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陵先生新近出版的《知藝集》《知人集》、《知游集》(我戲稱為《三知集》),特別是讀《知游集》中的文字,有特別的親切感,不禁想起《紅樓夢》里史湘云的詩“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因為金陵兄的許多游歷是和我同游的。猶記庚辰除夕,我和金陵從成都乘車匆匆趕到眉山,僅僅是為了一游蘇軾的故鄉。到眉山時,已是下午四時,急急來到三蘇祠,化幾十元錢買了門票,進入祠里的外園。一看是文革浩劫后為掩蓋創痕而“修復一新”的偽而俗的園林,可以說了無可觀;但窺內園,荒草間居然瀟灑地坐著蘇東坡,捧著一本書翻看,——是蘇東坡的雕像。金陵和我竟然要爬上墻頭翻墻進去。內園里面來了人,神情很為驚異,大概驚異于怎么會有傻子除夕來游這個冷落的荒園?誠然,風塵仆仆奔走數萬里于除夕跑到這么一個出窮詩人的窮地方,天下之大,可能找不出第三個傻子了。——這些近于癡狂的浪游,本來是值得一寫的,而我卻一個字也沒寫。其原因,一是疏懶,二是面對那些文革“正確觀念”支持的“大破大立”“除舊立新”的新景物,實在提不起動筆的熱情。然而金陵不僅寫了,而且寫了不少,他比我勤奮,他的心更比我熱。
這種“熱”,從深層意義上說,是執著地尋找精神家園的熱情。唐代的韓愈于貶謫之際問“云橫秦嶺家何在”?這個問題看似平常,其實是深邃而沉重的哲學問題:中國文化的精神家園究竟在哪里?這問題一千多年來有誰曾明晰解答過?金陵在《遠逝的家園》一文中寫道:“歷史離我們越來越遠,山鄉與水鄉快要成為我們無法找回的家園了,但歷史永遠不會衰落,衰落的只是我們對待歷史的態度”。這話多精警!文化可悲地衰落其要害正在于我們對待歷史態度的衰落。作者感慨于這種衰落,這說明,作者的心是熱的。
這種熱,是對精神文化的熱,另一方面,則是對于世俗功利的疏離。作者在《夜雨墨池》中寫到他身處墨池大院中的心境。這個墨池大院,過去我也曾經呆過,讀《夜雨墨池》,才知道它的來歷,原來這里是明清的玉介園,世事變遷,現在演變成各個機關群集的所在。“園林廢棄了,代之以成群的樓宇,樓宇與樓宇之間,自然的靈性與人類的靈性抗爭著,密集的屋頂占據著空間與陽光,而無聲的綠色生命卻拼命往上掙扎”。這樣看來,以王羲之得名的墨池之“墨”兼有新舊兩義,一為翰墨,一為貪墨。在翰墨與貪墨的奔競沖突之間,作者居然能感受“墨池的春夜,下著密密麻麻的細雨,百草雜樹散逸出陣陣沁人心脾的清芳,回首一冬的浮躁與干枯,分外感受到這雨夜的溫馨滋潤”。身處塵境中有這樣淡恬的心境,難哉!誠如陶淵明所云:“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同氣相求,同聲相應,作者在《知人集》中論李叔同、論陳寅恪、論劉節、論董每勤、論王敬身、論胡今虛、論南懷瑾,這些人出身不同,經歷各異,但有一點是共同的:既無果腹之錢,更無飛揚之勢,都是文化行旅中的“寂寞殉道者”,而“境界廓然,正不知有山河大地有物我也”(李叔同語)。
這種境界也表現在對于美術的評論。作者在《知藝集》中論中國畫、西洋畫、雕塑、書法、園林、建筑,甚至商標廣告,幾乎及于美術的各個門類。坦率地說,文章中某些引文未過細核對,文章的寫法也與時下的美術評論論文不甚相類,如果依“學術論文”衡量,不夠規范。然而時下的某些所謂的學界,“規范”越正,“不端行為”越烈,雞鳴狗盜,恬不知恥。以至于要國家科研管理部門出臺“學術規范”來矯正“不端行為”,縱然能矯正無行,怎么能矯正無恥?比較而言,金陵的文章似乎全不依規范,自出機杼,別有感悟,純是無心而發。無心者,無機心也。《莊子·天地》篇云:“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三知集》中所表現的純乎自然的淡泊境界,看似平易,其實要真正達到并不容易。誠如作者于《藝術思考》中所說:“幸運女神的微笑永遠只賜給那些經受了冷峻和寂寞的考驗,最終獲得成功的孤獨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