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來的祭拜，那至死未泯的父子情仇

劉忠青死了。2004年2月2日，郭豐一走進辦公樓，就聽到了這個消息。單位里很多老同志都去送葬了，空蕩蕩的辦公樓里，只剩下幾個年輕人。郭豐盡管是那么地恨他，而且也早已預想到這一天很快就會來臨。可是此刻，他的心里還是禁不住一陣抽搐，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痛。劉忠青是郭豐的父親，這段父子恩怨的起因要追溯到23年前。

慘淡童年，使他的心里沒有未來

1981年，郭豐7歲那年，他的爸爸劉忠青和媽媽郭秀英離婚了。這兩人都性如烈火，8年的夫妻生活，沒有使他們成為親人，反而使一對原本無冤無仇的人，變得怒目相向。郭豐跟隨了母親，一個7歲的孩子，沒有任何辨別能力，他不能理解父親和母親為什么要分開，但是他卻記得父親經常打母親，經常吵架，所以他討厭父親，也同母親一起恨著父親。

他原本是叫劉豐的，是父母離婚后，母親郭秀英將他的名字改成了郭豐。離開父親的生活，清苦、艱難是可想而知的，那一件四季服，他穿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袖子接得不能再接了，才不得不換上媽媽單位好心同事送給他的、人家孩子穿剩下的舊衣服。不管是男孩穿過的，還是女孩穿過的，只要能遮體，他都視如珍寶，格外珍惜，不到萬不得已，也舍不得拿出來穿，就這樣，一件衣服他能從小學一年級一直穿到三年級。那時，由于嚴重營養不良，他長得瘦小枯干，特殊的家庭環境，養成了他倔強、剛烈、孤獨的性格。

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天，學校組織勞動，每個人分了一塊清掃面積，他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掃著，其他同學都在一起邊玩邊鬧。有人見他一個人總也不出聲，就故意向他挑釁，將自己分擔區內的垃圾掃到了郭豐已經掃完的地面上。第一次，郭豐沒有做聲，拿起掃帚重新掃干凈了，可是那孩子見他如此老實可欺，竟然得寸進尺，索性將自己的垃圾全掃了過來。

郭豐一聲不響地走到了那個男孩的背后，狠狠地給了他一腳。那男孩驚叫著，向他撲過來，這時，那男孩的同伴也都跑過來助拳，幾人一齊向他撲來。后來老師聞訊趕來，將他從人堆中解救出來。那一次，他胳膊上、手上、脖子上多處都受了傷，但是，他的痛并不是來自這些累累傷痕，而是來自心里，來自自己殘缺的家庭。

劉忠青離婚后，又娶了一個妻子，后妻又為他生了一個女兒。他的后妻性格柔和，兩個人生活倒也平靜。只是好景不常，這種平靜的生活只持續了9年，這個后來的妻子得了不治之癥胰腺癌，在他們結婚的第9年夏天，撒手而去，扔下一個8歲的女兒。

就在劉忠青后妻去世后不久，劉忠青所在的單位搞內招，就是招收職工的子女，可以給一個合同制工人的上崗指標。這時，郭豐與母親相依為命已經整整10年了，他當時正在讀高中一年級。這個時候，有好心人來勸郭秀英，說為了讓孩子能有一個吃一輩子飯的工作，為了你們娘兒倆的日子不再這么苦，就同郭豐他爸復婚吧。郭豐的母親為了孩子的前途，也就答應了。

就這樣，在1991年的春天，劉忠青和郭秀英復婚了，郭豐的名字又改回了劉豐，他很自然地放棄了學業，走進了父親的單位，成了一名合同制工人。

父親的絕情之筆，加深了這對父子間的仇恨

劉忠青和郭秀英經過了10年的分離，在人生態度上都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對復婚的目的也非常明確。一個是想讓郭秀英幫他拉扯一下未成年的女孩子，一個是為了能讓兒子有一個鐵飯碗。就這樣，在最開始的一段時間里，他們還算相安無事，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但是，這種狀態僅僅持續了不到3年的時間。他們越來越不能容忍對方，所以戰爭又開始頻繁地爆發了。為了生活中的一些枝節小事，兩個人幾乎是大打三六九，小打天天有。

