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德國驅車到意大利,翻越終年白雪罩頂的阿爾卑斯山,道路并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樣險峻,一路上雖然頻頻穿涵洞,爬陡坡,繞巖嶺,卻一直是平川行路的感覺,五個小時的旅程,絲毫沒有長途跋涉的疲憊,一方面是高速公路的平坦、暢通,另一方面就是公路兩邊的自然景觀美不勝收,在無際的茵茵綠草覆蓋的山野,時不時冒出哥特式教堂紅色的尖頂,飄渺著裊裊炊煙的村莊靜臥在森林與溪水之間,一路上很少見到耕耘的農人,卻處處可以感受到當地人恬靜的生活氣息,就連我們停車加油的站點,也建在雪峰環繞、綠樹簇擁的美麗谷地上,異域來的我們,在司機早已加滿了油,喝罷了咖啡之后,還留戀不舍的照相留影,盡可能地再多看一眼那里美麗的風光,再多呼吸一口那里清新的空氣。
但是,這樣的好心情卻被另一群德國游客熱情的招呼敗壞了。
盡管他們滿臉都是歐洲人那真誠坦率的笑但我頓時卻像吃了個蒼蠅
當時我們正要走上車,他們是剛剛走下車,見到我們,自然而然的就招呼起來:“塞由吶拉!”一個人叫起,所有的人也跟著沖我們叫起來:“塞由吶拉!塞由吶拉!”
盡管他們滿臉都是歐洲人那真誠坦率的笑,但頓時我就像吃了個蒼蠅,忍不住對他們喊:“CHINA!CHINA!!我們是中國人!!”我想當時我的臉色還是禮貌的,但否定對方的語氣不容置疑。
他們“啊”了一聲,似乎明白了過來,除了顯出歉意,卻還有納悶的神情,仿佛在阿爾卑斯山上見到中國人是個很意外的事。確實,在歐洲這并不是偶爾的誤會,在法國的埃菲爾鐵塔下面,在比利時的議會廣場,在意大利比薩斜塔,我們都曾被人熱情的招呼過“塞由吶拉!”只要碰上這類張冠李戴的問候,我就立刻告訴對方“CHINA!!”對方也都會抱歉的一笑,或說一聲“對不起!”但無論怎樣,剛剛還明亮的心境像蒙上一層灰。
這次給我們中國電視藝術家代表團擔任導游的,是在德國生活了多年的陳琦先生,他說,日本人一直是歐洲旅游業的大客戶,而中國游客到歐洲是近年來才漸漸多起來的。歐洲人看亞洲人,常常是分不清中國人和日本人、越南人面孔區別的,就像我們亞洲人常常分不清德國人與荷蘭人、比利時人的面孔究竟有什么區別,遇到這一類的事真的不必太介意。
自然,對熱情友善的歐洲人的誤會確實沒有介意的必要,可是如果他們把我誤會成韓國人、越南人、菲律賓人,哪怕是太平洋小島上還在刀耕火種的原住民都無所謂,但是沖我“塞由吶拉”的叫幾聲,怎么也不叫人舒坦。這并不是小題大做,其中的歷史背景和情感背景是所有中國人都知道的。特別是在波恩參觀了“德國歷史之家博物館”之后,在那些真實揭露自己民族歷史罪惡的文字、圖片、影片資料面前,在曾被納粹殺害的猶太人墓地下跪懺悔的德國勃蘭特總理照片面前,你就不能不把另一個曾犯有同樣罪惡的國家的歷史與現實作深刻的比較,于是我就越發不能容忍“塞由吶拉”一類的誤會。
我對“塞由吶拉”招呼的惱躁不同于龍應臺
記得看過臺灣作家龍應臺寫的一篇文章,吐露了對在國外被人家誤會為日本人時的氣憤,真真切切的表達了經濟已然起飛、生活已經富裕的臺灣人對外部世界仍遲遲不給予認同的惱躁,但是我對“塞由吶拉”招呼的惱躁不同于龍應臺,你承認不承認我的成就無傷大雅,因為成就是客觀存在著的,而你承認不承認自己的罪惡則是人類道義之必須。不肯承認自己的罪惡,就意味著你還有重蹈覆轍的可能,還有再制造罪惡加害他人的可能!曾遭受你罪惡折磨的他人當然不能放過你!當然要一直盯著看你什么時候有個像樣兒的懺悔!
