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人間煙火最后一村的阿拉斯加是個半夜升太陽的地方。每年五月到八月紅彤彤的太陽要過了凌晨一點才落下,稍稍打一瞌睡后馬上又掛在了天邊。這是一段幾乎沒有黑夜的日子,阿拉斯加的人們生活在一種超現實的神奇環境中。雖位于北極附近,它的氣候仍屬美國西部氣候特色:夏季時早晨大太陽,傍晚下一場小雨。阿拉斯加的美離不開美國西部山巒的氣魄。身披千年藍色冰裝,雄偉的Meckenzie峰刺破天穹,它的頂端是金色的,中間一層是藍色的,最下一層是淡綠色的。
阿拉斯加的美也少不了An—chorage灣的浪漫。這個位于太平洋最盡頭的一個海灣形狀像個竹籃子手柄,面對著一望無際的太平洋,背靠著宏偉的Meckenzie峰。又像半個月亮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多情地接受著海浪的撫摸。阿拉斯加的海水特別藍,特別凈,也特別純。從Anchor·age大學開車去著名的港口Sauword,那條山路彎彎曲曲隨著海灣向前延伸,每轉一個彎都好似一副圖畫展示在你面前。
一個人去冰天雪地遠離文明世界的阿拉斯加我身負好幾個使命
一是獲得faculty(美國大學教員)身份,再則是以最快的速度獲得美國綠卡從而可以到別的大學求職,因TN簽證只允許我在Anchorage大學任教。由于上海家人要買房子,我曾跟美麗鳳提起過我還必須找到別的賺錢的途經。那天我在辦公室看書,美麗鳳敲門探進頭來笑嘻嘻地說:
——我給你找了個好差事。
——什么美差?
我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書,迫不急待地等待下文,她走近了一步,遞上一條:
——Posy,12歲,三年法文。
這是個英國女孩,一頭紅發,全透明的藍眼睛,乳白色的臉上灑落著點滴雀斑。法語講得很好,音色很標準。Posy的父親是為英國石油公司(British Petrolian)干活的,要找法語家教。因阿拉斯加是產油勝地,除了美國人自己的許多油礦以外,英、法及加拿大也有很多采油公司在那兒扎了大本營。美麗鳳說她為我爭取了65美金一小時的工資被Posy母親拒絕了,現在協商下來是每小時45美金,我欣然答應了。英國孩子跟美國孩子很不一樣,身上體現著一種鮮明的文化背景,對語言、文學、藝術,繪畫和雕塑都有趣味。我的美國學生相對也很聰明,但絕大多數不給人以文化上有造詣的感覺。
我飛回阿拉斯加開學了,這也是第一次我從學校宿舍搬出去在外面找了房子。冰天雪地,積雪把每家的房屋都淹沒了,若不是對街道馬路非常熟悉的話幾乎無法辨別路邊的房子,再加上美國的住宅區每條小馬路都是一個模式,一條套一條。白天從學?;丶視r就迷了路,找了近1個小時才找到家門,為了晚上回家時的安全,下午出門給Posy上課去時把前后街名都記下了。晚上8點我準時跟她在圖書館分手,在校門口上了車直往家奔。車窗外一遍漆黑,冰凍三尺,積雪堆有兩米多高。由于晚上坐的那班車與白天那班不一樣,司機告訴我他會把我帶到最近的那站下車。下了車我按他指點的方向走了兩條街便覺得不對,再走兩條更覺得不對。在這零下30多度的北極之夜,除了北極熊以外任何生命都抵擋不住那刀割般的酷寒。十幾分種后我已感到手腳冰涼,體溫下降。我在加拿大生活過11年,冬天經常聽見有人因深夜迷路而在路上凍死的事。我開始緊張,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表,已近9點了,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忽兒聽見有馬達聲,我飛快地迎了上去。開車的是一位像我學生模樣的年輕姑娘,她告訴我走錯路了,要翻過后面那一大堆積雪回到剛才下車的地方向反方向走。我沒有別的選擇,掙扎著爬上那有兩層樓高的積雪堆往下一看,怎么下去呢?黑洞洞的,哪兒可以踏腳,哪兒要陷下去?到了下面又是什么呢?
