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阿萬是在初中畢業后學琴的,那時他的視力明顯下降,一度出現斑塊狀盲區——他患了“視網膜脫落”癥。
毛老師是阿萬隔壁鄰居,原先教音樂,后人工廠勞動,當時已不拉琴。有一天,毛老師脫下阿萬的眼鏡看了看——也許阿萬雙眼黯淡,目大無光,毛老師半天不吭聲,后來就答應了阿萬的請求。
毛老師是深度近視眼,冬天飲綠豆燒、七寶大曲,夏天改為零售加飯酒、散裝啤酒,下酒菜是一碟咸花生。即使在三伏天,他仍然頭頂濕毛巾,腳蹬解放鞋走八、九站路上班,省下車錢買醉。他曾注意過各種革命傳單和小報,有次特意趕到楊樹浦看“工總司”攻打“上柴聯司”武斗,從此悶悶不樂——雙方都是革命人員,怎會對打?肯定死了人,他分明聽到了槍聲——那也許是“聯司”強力彈弓齊射的聲響,10mm六角螺帽“彈”如雨下,打得電線桿火星四濺。
阿萬的手指粗大,眼力差,但耳朵好,逐漸入門,有時候聽見琴聲久不再響,是阿萬在認真抄譜,夏天中午的熱風中,昏昏欲睡的蟬鳴聲里,見他埋頭用一小木棍在整頁五線譜上點滿黑點,鋼筆勾連,抄得飛快。
兩年以后,阿萬下顎被琴托磨出的那塊疹子已經平復,也能像毛老師那樣修理提琴——拿一枚鐵匙探入琴板的F孔,調整音柱位置,然后辨別音色變化,或者揭開琴板重新上膠——毛老師說,即使阿萬以后是瞎子,也有一口飯吃了。
就這樣,阿萬一直呆在家里靠父母生活。隔壁師娘經常為五分一角的酒錢和毛老師吵架,雖然每個字都相當清晰,阿萬只得在沙發上發呆。有時,毛老師半夜下班,知道阿萬會等他,一般是在弄口的路燈桿附近,等到毛老師過去,阿萬就出現了,把一個裝滿“土燒”的玻璃瓶塞在毛老師的人造革包里,立刻離開。
有一天半夜,阿萬拿著一瓶海鷗啤酒在弄口等毛老師下班,但久久沒有等到——那一夜毛老師沒有回家。
后來知道,毛老師是死了。
——毛老師那夜下班后并沒有往家走,直接上了附近的滬杭鐵路。天上沒有月亮,夜風相當涼爽,毛老師獨自在兩條鐵軌之間漫步,不久就被一列快班火車撞死了,想必這是一種快速的死亡,毛老師也許被火車撞飛,四散開去;火車司機一貫是木知木覺的,笨重的車頭不會感受任何的阻力和異常的震動——這起事故是兩小時以后,被一名巡道工人發現的。
毛老師沒有留下一句話,就這樣不見了。
等我和阿萬得知消息走到那條鐵路上,是3天以后的事;那一帶路基四周已沒有任何痕跡,兩邊是蒿萆、灰塵滿身的洋姜、低矮灌木和攀附植物,竹籬笆。我們站在道渣上,望見晴空和整齊的鐵道,野蒿氣味濃烈,靜下來是“油葫蘆”、“棺材板”的叫聲,鐵軌反射耀眼陽光,穿越顯露煙囪和水塔的城市延伸到遠方,在顫動的熱氣中,只有嗡嗡的耳鳴。
這樣走了一段,阿萬蹲下身子說:……這是什么?