陳琦是專攻西方神學理論的博士,我向他請教德國人戰后為什么會有比較真誠的懺悔意識?為什么會有一些彌補自己國家歷史罪惡的舉措?他說,德意志民族畢竟是一個理性民族,而且她深厚精深的宗教背景,也令她具有深刻的懺悔意識。我便想,日本大和民族難道算不上一個理性的民族嗎?她的許多國民所信奉的厚重精深的佛教難道不足以令他們具有起碼的懺悔意識嗎?不然為什么昧著良心修改教科書、官員參拜靖國神社、否認南京大屠殺之類的丑劇年年在東瀛上演?上層政客如此表演,有的平頭百姓也有類似表演。
香港回歸前后,我拍攝大型專題片《香港滄桑》時,曾在香港采訪了日本八百伴公司總裁和田一夫,當問及他對日本占領香港時期的罪惡的看法時,他那位年輕美麗的日本女翻譯不知出于什么心態,居然兩次將我的提問翻譯成另外輕松的話題。也是在拍那部專題片時,我也曾采訪了兩位前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和希思先生,既然是說香港的百年滄桑,就不能不涉及英國殖民者強占香港這一歷史,但是令我失望的是,他們都對那一段歷史諱莫如深,不同的只是,那位前保守黨的首相根本不準提及那段歷史,而那位前工黨的首相則是所問非所答。我明明記得,在倫敦大教堂里看到英國人面對耶穌的神情,都是十分虔誠的呀。
我常想,是不是文過飾非,掩蓋罪錯是人類的劣根性?在所謂的國家利益幌子下,任何人都可以拿吐沫洗刷歷史血跡么?而看似莊嚴的宗教卻常常管束不了那些蠻橫卑劣的心靈,況且梵提岡的最高教庭也是在幾百年之后,才羞羞答答地給蒙冤的伽里略平反。可是德國人是怎么掙脫這劣根性的呢?德國的政治家們為什么能夠勇敢的面對歷史呢?對一般人來說,理性和宗教的解釋或許太深奧,我理解,德國人就是想作一個誠實的民族,而不想在罪錯之后再扮演一個死不認賬、厚著臉皮說謊的丑陋角色。走了一圈的歐洲,老實說,無論是自然環境的管理還是心靈的管理,德國和德國人都給我留下了最佳的印象。

隱隱約約的我就是那么一個心思,請這些熱情好客的歐洲人了解這是中國的曲子
偏偏的,還是在德國,在慕尼黑那著名的皇家宮廷啤酒屋,我們又被熱情的歐洲人狠狠的誤會一次。據說,那啤酒屋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曾是德國皇家貴族專用的縱酒狂歡的處所,希特勒還沒發跡之前曾在此聚眾鬧事,而鋃鐺入獄。足有上千的座位總是被來自世界各國的游客們擠得滿滿的,巨型的啤酒桶似乎總也流不盡似的,冒著雪白泡沫、飄著啤酒花香的清澈液體每天都把游客們灌得滿臉通紅,興奮異常,他們伴著樂隊唱著,跳著,用不同的語言碰杯問候。我們代表團旁邊坐著一群來自法國的青年男女,看樣子他們都是情侶結伴來德國旅游的,酒喝多了,他們就接吻,就跳過桌子到過道上跳舞,他們吻的很投入,跳的也很投入,我們鼓掌,為他們喝彩,他們就像老朋友似的沖我們舉杯,一個已經有幾分醉意的小伙子還特意走過來,———與我們碰杯,大口大口灌啤酒,突然他冒出一句“塞由吶拉!”
我們條件反射的、幾乎異口同聲的糾正他:“CHINA!CHINA!!我們是中國人!!”看見我們突然冷了面孔,他愣了好半天,尷尬的立在桌邊苦笑,他的同伴們也發現他鬧了笑話,嘲弄地沖他喊了幾句法語。他一邊“對不起,對不起!”說著,竟然沖我們半跪下來,并低下頭表示歉意。
這實在是出于我們預料之外,我們連連說:“沒關系,沒關系。”請他站了起來。
事后說起那個法國年輕人,有人說他是醉酒失態,半是認真,半是玩笑,也有人說,二戰時曾當過亡國奴的法國人,應當懂得中國人對曾奴役過自己的、而至今也沒有真正懺悔的國家是一種什么心境。不管怎樣,經歷了那件事,在慕尼黑那個充滿歌聲和酒香的大啤酒屋里,我們一行人都有了別樣的心緒。
啤酒屋管樂隊很會做生意,只要交上50馬克,他們就可以應游客的要求,演奏各國的樂曲,但是點曲的游客必須帶上德國巴伐利亞的牧羊人帽,站在指揮臺上親自指揮樂隊。
那一晚上,“星條旗永不落”、“馬賽曲”和奧地利圓舞曲、西班牙的“斗牛士”此起彼伏,代表團團長蘇子龍說:“他們會不會演奏中國的曲子呀!”要過曲單看,竟也有六支中國曲子可選擇,我們選擇了最有氣勢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交了50馬克后,一位樂手就用德語宣布:現在演奏中國的軍樂!