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下吧,我要趕快到家泡個香澡,明天一早還有課呢。一腳蹬下去就踏空整個身體失去平衡,我大叫一聲一路滾了下去。一接觸到地面就覺得全身痛,再動一動四肢,還好,沒有斷,我站起來開始找帽子:在零下30度的氣候中沒有帽子,耳朵和頭在很短的時間里都會凍掉的。沒想到爬了幾步就在黑暗中摸到了帽子,我站起來,有氣無力地朝有燈的地方走去,那時已經全身發冷,哆嗦得無法控制,嘴唇冰涼……隱約中又聽見有馬達聲,哦,救命稻草來了,我使出了最后的勁沖了過去把車攔下了:一個男人,他看了看我:一個受凍的女人在這么冷的黑夜里找路。可能他無法聽懂我那半冰凍的牙齒里滾出的幾句英語,揮揮手讓我上車先到他家取暖,然后再去找路。
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際:去他家,跟他過夜,被他干掉?無論怎樣這個結局跟在冰涼的馬路上凍死不分上下,來不急想,我朝著熱哄哄的車里轉了進去。他把我拉到了家,叫我下車進屋里去。我暗自慶幸,還好,還沒有在車上就干我。乖乖地下了車,我沒有選擇地跟他進了屋子,下意識地背靠墻站在門邊,他上來隨手把門扣上了。好了,一切就緒,他要干我了。我也想好了,談何力氣反抗?我將不抗拒,等到他干夠了,千萬得說服他把我送回家,如果我明天不去上課,學術院就會派人上家來找我,如果找不到,學校可能要報警,到那時我可沒法在這學校呆下去了。正在凄涼地馴服于命運的安排,只聽見里間屋子一扇門響后鉆出一個男人,由于驚訝他睜大眼睛愣愣地看著我,天那,還將不是一個男人騎在我身上,要到兩個男人都干夠了……我黯然低下了頭,像一只被群狼包圍的小鹿,等待被活斬。
她不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愛人
終身教授是我一輩子想往和奮斗的目標,我并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青春。我把我最美好的十年時光埋進了書堆,作為女人我不再有第二個這樣閃光的十年。忘不了在加拿大生活的11年中我只見了父母兩次,十年寒窗終于獲得了如今的學歷和學術成就。作為凡人我在前途和友誼的天平上不得不低頭舍棄對Arse-nio的援助。美麗鳳這個兩年以后必將被轟走的事實使法語組的每個教員蠢蠢欲動,私下暗自打如意算盤:誰將跳上這個有日可等的終身教授位置?從理論上來說我是個強有力的后選者,不僅是法國文學教授,又是“加拿大學”學者,還可以為學校的“亞洲學”盡力。這一箭三雕的美事很少發生在同一個教員身上,因很少能在同一個人身上找到有這么大幅度領域的結合。但每個學校都有一些個死不改悔的老頑固派認為只有法國人才能當法語教授,輪不到我這樣的亞洲種。多少次事實都已證明我的出生地給我的專業打負分,從很大程度上講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從加拿大到美國一直輸在別人手里。
Arsenio比以前要沉默得多,一方面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消化他所受的打擊,另一方面他在準備轉學校。在我申請綠卡的第十個月我被移民局告知獲準移民資格,在領取綠卡的那一天我便決定離開這個是非復雜的學校向南走。那是我在阿拉斯加度過的最后一個秋天,那個金色的秋天。那個學期我上一門法國名著和它的譯作,一門法裔加拿大文化和一門17世紀莫里哀喜劇。因我的英語還是拿不起來,所以美麗鳳幾乎把所有用法語上的法語高級班課給了我。我的學生都是畢業班的大男大女們,一個一個模樣,非常有特色。我注意到Sage和Cici那兩個胖女生形影不離,一起來課堂,一起離課堂,一起來我辦公室問問題。交談中得知她們是貓的救世主,家里收養了六只貓,因我也是貓媽咪,所以在探討法國文學的這根弦上我們之間又撥出了另一音符。一天Sage獨自來上課,課間我便坐在了Cici的位置上笑著說:
——你的好朋友怎么沒來?
——她不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愛人。
粉筆從我的指縫中滑落,在地上發出響聲折成了兩段,還沒來得急彎腰去揀,Sage接著說:
——我是兩性戀者,我以前也有過男朋友,現在我改變了性別。
——什么東西?
