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雅其人 蒼秀其境

２００３年，已屆退休年齡的徐錫澄先生悄悄做了兩件事。一是出了一本書法作品集（《徐錫澄書法集》，沈鵬題簽，榮寶齋出版），一是在揚州與友人開了一個小型書展。同時請了一些友人觀摩。在此之前，圈內人士幾乎很少有人知道徐錫澄是個草書家。真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這一次展出，竟使江蘇書協主席尉天池也吃驚不小，雖然他們倆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但見到如此出色的草書作品，尉天池禁不住作了如下贊頌：“摯友錫澄書法作品，屬清漣、清新、清逸、清明型的藝術風格。這一風格，清氣洋溢。而富有清氣，則是書法具有高品位的基本點，也是書法文化的品格所在。有如此高境界的書法表現，絕非‘技能’一項能夠使然，尚有對書法傳統的繼承，對時代精神的感悟，在大文化范疇內的修養以及個人的藝術才華等等。以錫澄目前的書法審視，其藝術道路寬廣，藝術前景更加美好。尉天池２００３年７月２７日漫題于揚州個園?！睋f尉天池評人書一向苛刻，卻以“四清”贊其草書，也足見其功夫境界了。其實，早在兩年前，朱培爾就認真對我說，常州的徐錫澄，值得一寫。當時培爾還是全國中青展評委，見的作品多，對徐先生的草書稱贊有加。培爾自己也是寫草書的，必有眼光。只是當時未見其人，拖了下來。甲申夏，徐錫澄夫婦住無錫太湖療養院，終于一見，徐先生寬和沉穩其性，儒雅其人，輕聲緩語，一說書法雙目炯炯有神。見其作品，神采飛揚。即為其奇逸之勢所感奮。

一、精熟其能：“古典主義”的當代轉換

草書以變易的動態為其特性，故不像篆隸可以從容處理點畫，它必須在不斷的動態中完成造型。故草書重在精熟。徐錫澄的草書筑基“二王”，傳統功力深厚，這保證了點畫的精微和質量。他草書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用筆精熟，草法嫻熟。包世臣有一句著名的話：“世人知真書之妙在使轉，而不知草書之妙在點畫，此草法之所以不傳也?！辈輹顬楹卧邳c畫，點畫合乎筆法，“形質成而性情見，所謂畫變起伏，點殊血丑 挫，導之泉注，頓之山安也。”草書的態勢和流動皆源于點畫的精微。尉天池說他的草書有“清氣”“清漣”，實際上都是指用筆而言。程大利稱他的草書特色，第一個“清”，也是指用筆。用筆俗就不“清”。拋筋露骨，纖弱柔媚，都是俗。用筆不到位，不合法，難免浮薄軟滑，或妄生圭角。任筆為體，形質尚不備具，更何從說到性情。徐錫澄的草書筆法精熟，無垂不縮，無往不收，輕重有致，頓挫分明，故線條遒健飽滿，風骨崢嶸、清氣洋溢，這樣精致的技法在當代草書家中是少見的。他臨習草書三十多年，早年臨習了大量碑帖，尤在唐楷上打下堅實的基礎，一本《蘭亭》，反復臨習八年之久，一本《圣教序》心追手摹幾十年，就是這種孜孜不倦的功夫，才練就了今日過硬的技巧。七十年代初，他攜字拜訪大書法家林散之，老人看了他的臨作后欣喜批道：“氣味風格不俗，因為學《蘭亭》，所以未入魔道。”又在另一紙上鄭重囑咐說：“懷仁《圣教序》。字畫寫得不俗就好。什么叫不俗，就是大方，沒有邪魔之氣。故王羲之寫的字傳到現在還是好的。草容易入魔。”林散之叫他習《圣教序》并在上方打了雙圈，突出其重要性?！妒ソ绦颉肥翘啤讶始豸酥譃橹?，集的當然是王羲之最為完美、精采的字。集中了王字的精華。故被古人譽為“極備八法之妙”。臨習它，無疑為掌握八法奠定扎實的基礎。草書易入魔道，就同為任筆為體，失去了筆法。而一失筆法的支撐，情性無所依附，所謂抒情成了空話。徐錫澄守記林散之的教誨，刻苦臨習，不走捷徑，這是他成功的秘訣。他說：“草書必須有正書功底，無捷徑可走，不耐看，站不住，皆源于此，還需博采眾長，廣泛收取營養?！?/p>

然而僅能筆法精熟，那也只是依傍古人而已。徐錫澄是個愛深思，追求個性發展的書家，他對古人的草法又作了大膽的改進。古為我用，有所發展。他的草書，以圓轉的中鋒運筆為主，又略施方折，以方筆增其拙去其甜俗。例如作品集中“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聯“枯”字的豎筆和點，“疾”“輕”等字的收筆，形態呈方折，線條厚重，顯得拙樸有力，其他的書作中也都有這種情況。這就實現了傳統筆法的個性化轉換。程大利稱其書氣厚，也正是看到了他草書中的方折筆法，這種筆法沉穩而質樸，十分符合他個性的審美取向。

二、奔逸其勢：激情釋放的旨歸

徐錫澄是一個寬厚沉穩、不事張揚的人，談自己萬事低調。這樣淡泊自守的人居然選擇奔放奇逸的草書寄寓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多少讓人好奇。我曾直率地問過他，他淡淡地笑笑，說，我心靈里翻動的東西很多，無法遏制的情感只能尋找草書這種形式。他說，他其實是愛好文學的，當年報考的就是北大中文系，但各科成績好，又是學生會干部，被學校秘密保送至哈軍工，提前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于是改變了他一生。不過豐富的閱歷又幫助他體驗各種人生，流諸筆端，因之，奔逸的草書便是他釋放心底的激情歸所。

