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與設計行為都屬于創造性活動,進行此類活動的人必須有創新意識,而具有創造性思維能力又是創新的根基。這已是人們的共識。于是,從事此類專業的人強調運用和發揮創造性思維,從事此學科教育的人則強調培養與發展學生的創造性思維能力。我們應該認識到,一個想創新有創新勇氣的人,并不等于就具備了創造性思維能力,并不等于他的行為或行為的結果就具有創造性。那么,創造性思維具有何種特征?何種特性?它的立足點又在何處呢?在常規性或普遍性的實踐與教學活動中①,我們不能將它變成為一句口號,不能以一種形式主義的方式和態度來推崇它,尤其在如今計算機、網絡的西風欲橫掃一切,使人容易重蹈“工具理性”和“計算理性”的功能主義覆轍之時,有必要對創造性思維有一個較為明晰的認識。
思維屬于意識范疇的東西,是以作為高度組織起來的人腦的機能而存在的,它的活動不僅是一種生理活動,更是一種理性活動。思維是人腦應具有的一種基本能力,它的產生是人腦思與想的結果,而它的活動則是人腦的思與想行為。那么,創造性思維就是具有創造性的思與想,是要求人們創造性地去思想,要求人們思想的結果是創造性的。但人們是不會無緣無故去思想的,思想的過程就是思索的過程,是在尋找新的東西,即使在想老問題,其目的也在于尋找新答案,即使在按舊思路去想,其目的也在于尋找新線索,如果沒有這種要求和目的,那就不需要思想了。所以,思想的目的就是為了創新,其行為本身就具備了創造性。因此,如果要求一個人的行為是創造性的,關鍵就在于他必須在思想,一個不善于思想或不想思想的人,他的行為就不可能具有創造性。
一個人是怎樣開始他的思想活動的呢?人進行思想之初是由某種興趣與關懷而起,或由某個企圖而起,因此,此時人的意識就集中在或大或小、或明確或模糊的一點上。思想活動的關懷與企圖,被美國哲學家密恰爾·波蘭依(Michael Polyanyi)稱之為“集中意識”。一個人是否有了企圖就可以思想呢?其實,一個人在開始想的時候必須有所根據,沒有人可以不根據什么就能思想的。人是不能生而知之的,我們不只是根據天生的資質來想的,也不是以先驗的純粹理性的資質來想的。②波蘭依認為,當一個人的意識集中于一點上進行思想活動時,其后面所根據的是他在成長過程中潛移默化得到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被他稱之為“支援意識”。波蘭依將思想行為解釋為“集中意識”和“支援意識”相互激蕩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支援意識”的作用更為主要。
按照波蘭依知識論中的觀點,一個人的“支援意識”是從他的文化與教育背景中,經由潛移默化而得來的,是不能明說和表面化的。文化作為名詞概念,是指某個人類群體生活的獨特性和真實性的行為、物質創造和制度的總和。而文化作為動詞概念,則是指某個人類群體生活的獨特性和真實性的行為、物質創造和制度,對人和人類群體所產生的心理作用和精神作用。文化具有“教化”功能,正如中國古代圣賢所謂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所謂“以文化人”和“人以文化”。文化,對人們思想觀念、生活方式的形成或轉變產生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有的是潛移默化的。某個人由于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在大腦中積累形成的東西,就成為其“支援意識”的一部分。教育是人類獲取知識和技能的主要途徑,學生通過教師的言傳和有步驟的示范,可以獲得某些可以形式化的知識,但許多普遍存在的抽象的無法形式化的知識,對它們的解釋不能明言,對它們的掌握也沒有具體步驟可循。學生只有在學習與模仿其信服的教師的具體行為風格時,在與他們一起接觸豐富、具體的事例的過程中,也就是通過教師的身教和自己的感悟,才能學到這些知識,這個過程是潛移默化的。這些抽象的無法形式化的知識一旦被領悟到,也成為其“支援意識”的一部分。波蘭依認為“支援意識”是創造性思維的真正源泉,它能使創造者事先產生某種意象,并在創造過程中將思維引向意會到的某一個方向。
波蘭依的知識論過于精深,他將“支援意識”稱為“未可明言的知識”,其語義也就顯得比較模糊。另一位美國哲學家庫恩(Thomas Samual Kuhn)提出的“范式”觀念,可以作為它的補充和較為明晰的延伸。③庫恩認為人們創造性的思維活動,是依據“范式”進行的。他把“范式”解釋為某一共同體的共有信念,這種信念一方面決定著某種“形而上學模型”,即自然圖像和某種價值標準,并由此形成各種不同的形式系統或符號系統;另一方面,這種信念是建立在重大權威的成就基礎上的,這些成就不僅提示了一種新的思路、新的思想框架,而且提供了一個可供模仿的具體范例,從而規定了一定時期這門學科的發展方向。所以,創造行為是在“范式”支配下的常規活動,只有當已存在的“范式”不足以應付新的問題時,這種常規的發展才會暫時中斷,該學科便因此陷入危機,而導致新“范式”取代舊“范式”的革命。根據庫恩的觀點,“范式”存在于過去的經典和當代權威性的典范之中。因為,經典雖然是具體時代為具體問題而成的東西,但它們卻具有超時代的永恒價值上的意義;而當代某學科真正的權威性典范,應該是該學科社群所公認的,它具有自己的提議被別人愿意接受的力量,具有約定俗成的衡量貢獻大小的價值標準上的意義。
