍內的主流性令吳振立完整體會到了藝術之中可以大于乃至掩蓋現實生活的隨心和自由。從反叛苦難、平復痛苦到完整的熱愛和企盼,令吳振立書法走過新的心靈軌跡。這也應該是每位藝術家必然的歸屬。福克納在1949年獲得諾貝爾獎時說:“充塞他的創作空間的,應當僅是人類心靈深處從遠古以來就存有的真實情感,這古老而今遍在的心靈的真理就是:愛、榮譽、同情、尊嚴、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如若沒有了這些永恒的真實與真理,任何故事都將無非朝露,瞬間即逝……”八十年代開始對主流秩序的解構在逐漸消解權威,釋放人性,從而令今天的藝術家可以走入完整的自我升華過程的同時,后現代時期的癥結也自然凸現,拜金主義和庸俗藝術觀就此抬頭,炫奇求巧的流行書風,四平八穩的偽古典主義時時刮過陣陣妖風。好在這些對于走過漫長而曲折心靈之旅的吳振立實在沒有什么影響了,作為時刻忠實于自己內心的藝術家,吳振立所要做的,就是通過日趨成熟的技法,表達自己的內在情懷。靜穆莊嚴這樣近于宗教精神的境界是他目前的方向,也是他將自身完全獻祭藝術的鄭重宣言,這在他近期的代表作品,應邀為《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善本碑帖精華》《爭座位》、《禮器碑》兩部碑帖的題跋中得以完整體現,線條越來越凝練,內在的充沛有目共睹,結字開始步入平淡和天真,處處透出靜穆中的生機。曾經的內斂和激蕩已成為漸漸淡去、時隱時現的背景,疏朗和蘊藉昭示著朝圣過程中的自信和歡喜。他的平民情結決定了他永不走入廟堂之中,前呼后擁、高高在上,并以如此外在的形式創造虛無的寶象莊嚴。他書法中所表達的,是個體完整堅強的精神力量,猶如默默流淌的河流,隨和而堅定,平靜而湍急,正是歸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