1994年夏天，他們不得不再次將離婚提上日程。這一次復婚，不但沒有使他們的感情融合，反而使那原本已經淡化了的仇恨，變得愈加強烈了。就在他們離婚的前夜，他們之間爆發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那場景，令郭豐刻骨銘心一輩子。如果說7歲那年父母的離婚，他當時太小印象不深刻，可是這一次，卻使他痛不欲生。父親和母親那瘋狂，殘忍地廝打，在他的心里種下了仇恨的種子。保護母親的本能，使他毫不猶豫地沖向了那原本就形同陌路的父親，他狠狠地推開了瘋狂的父親，扶起痛不欲生的母親喊道：“媽！咱們走！”

那一夜，他們娘兒倆真是無處可去，在這個小縣城里，他們沒有一個親人，特殊環境鑄就的剛烈性格，使他們多年來很少與親人來往。這種舉目無親的凄涼感覺，他們已經不只一次地體驗過了。他們相互攙扶著，在街上走了一夜。

第二天，余怒未消的劉忠青，到單位就去找領導，說劉豐跟了他媽媽，已經不再是他的兒子了，所以不應再享受任何和他有關的待遇，也不能再以他兒子的名義上班了。然后他又到人事部門，找出當年有自己簽名的當年劉豐工作時的擔保合同，在他的簽名上面畫了個大叉。就這樣，在劉忠青與郭秀英第二次離婚判決書下達的兩周后，已經工作了三年半的郭豐失業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是劉忠青卻親手斷送了親生兒子的后路。

郭豐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親生父親會絕情至此，要知道那時，他正滿懷希望地準備競聘業務科長，可是殘酷的現實將他一下子從云端扔進了谷底。如果說，過去郭豐恨爸爸，只能說是一種因家庭不幸而引發的單純的恨而已，可是現在，這種恨發生了質的變化，完完全全演變成仇恨了。

絕境求生，他在逆境中站了起來

郭秀英母子倆簡直是被逼到絕路上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生性倔強的郭豐，毅然做出了一個常人難以預想的決定：重新考大學。失業的第三天，他就來到了已經告別三年多的學校。慶幸的是昔日的班主任趙春波老師還在這個學校任教，趙老師很同情他的不幸遭遇，積極幫助他復學。趙老師從學校的檔案室里費了很大的周折才把他當年的學籍找到。那年他退學的時候正在讀高一下半學期，現在已經過了三年多的時間，學過的那點東西，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決定從高一開始重讀。就這樣，他的名字又一次改成了郭豐，這時他已經20歲了，當年他的同學，有的已經在讀大學了，而他只能從頭開始，這不僅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毅力。

重新上學后，他幾乎是拼了命地在學習，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惟一的出路。除此之外，在他的心里還有另外一個動力，那就是要回到原來工作過的單位，要讓他爸爸看看，沒有他，他仍然可以回來。他每天總是第一個到學校，最后一個離校，他每天中午都不回家，簡單吃一個早晨從家里帶來的饅頭或者燒餅什么的。他要爭取每一分鐘時間來學習，他不可能像同班那些小弟弟小妹妹們一樣去體驗青春飛揚的快樂，因為他再也沒有其他的出路。他的執著和堅定，深深打動了在校的老師，老師們都愿意義務為他補課，有幾個尖子同學，也經常主動幫助這位在逆境中如此堅忍不拔的師兄。

他的努力，終于沒有白費。1997年9月，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與原單位專業對口的一所專科學校。

劉忠青在郭豐被迫失業后，一直很后悔，畢竟那是他的親生兒子，只是那天一賭氣，做出了那樣絕情的事情來。可是現在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在心里，為自己的一時魯莽而深深地痛悔、自責。后來他知道兒子已經重新回到學校繼續讀書了，心中總算有了一絲寬慰。

3年后，郭豐大學畢業了，他放棄了許多優越的就業機會，毅然把就業申請填到了他曾經工作過三年半的父親的單位。就這樣，他又回來了。他回來時，原來的老領導已經退休回家了，他的父親也退休回家了。其實他多么希望他們都還在，多希望他們能看到他的風光啊。

陌路親情，遺憾終生

劉忠青每月一次來單位領工資，總能見到郭豐，有時在單位的走廊里碰上，他們就像陌路人一樣，誰也不說一句話，一次次地面對面相逢，又一次次地擦肩而過。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兩年多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單位里的同事都知道他們這對父子之間的恩怨，所以對他們這種形同陌路的情景，也早是習以為常了。