蒼蠅在飛旋,道渣和道釘之間藏匿一小團的可疑東西,模糊的塊狀物,道渣大小的一塊,但沒有石頭的棱角,一種黑褐色,亞光的柔軟物體,表面脫水。
曾經有過生命的一小塊軟組織,一個死亡的象征。
這應該是毛老師的一部分身體。
日子緩慢流過,我以為阿萬的病會因毛老師事件加速惡化,但沒那樣糟糕,他的視力一直維持原來的狀況,可以練琴看譜,只是他漸漸對此不再熱衷,直到三個月以后他對提琴的放棄。后來他改為聽唱片,搞到一架發條斷裂的手搖唱機,翻開的機蓋形成一個內嵌式喇叭,屬少見樣式。他換了發條,擦亮銅盆喇叭,機盒刷黑漆,干透,拎它到虬江路附近,交換到一架舊電唱機——是以前中央商場地攤倒賣多次的美軍物資,整個唱頭部體缺失,變速開關是徹底壞的。阿萬想辦法一一修好,置在床頭柜上,旁邊是家里惟一的沙發,他經常呆在沙發里,摘下眼鏡聽一張唱片,想來這也是他失明后的生活——為此他收羅了一陣百代公司膠木唱片,弄到日本33年版的整套貝九,一整冊4張豪華封套,每張唱片插在刻花的木制活頁內。
以上的這段時間,阿萬忙碌而平靜——以后,他得知我必須去東北勞動的消息時,他從沙發里醒來,唱片在繼續旋轉,窗簾拂動,外面小雨淅瀝。阿萬說,他要跟我一起走。
阿萬響應政府號召,主動遷離上海戶口的舉動,在當時是相當高尚時髦的行為,深得里弄干部夸獎,給了他戴大紅花、敲鑼打鼓歡送的最高待遇;他也領到一套免費綠色冬衣——那時期上海最鮮亮的街景,就是類此少年人捧一套這類綠衣,在家人簇擁下幾分炫耀在路上行進——可能大眾還記取著這樣歡欣的場面:路這邊一伙捧衣人往東而去,路對面是三兩少男少女,各自抱一疊綠衣西行——他(她)們都把這捆衣服摟得很緊,這是他(她)們一生中最不平靜的選擇。
過不幾天,我和阿萬就站在齊齊哈爾以北300公里某農場的土地上了。
農場前身是勞改單位,當地眾多的“刑滿釋放分子”是一道特別的風景,人稱“二勞改”——第二次勞改、勞改犯第二之意;上海小青年隨他們出工;“二勞改”則負責代表當地勞模、干部群眾給予“上課”,如果是割玉米,他們早在田里等待;割、捆扎、碼垛,都由他們來教。除草,他們的褲腿早被露水打得精濕,靜立于晨曦田頭恭候多時;握鋤,認識豆草、鋤尖怎樣剔凈苗間之草——建議各位隨身帶一鐵片,經常刮去鋤口的濕泥,鋤草就不太累人。
阿萬眼力不佳,鏟壞了半畝地的苗,轉派到一個楊姓“二勞改”處做鐮刀柄。楊是一個講南方官話的老頭,彎腰謙恭,言必稱“您”。
阿萬有了固定勞動場所,把電唱機搬到工具房來,從燈頭上接出電源,先擺上《沙家浜》塑料密紋唱片,這個地方便有了“當才、當才”的京戲的調門。
不久,阿萬讓楊造了一個木架,放兩個裝干草的麻袋,這就是他的沙發。他逐漸不大干活,楊給他吃煮羊肝,這是本地的“明目”土方子;阿萬脫下眼鏡,陷在麻袋之中,小鍋里煮著羊肝,飄出特有的氣味,附近就是牛欄,如果阿萬在聽《田園》,在“雨后天晴”那個舒緩段落,就伴有牛哞的聲部,那是相當優美的效果。
有一次深夜,阿萬臨時經過土房,發現唱機在轉動,雖音量調到最低,他還是聽出那是《降調夜曲》,他發現楊在“沙發”里呆著。阿萬知道,楊也開始喜歡音樂了。
喜歡音樂的閑人,陸續都來這間土房串門子,附近農場也有人流竄過來,阿萬心儀的是3分場“白毛”的蒞臨,“白毛”即“少白頭”,上海人,他來時必帶一把吉他——他這把琴即使現今來看也算比較特殊品種——俗稱白皮琴,通體米白色,有接近提琴的弧度腹背,雙F線音孔,指板自稱是紫檀鑲嵌螺鈿——六弦西班牙吉他,一般是深褐色,平面琴腔,正圓音孔。
阿萬迷上這把白皮琴,希望白毛能借他一周,但沒等開口,“白毛”就此走了——白皮琴應該是“白毛”的標志,“白毛”一直帶它在其他農場流竄,混吃混喝,是“白毛”的命。
有一天,一貫謹慎吶言的楊忽然說:小萬,您不如自己做一把?這是可以做的。