唐之顛張醉素，滿紙煙云，為草典則。宋之山谷，明之祝、文，至清初的王鐸、傅山各有千秋。歷朝大家皆是徐錫澄師法的對象，然亦擇善從之，并不人云亦云。徐錫澄以理性的批判的眼光分析各家優劣，他的草便帶上個性色彩：跳擲奔騰的節奏取法王鐸，而線條的質量多從山谷處取吸營養?？粗馗瞪降捻谅室?，但舍棄其用筆的草率。他說，黃山谷的諸上座帖，不知看了多少遍，整體章法賞心悅目，這無意中使他積淀起章法的布置能力。他每創作一幅，都做大量的準備工作，熟悉每個字的草法，同一字的不同造型，體味詩文內容的意境，然后，乘興一揮，揮則盡興而止。

徐錫澄的草書得二王瀟灑之風神筆致緊密流暢，長短開合，運動感強至，變化錯落，枯潤交替，給人酣暢淋漓之美感。用筆放而能留，神勢兼得，宜細品而不宜快覽。試擇其作品集周邦彥少年游橫卷略作剖析。此卷為５２×２３６厘的橫卷，每行四五字。開筆濃墨濕潤，一氣追逐，漸見枯筆爛熳。從第三行起，字形更添奇波詭姿，“淡”的夸張，“春”的枯筆繞纏，令人眩目。至“飛燕遲”出現一次小高潮，在懸殊的字形對比中，“遲”的末筆上揚入侵他行，如蒼鷹忽然沖入云霄，接下來驟如鼓點的節奏在掀動更大的波瀾，寫至“小橋沖”出現全幅的高潮，“沖”字占了三四字的空間從云霄中跌落，墨色枯潤交替，最后一個“知”，以漂亮的收筆讓一個點完滿地聚集了墨氣的精華，整幅作品一氣呵成，略無凝滯，渾然流暢，是大家氣象。

三、蒼秀其境：逸出形式之外的高境

草書不入蒼，不能稱有境，而草書不能秀也不能謂情深。劉熙載論書。重“蒼秀”，說：“書能蒼中藏，乃是真蒼。蓋老而不老者，仙也；不老而老者，凡也。”（《游藝約言》）徐錫澄的草書，六十而后，入蒼秀之境。在此之前，秀逸也。尉天池說其書“清逸”“清風”的風格，大多指六十歲前書。

徐錫澄退休后，有了更多的時間研討草書藝術，不過二年時間，舊貌換新顏，來了一個新飛躍。二００三年的作品集中的草書，其細條以細勁遒健的居多，故謂其清逸是恰如其分的。作品集中稱得上“蒼秀”的作品，僅可以說是《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少數作品。這些作品用筆一反清逸而取粗拙，且以枯筆為主，許多字，純是枯筆扭轉，抹掃，故有蒼茫氣象，而那些濃墨細筆，又使蒼中有秀，故我一見這種作品即稱好，惜在集中不多?？蛇@次在太湖邊與徐錫澄相見，他拿出幾幅近作，全是巨幅長卷，多屏條巨構。其中《琵琶行》長卷，《春江花月夜八條屏》，毛澤東《七律》，讓人刮目相看。為了說明問題，不妨將作品集的《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與同一內容的近作作一比較。集中的毛主席詩作，寫得也極有氣勢，用筆捷迅，字形大小錯落，墨色酣暢，有儒雅風流但未臻蒼老之境。

這一次書的該詩作，形貌上變得拙厚，甚至有點粗頭亂服，但神氣上卻顯得蒼勁厚樸。如“起蒼黃”三字集中的字勢僅流暢帶氣，而近作則蒼勁沉雄，大氣蓋世?！吧n”字的用筆，方折為主，線條粗壯有力，墨色的枯潤交替顯示出鋒毫變換的劇烈和迅捷，“黃”字則純是枯筆運行，書至“今勝昔”，幾不可辨認形體，故是“蒼”，是蒼勁，也是“蒼茫”，更顯幾絲“蒼涼”，這些“味道”是過去所沒有的。但光有“蒼”是“枯筆”，便容易“枯禿”，“枯筆”如運行不當，只剩 “貧瘠”。徐錫澄的高處，能在“蒼”中有“秀”，讓“枯筆”中有潤，有秀色。如“風”字，墨色濃，細條遒勁，便是“秀”?！包S”全是枯筆，但運行中有提頓，故“中截不怯”，鋒毫貼紙而行，“黃”的橫筆，線條枯中有潤，是實非虛，“黃”的最后一筆，能以收筆聚墨，故墨氣能翕，“枯”而復潤，這就是徐錫澄的用筆精微處，高人一籌處，觀者不能不知。用筆實，就能秀而不浮，故“蒼而秀”，既是勁氣、堅骨，又是深情，雅韻是草書的難到之境，而這一點，徐錫澄經過三十多年的刻苦磨煉而達到了，真是不容易。

草書不僅需要嫻熟的技巧，更需深厚的學養，高尚的人格。草書是剎那間技巧與情性的完美結合，故尤需才情。心手雙暢，無為之境。故徐錫澄實在是一位激情奔放的草書高手。得天道，無意而合天。他對我說，草書的佳境出神入化，而出神入化沒有止境，不知我謂其書蒼秀之境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