作為代表團副團長的我,責無旁貸地戴上了牧羊人的帽子,接過指揮棒,走上樂隊指揮臺,指揮樂隊演奏起來……好在我還曾經有過樂隊工作的經歷,盡力讓自己的指揮姿勢專業些。一曲奏罷,喝彩聲四起,啤酒屋里的各國游客聽沒聽懂這是一首什么曲子我不知道,隱隱約約的我就是那么一個心思,請這些熱情好客的歐洲人了解,這首曲子是中國的曲子,而這曲子就是我們這些黃皮膚、黑頭發人的國籍標志,拜托各位歐洲朋友再不要笑臉洋溢的沖我們喊什么“塞由吶拉”了。
在歐洲遇上這樣的中國人,你很無奈也很悲哀
我們在歐洲的最后一站是羅馬城,如果說浪漫的文化色彩和直面罪惡的道義精神,分別是法國和德國給我們留下的深刻印象,那么歷史的雄渾厚重,則是意大利讓我感受到的最醉人之處。
走出角斗場時,幾個扮演古羅馬角斗士的演員突然對我們熱情的叫喊起來:“功夫!功夫!”還一邊模仿中國功夫的拳腳姿勢,這令我大為欣慰,總算有歐洲人識對了我們的國籍了。這令我想起香港電影金像獎主席吳思遠先生說過的一句話:香港電影的一大貢獻就是把中國功夫的影片打入了歐美市場,驍勇敏捷、無往不勝的“中國功夫”使原本對中國知曉甚少的歐美人找到了一個從正面識別中國的標志。

確實,人們總是從一個個具體事物上認識另一個國家,另一個民族的。 陳琦說,日本人之所以給歐洲人留下那樣深刻的印象,跟那遍布歐洲市場的精美價廉的日本汽車、家用電器是分不開的,當然還有大把大把花錢的日本游客。中國要在歐洲乃至世界留下深刻印象,也還是需要從一個個生動的物質、文化形象開始。現在,來自中國的服裝、工藝品、玩具、打火機等等商品早已經遍布歐洲市場,中國的游客在歐洲買紀念品,一不留神,就會將印有CHINA字樣的玩藝兒帶回家鄉。那些商品盡管還稱不上豪華貴重,但是歐洲人就一定會在購買、使用中國商品的過程中進一步了解中國,進一步加深了對中國的印象,自然,每一個出入歐洲的中國人,也在有意無意之間為中國作著形象廣告。
在去威尼斯的路上,陳琦說,中國青島的海爾集團正在談判收購意大利一家公司,如果收購成功,那可是一件挺提氣的事兒,當然,北京申辦2008年奧運會的事兒成功了,那是個更提氣的事兒了。確實,生活在國外的中國人,總是希望多一些給中國人提氣的事兒出現。
可是走進慕名已久的威尼斯,還沒來得及參觀名勝古跡,敗興的事兒就出現在眼前,碼頭上,廣場上,三三兩兩的中國人在那兒擺地攤兒,兜售粗糙的打火機和刀具,只要看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他們就慌張狼狽地躲避到角落去。細一打聽,才知道這些容貌猥瑣,衣冠不整的小販都是些南方某省的偷渡客。這令我又想起在巴黎埃菲爾鐵塔下面看到的一群舉著標語、鼓噪“法輪功”的中國人。在歐洲遇上這樣的中國人,你很無奈,也很悲哀。內心深處真的有一種念頭,歐洲人怎樣對他們招呼都可以,就是別把他們當作中國人罷了。
若要人敬,先要自敬。這句古老的格言真是千真萬確。
作者簡介
周振天,海軍政治部電視藝術中心主任,海軍大校軍銜,國家一級編劇。現為第六屆中國文聯全委委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協會員。享受國家政府特殊津貼。主要作品有話劇:《為了祖國》、《海軍世家》、《遠島之光》;電視劇:《潮起潮落》、《李大釗》、《驅逐艦艦長》、《神醫喜來樂》、《波濤洶涌》、《金手指》;電影《老少爺們上法場》、《蘭鯨緊急出動》、《孤島日記》、《敬禮我的教官》;并在大型電視專題片《香港滄桑》、《國魂》、《壯士行》、《北上先鋒》中擔任總撰稿、總編導。作品先后多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金鷹獎”、“解放軍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