我們都沒想到,這個楊會有此等的用心。
新吉他的一切都由阿萬和楊商量好的,按照提琴的標準制造,琴面用無節、直紋路白松料,琴背為黃樺材料的對拼花紋,俗稱“虎皮”,本地雖然產這樣的木材,但兩種木頭都需自然干透,木紋的要求是難上加難,尤其是白松都有密集的節疤;最后,楊在一堆廢舊房梁里發現料子,做出記號,讓我們夜里去拆;這類破壞公物的事情,楊從不動手。
制造琴身兩側B狀的側板,根據楊的建議先制造一個“凹凸模具”,在整塊木料上用鋼線鋸鋸出B狀曲線,呈凹凸的兩大塊;薄板先在食堂大鍋里煮軟,趁熱放人這個凹凸模子里,夾緊綁實,數周以后解開,側板的曲線就此定形——另一塊側板也如法制造;最后兩者對接。琴面和琴背的弧度,在厚料上用扁鏟挖出拱勢,測量平均厚度,砂光,開雙F孔,安裝琴頭;封邊是魚鰾膠結,這阿萬有點知道。
造琴的過程經歷了多時還難以完成。
元旦前夕農場出現一文藝小分隊,這是各分場青年湊合的一個少見的特別組合,聚集在場“革命委員會”的空房里排練,有很多是阿萬的熟人,他前去拜訪時特意帶上了楊,讓他給大家燒爐子。
外面白雪皚皚,房內爐火熊熊。小分隊中上海男女居多,擁有多種西洋樂器(包括手風琴),也有曲笛,月琴、二胡高胡,一堆人排練簡易N版《紅旗頌》,弦管之音逼面而來。現場有不少當地干部家屬看熱鬧,喝茶磕瓜子,漸都離去。
后來,就有了戲劇性的一幕——眾人看見,楊忽然直起了腰板。
楊放下了煤籃,象是站了起來,顯得高大陌生。——好!交關好!他竟說起了上海話。“交關”是“非常”之意。大家都瞪著看他,象是看到一個蛻變的昆蟲。
楊:交關好!我勒浪(在)工部局樂隊拉過“凡娥鈴”。我……
工部局樂隊,如雷貫耳。“勒浪”,滬語為“在”。“凡娥鈴“,豐子愷一輩人譯稱的小提琴——在偏遠寒冷這個夜晚,在此等陋弊現狀中間突然響亮這樣的內容,像是做夢。一個上海小青年吊足精神提問:那么,你就是上海人講的“洋琴鬼”羅?
“鬼”音“句”,上海話另有“老鬼“,指熟練,專家,老手,有敬畏意。 ——是是。
此刻,眾人頭腦里《紅旗頌》應當消失紿盡;本有的優越,自得,也許改為關注和揣摩——過去的時光,過去的音樂,過去的人。
——當時你一定很開心羅?
——每個禮拜要參加演出,經常是在“蘭心”里演出,當時名字?當時我叫“黃的”。就是這樣兩個字,嘿嘿,我自己取的。
——后來呢?
——后來呢?
后來?楊尷尬起來——后來日本人進來,租界沒有了。后來我到蘇州去,意大利凡娥鈴賣掉了,那時候不值幾鈿。
意大利琴啊,蘇州啊;租界啊,現場七嘴八舌。
后來,楊被逼講一點簡版《紅旗頌》效果——哪一位的音不準,哪幾位譜子不熟——不過再好的樂團,樂人和指揮關系都脆弱。請指揮稍許注意,明日就要演出。
指揮是一個害臊的黃浦區矮個子,一疊聲稱是。
就在這時,一農場干部推門進來拿茶缸;就在門動的一瞬間,我發現楊佝僂了身體,立刻矮了下來;他有一種蜷縮姿態,很自然和迅速,開合自如,化為原來的形象,一個老年打雜者,一個麻木軀殼,熟練,條件反射抓起鐵鉤,走向火爐。他完全是我們熟悉的楊,一張謙恭無求的老臉。
春天大興水利,農場眾多“二勞改”都被征調而去,楊也背了他的全部行李擠在這個隊列之中。臨走之前,楊跟阿萬交代過,估計最多三個月他就會回來,因為琴弄到最后,包括琴馬,指板,弦鈕,蟲膠漆,蠟克,都是他要做的事情。
這把琴到底還是沒有做好,白花花掛在土墻上。
阿萬托人在哈爾濱買到了琴弦,但楊始終沒有出現。后來白琴逐漸被煙火熏成瓦灰色,醬色,掛滿灰土——楊就此再無任何的消息;不知道他會去到了哪里。屬于楊的那支隊伍,之后也再沒在農場任何地方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