我像被彈簧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不自然地回到了辦公室,感慨無比:這世上有許多領域我連想都沒想過。
晚上是莫里哀劇組彩排LeBourgeois gentilhomme,我將導演這出戲因這個劇期末要在法文系全體師生面前匯報演出,這也是系里2000年一項重大活動。晚上6點我準時到達了我校新建的北極光劇場,服裝、道具、燈光、及IT系里的技術人員都到齊了,因我要求把彩排錄下來以便我能進一步觀察學生的表演。雙手抓著舞臺燈,我正準備越上臺把它們各就各位的放好,聽見我的學生Michou(日本男孩)叫我,我轉過了身看見他拉著一個我不認識的男生:
——康教授,介紹一下,他叫Steve,是我的愛人。
手里的燈泡差一點遭到下午粉筆的下場,我拼命地攥住它們,同時盡力掩飾自己的驚訝?;艁y中我想起當初分配角色時Michou曾提出要男扮女裝演女傭。后來一直到我離開學校我也沒搞清Michou是男孩還是女孩。
誰知道這兩次男女性別上的錯位還不是最令我難堪的,兩個星期后發生的那一件事才真的令我下不了臺。期末學生會舉辦了一組聯歡節目讓各個俱樂部聚會在北樓會議中心,有法語、日語俱樂部,還有別的俱樂部都在同一走廊里歡慶期末。我早早地去了,從一個會議廳到另一個和學生們說笑,吃零食,熱熱鬧鬧。當我一路串門到位于走廊最盡頭的那間會議廳時看見Michou和一些我不認識的男女學生在一起,我便笑著迎上去還喝起了汽酒(不含酒精)。在說笑中我注意到一些學生從門口經過時詫異地往門上看一眼然后不再進來便走掉了,還來不及想得更多,忽然看見我的學生Michael經過門口。剛想笑著跟我打招呼,一抬頭看了門上的什么東西馬上走開了。那是什么東西?我剛才進門時怎么沒看見?跨出門口,我抬頭一看門上有一橫幅:“同性戀快樂俱樂部”。我進門時忙著跟人打招呼居然沒看見!直到現在我還在懷疑阿拉斯加大學的有些學生是否真的認為我是女性戀者。阿拉斯加的秋天比楓葉國加拿大的
更金黃更燦爛
九月校園里,山坡上,馬路邊到處是金黃色的,大紅的樹葉在太陽光下閃光。這最后一個學期我搬去了離學校僅十分鐘遠的一個公寓并找了個女伴Janet作同屋(不是我戀人)。她五十多歲,五十歲那年念的大學,底特律人,一個擁有不平凡經歷的美國女人。在她奇特的遭遇和坎坷的人生道路后面卻擁有著普通美國人的特點,那就是好看濫電視節目并患肥胖癥(她的一條褲腿可以給我當裙子穿,還大)。在她的影響下我決定往底特律走,并報考了那邊的一個學校。和Janet在一起最美的時光無疑是去小溪觀賞三文魚的絕唱。公寓后面山坡下那條小溪墜人Anchorage灣,秋天的時候千百條三文魚從太平洋中返回來,在它們出生的地方撒下仔然后死去。當它們千里迢迢游回來時已遍體鱗傷精疲力竭,本來銀白色的魚肚皮那時已變得血紅。一邊艱難地擺動著尾巴撒著仔一邊向前游,等到它不再動時仔已撒完。小溪邊上聚集著成百條巨大的死去的三文魚。每次站在溪邊近在咫尺,看見成群結隊的三文魚蜂擁而來把小溪變成了紅色。經常有人用一根尖頭棍去戳那些還不是最紅的,據當地人說如果不是太紅的話那魚是可以吃的。面對這藍色的阿拉斯加山巒,腳下那綠色的草地,和那彎彎曲曲叮咚作響的紅色小溪,這超現實的意境用不著一個法國文學博士去感受,去為它歌唱,就是一般的人也會為之激動,被它的美徹底征服。
不久便又下雪了,飄飄揚揚的雪把小溪的兩岸變的冰滑不能再靠近了,最后一批三文魚到了,又很快地死去,他們血紅的身體在白雪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