綜合這兩位美國學者的觀點,我們認識到“支援意識”是創造性思維的起源,而“范式”則是創造性思維的依據,其實這兩者的指向是相同的。因為,庫恩“范式”觀念,就是從波蘭依的“支援意識”衍發出來的。文化與教育提供給人們的當然是所處時代公認的經典和權威的典范,它們所揭示的正是庫恩所說的“范式”,要求人們接受它們的經典性和權威性。接受文化與教育,是人們獲得“支援意識”的主要途徑,接觸經典和典范而獲得“范式”的過程,也就是積累“支援意識”的過程。具體而言,當一個人的目的和企圖與經典和典范的某些東西有直接的關系時,這些東西就暫時成為他的“集中意識”,但隨著他關注點的變化,這些東西又會隨時轉化為他的“支援意識”;而如其所接觸的經典和典范與自己的行為沒有直接的關系,那他的所獲就成為其“支援意識”的一部分。應該說,庫恩的“范式”觀念不僅向人們為豐富自己的“支援意識”,提供了一條更為明確可行的方案,還為人們在創造性思維的運用上,提供了一種產生正確判斷的工作方式。人們通常以為要使思維更具創造性,就需要有“豐富的想象力”,但漫無邊際的缺少相對準確性的想象力,對于創造行為往往是無效的,甚至是有害的。創造行為需要“正確的想象力”或“正確的思維方向”,而作為信念的“范式”,則是將思維或想象力引向正確方向的保證。
既然“支援意識”是創造性思維的基礎,是進行創造性思維的必要條件,它們之間就存在著必然的因果關系。具備廣泛而有深度的“支援意識”,就必然有豐富而深刻的創造性思維,從而取得有價值的創造。所以,每一個想要自己的行為具有創造性的人,都應該從廣度和深度上來建立自己的“支援意識”。在廣度上,我們要對本學科的發展與演變有盡可能詳盡的了解,對本學科所有不管自己贊同與否的流派及其觀點有一個普遍的認識;我們還應從關心文化的角度,來學習本學科之外的東西,擴大自己知識的覆蓋面。凡有杰出成就者,他們常常有廣博的知識和廣泛的興趣,有人甚至在本學科之外有很深的研究,許多人都直言自己的研究創造是受到了其它學科的啟迪,所謂功夫在詩外、畫外。在“支援意識”深度上,我們應深入地研究本學科和與本學科相關的經典以及當代的權威性典范,盡量避免接觸有關它們的“二手”資料。只有直接面對經典與典范,在解讀它們的過程中,將那些艱深而涵蓋廣泛的內容及其它們的論式或圖式,轉化為我們的“支援意識”,才能產生原創性的見解。人們的“支援意識”除了來自于自己研究與感受外,很重要的一部分還來自于師承。學生得到所信服教師的言傳身教,不僅獲得了知識,并且會深受他們所展示的個人風格和工作方式的影響,深受這些教師或他們所推崇的學派的價值標準的影響。尤其在學習經典和典范的具體過程中,如果有優秀導師的親身指導,將有利于學生在潛移默化中增進“支援意識”的靈活性和拓展“支援意識”的深度。一個人師承的“支援意識”,對其創造性思維的支撐作用非常大,所謂得一良師而受益終身。
所以,無論是正在從事某種創造性活動的人,無論是教育者或被教育者,都應該注重“支援意識”的積累,這應是我們的基本態度。這種態度,可以使我們在追求思維的創造性時避開許多陷阱。人們通常以為,要使行為具有創造性,就要采用“大膽設想”和“自由選擇”的方式,但這是一個人經過努力學習和工作后,真正取得了一定的實質性成果時,才能達到的自由境界。也就是當一個人已積累較為深厚的“支援意識”,能夠讓他意會到正確的思與想的方向,并在其“支援意識”支持下的某方面創造已獲得了較為普遍的認同,才能進行大膽地設想和自由地選擇。但在學習或積累階段,如果片面地強調思維的創造性,并將它理解為“大膽的設想”或“自由的選擇”,這是十分危險的。因為,過分“大膽”和“自由”的行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具有排他性。這樣就容易導致否定所有已存在標準和價值的極端懷疑主義傾向的產生,藐視經典和拋棄權威典范,武斷地將能構成相輔關系的權威性和創造性對立起來,從而認為凡是有依據的思與想都沒有創造性,只有自己是不可以懷疑的,只有自我完全獨立的行為才是真正的創造。這種想法是不現實的。不注重“支援意識”積累的態度,還容易導致產生過分依賴“個性”、“靈感”或天生“才氣”的神秘先驗主義傾向,以為只要有了它們就能使自己的行為具有創造性。這種想法是天真的。我們知道,一個人的“個性”是建立在較高的素養之上的,否則就叫“習性”或“脾性”;一個人來了“靈感”,也就是說他的“靈感”是有來處的;一個人所謂有“才氣”,是表明他具有特殊的領悟力,并非意味著他天生就能思想。可以肯定,無知絕對不能使思維獲得自由,更不是膽大妄為的理由。所以,當一個人的“支援意識”還相當薄弱,還不足以支持自己的創造性思維時,如盲目地追求自己行為的創造性,進行所謂自由大膽的創造,其結果大多是荒唐幼稚和淺薄的,而且往往最缺乏創造性。
注:
①本文的立足點在于實踐,而不是“理論”,是針對相對于重大創造發明的常規創造行為而言。重大的創造發明不可能頻繁出現,而日常工作中的創造性是普遍存在的,這是本文論說的前提。
②關于波蘭依的科學知識論,可參閱《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中有關論述,林毓生著,生活·讀書·知新三聯書店出版,1988年12月第一版。
③《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出版,1985年8月第一版,4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