突然有半年多的時間，郭豐看不見劉忠青來領工資了。郭豐心里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但是這只是在他心里瞬間閃過的一種感覺而已。“他早已不是我的爸爸。”郭豐在心里這樣想著。

可是，在2003年10月的一天，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突然來找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爸爸得了骨癌，醫生說活不了多久了，他現在每天躺在床上，很痛苦，他說如果你能原諒他，他這些年省吃儉用為你攢了一筆錢，他想親手交給你，他現在只想在臨死前求得你的原諒。哥，我求求你了，你去看他一眼吧，他現在實在是太痛苦了，他畢竟是我們的親爸爸呀！”郭豐聽完妹妹的哭訴，只是冷冷地回敬了一句：“我早已經沒有爸爸了，你回去對你爸爸說，我現在已經不再缺少任何東西，金錢能買回這二十幾年我所失去的父愛嗎？我永遠不會再有他這樣的爸爸！”妹妹見哥哥如此強硬的態度，氣憤地走了。

妹妹離開后，郭豐的心里總是出現父親的影子，揮之不去。大約過了一周的時間，一天，郭豐收到一封信，這是他同在一座城市、相隔僅幾公里的妹妹寫來的。妹妹信上寫道：“我一直敬重你這個哥哥，我也曾經為有你這樣一個有志氣的哥哥而驕傲過，可是現在，你太令我失望了。你知道嗎，爸爸每天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可是他竟舍不得吃一粒止痛片，他在拼命攢錢，用他的痛苦贖罪，他這樣折磨自己，只有一個目的，只想求得你的原諒，你就不能在他的有限的時間里，給他一絲安慰嗎？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求你去看他一眼。你知道嗎？過去，他每次去單位領工資，回到家，都要興奮很久，他總是一個人喃喃自語，不停地說著：‘真有出息呀，真有出息呀！’我知道，他那是在為你高興！因為你能在逆境中站起來，你知道我有多仰慕你嗎！可是如今，你卻把這一切都破壞了，我真不愿意看到這樣的結局！你真就不能拿出一點胸懷來對待一個即將離世的老人嗎？”

接連幾日，郭豐的心里始終不能平靜，妹妹的話，像針一樣扎著他的心。面對妹妹的責問，他感到深深的慚愧。那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他的血管里流著父親的血呀。

想到這兒，郭豐的心里禁不住一陣陣發酸，父親得的是不治之癥，正在做著垂死掙扎，如果現在不去看一眼，他將永遠失去這個機會，他的良知被一次次地觸動。他曾幾次從父親住的房子旁經過，但是，每一次，當他剛想跨進那個門坎的一瞬間，總會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他不得不停住腳步，那個門坎像一道高墻，橫在他的心中，他無法忘懷這十幾年父親給他造成的傷害，他也不知道見到父親，他應該說些什么，他無法想象那將是怎樣的一種尷尬。所以，他沒有勇氣再邁出第二步，他就這樣，每一次都是默默地走過去，又默默地走了回來。

可是今天，父親真的走了，永遠地走了，帶著他的痛苦和遺憾，同時也把這種感覺留給了他自己。妹妹沒有把父親的死訊告訴他，他知道，妹妹是不會原諒他的。

有些時候，原諒這兩個字，說起來是何其的簡單，可是，當你一旦永遠失去了說出這兩個字的機會，那感覺，又是何等的痛苦。

2004年2月10日，郭豐一個人來到了火葬場的骨灰存放間。他在一排排的遺像前尋找著。終于，他找到了寫著劉忠青名字的盒子，那上面父親的照片顯得異常的蒼老與悲哀。他用兩只手扶著那個盛著父親骨灰的盒子，深深地跪了下去。早已灰飛煙滅的劉忠青當然看不到這一切了，可是，這遺憾和內疚卻深深地刻在了郭豐心上，在他未來的人生里，也許再不會抹去了。

編后：

仇恨與愛哪一個更重要？或許我們根本無法選擇，因為它本身就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郭豐仇恨父親，只是因為沒有得到他的愛。這樣的仇恨已經成為他賴以生存的空氣，愛一個人可以成為一個人的人生支柱，恨一個人也是如此。

所以，當他即將恨無可恨的時候，他才知道，父親是愛他的。然而這時，他對父愛已經太陌生了，他習慣了仇恨的對視與快意的恩仇。

其實，即使父子倆最后完成了大團圓又能如何？為了愚蠢的仇恨，他們已經浪費了一生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