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
森的面孔在藍色的煙霧后面很模糊。茶幾上細長玲瓏的波爾多干紅酒瓶是空的,如血的液體已融化在蒼白的臉上。
他開始摔杯子,很脆的響聲,玻璃在我腳邊開花了。我沉靜地俯下身子,收拾殘片。有粘稠的液體從光潔的赤足下緩緩地滲出來。
沒有眼淚,感覺不到疼痛。
他不停地咒罵,用一種奇怪的語言。水一般的月光蕩漾在他的臉上,看上去不像從前那么英俊了。
天快亮的時候他走了。
浸在滾燙的浴缸里,身體呈現粉紅的顏色,心中的寒氣驅不散了。
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如此。
蜷縮在冰冷的被中,有淡淡的煙草香味,是森身上的。
我睡著了。
站在墻一樣大小的鏡子前,打開音樂,我赤裸著跳舞。
收拾房間的時候,我看到窗臺上躺著他最喜歡帶的一只戒指。和我手上的是一對。
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咸咸的液體在淹沒我之前,推開窗子,一滴懸在屋檐角上的冷雨毫無征兆地迎面砸來。
將棕色的長發三秒內打一個簡單的發髻,抓起一只深藍色的手提包,披件黑色的風衣,我出門了。
下午的陽光很暖。坐在對面的男人面前,一根綠色纖細的Sabrine在淺紫色的唇下顫抖著,我重新開始了艱難的呼吸。
再優美也不過是一團沒有分量的灰燼。我將它們輕輕地彈在透明的煙缸里。
年輕的時候曾經瘋狂地愛過一個男人,會寫凄美的愛情,手掌如風一般溫暖的反轉覆蓋著我的身體,緩緩變成流淌在他文字下的生命。在整整一個季節里,我用跳舞賺來的錢滋養他。他小說的女主人公一直是個穿著紅舞鞋,只在暗夜里翩躚的女人。他給她一個美麗的名字:曇花。
后來我發現女主角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會說英語開白色雅閣車子的女強人。已經沒有人愿意讀舞女的故事,原來愛情也有過時的時候。
寒酸簡陋的小屋子在陰霾中無言地瑟縮著,掏空我的心后,他不辭而別了。
我開始了漂泊。帶著他留下的書,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他寫過多少地方,我就游蕩到那里。楓葉的花雨中,樟葉的殘香中,在夜的CLUB里,我將身體一次次優美地打開。我不知道自己要這樣跳多久,我期待在流浪的路上能等到那個惜花的男人,在我沒有徹底凋零前,將我好好收藏。
花都的地下大堂只有夜半時才是喧囂的。身份曖昧的男人們西裝革履,談笑風生。
漆皮的虎紋短裙,長筒銀靴,我在高臺的鐵籠中妖媚地扭動著身體,眼上途滿銀粉。在喝彩中走下臺階的時候,一只毛茸茸的手抓住了我的腳踝,我在躲避中驚叫著墜落了。
我落在了一個男人的身邊,他把我接住了。
天空飄起了輕雪,森開車帶我回家。
奢華明亮寬大溫暖。我只在電視里看過這樣的家。聞著強烈的家的味道,我感到眼淚要流出來。
他替我脫去長絲襪,用溫暖的手撫摩我冰冷的腳指,然后將柔軟的唇貼在上面。輕輕地說:Epiphyllum…
我沒有反抗。饑渴的皮膚已靜默得太久,我需要這些。
激情過后,他點燃一根香煙靠在床上,斜睨著眼深深地打量我。
我羞怯不安起來。
他嘆口氣站起身,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皮夾,抽出幾張紙幣放在桌上。
EP,他好象是在叫我,你該走了。
走到大街上,地上已鋪了一層薄薄的雪。
我是個舞女,在選擇這一行的那天起,就不應該奢望遭遇平常人的愛情。
我顫抖著身體迎著風哭了起來。
花都的舞臺上,我依然妖媚地扭動著身體。
每天我看到森獨自坐在角落里,面無表情。
我向他幽怨地望去,他卻對著波爾多紅酒空瓶發呆。
后來很久沒有再見到他。
我換了一家夜總會:月光。
我冷漠而妖冶地起舞,用肢體詮釋自己的愛情,允許亢奮的男人在臺邊觸摸我的身體。這家不太知名的夜總會因為我突然紅了起來。
月光的老板叫瑞,是個英俊的男人。公開的雙性戀。他的男友投資了這個夜總會。自從看到我跳舞那天起就瘋狂地愛上了我。他說我的舞蹈有一種說不出的魔力。
我又看到了森。他帶著很多女人來這里看我跳舞。她們有褐色柔軟的長發,象某種昂貴的寵物。一掃往日陰霾的神情,森很燦爛地笑著,雪白的牙齒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將蒼白的臉埋在化裝間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只紅色的首飾盒。
如果你愿意,請帶上它。瑞的聲音剛剛飄遠。
我決定永遠不打開。我怕它見到空氣,會被慢慢氧化。
我終于跳遍了書中描寫過的所有城市,在這最后一個城市里,我疲倦了。我想脫掉腳上這雙紅色的舞鞋,找個踏實的肩膀靠一靠。
我沒有上臺跳舞,我在大廳的一角找到了爛醉如泥的森。
森為我在郊區租了公寓。他總在夜里來,然后又消失在晨光中。
我從沒看過森在陽光下的樣子。我想正常生活里他是個理性而冷漠的男人,穿西裝,打領帶,帶袖扣,用Lancel的香水。講英文和廣東話。和夜色中的他截然不同。
森的女友去了美國。那夜他很孤獨,他第一次去花都就遇到了我。
將一只DEBEERS鉆戒套在我的食指上,森憂郁地看著我說:
你太瘦了。EP。
從今天開始你是我的,必須聽我的。
我清楚地知道這只鉆戒的真正主人是誰,我還是無比珍惜地將它帶在了自己的食指。
我終于知道EP的意思:曇花。
我知道這個男人會隨時離開我,也許今天,也許明天。就象那個雪夜,我從他視線消失的一刻,他甚至沒有抬頭。
我們生活在不同的階層里面,只是彼此眼中那朵在黑夜里才綻放的花。
夜色正在降臨,以無比溫柔的手,慢慢地給所有物體罩上了黑色的紗。
把手放在咖啡杯上取暖,纖細的食指上有道清晰的戒痕,清楚地告訴我這一切曾經是真實存在過的。盡管只有短短的一季。桌上放著花花綠綠的鈔票,剛才那個肥胖猥褻的男人曾是它們的主人。
別遲到了。夜總會的名字叫曇花。
他離開我的時候諂媚地笑著。
將鈔票胡亂塞在包里,打開藍色的手提包,我將幾本皮面破爛的書丟在桌上。
點燃一根綠色的Sabrine,我輕輕咳嗽著走入詭異的夜色中。
我喜歡這樣的夜色,我是一朵曇花,越夜越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