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從一個方向舞到另一個方向,姿態十分投入,神色絕不沉醉。
寧說我因冷靜才會光芒四射,因淡漠而哀艷動人。或許這是他每次應酬都帶我出來的理由,寧,我的上司。
我一直想在那個可以飛舞的群體中尋找一點真實,只要一點,對他們我沒有過高的期許,可是,從來,沒有。
很多個夜晚過去,談笑名流因為我的利用價值,拜倒裙下。我的價值,一個知名期貨經紀頭頂上的冠冕,沉重而華麗。
我很寂寞,盡管夜夜笙歌。
于是就有了很多次盛宴后的酒醉。
酒是紅色的,曖昧誘惑,盛在精美的高腳水晶杯里。
醉,是假的。盡管章老板送我回去的時候故意走錯路,我卻沒有說破。然后他把我扶進一家豪華酒店的大堂沙發休息,自己跑去辦住宿手續的時候,我站起來和沖進大廳的寧撞了滿懷。
他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跑。高跟鞋敲打在灑滿月光的路上,夜比風冷,現實比夜冷。
“你哭了?” “沒有,是迎風的眼淚。”寧口袋里有一條手帕,他一直帶著。
“你沒有想過找一個男朋友?”“想過。”“眼光不要放太高,對什么事都一樣,不然痛苦的是自己。”
我沒回答他的話,他30歲卻總象經歷了60年的滄桑。精明世故和所有的上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會在這樣的夜晚開車跟著我。他看我的目光象看一只水晶杯子,怕它碎了。我站在家門外,他的車揚起風,頭發散亂的擋住視線,他的手伸出車窗,揮了揮。
兩天以后,章老板在隔壁經紀公司正式開戶。
我寫這些的時候,窗外的風停了,影碟機開始跳盤。誰都知道盜版是不好的,誰也都因為它便宜而以實際行為支持它。我也迷戀盜版影碟,因為我現在沒有錢買正版。
去年冬天,寧在一個午后,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
“我要走了。”他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
“祝賀你升遷。”我無法透過眼鏡片追索他目光的落腳點。
“書架上所有的書,都是我自己買的。留給你。”“謝謝。”“新領導來了以后,不要單獨去應酬。”“嗯。”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出去,寧的車靜靜泊在規定位置。
在小心周旋危機四伏的夜晚。如果人人都有守護天使,它曾化身為一輛車,而且不會在鐘敲12下的時候消失。
一瞬間,我的鼻子很酸。
公司樓梯拐角的地方是男同事們的吸煙區。我拿著考勤卡到樓下去,5分鐘后又一天結束,2小時后寧將離開這個城市。黑色的時間,啪嗒一聲打成一種憑證。然后,它再不回來。
忽然被一只手拉進陰影里。我沒有驚叫也沒有惶恐。我對那只手很熟悉,它曾無數次在夜色里伸出車窗朝我揮動。
寧沒有說什么,就那么拉著我的右手站在陰影里。慢慢我的手心里有了他的汗。
“我的電話號碼別忘記。”一滴晶亮的水珠落在手背上,分別的時候,哭泣的一般都是女人。不過,這不是我的眼淚。
寧的車開走了。晚上下了很大的雪,一片又一片都象是天使隕落的羽毛。
新領導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吩咐我把交易頻繁資金實力雄厚的章老板撬過來。
拿了當月獎金,我提出辭職。同事們開送別飯局。我們喝低度白酒。依然沒有真的醉。家門外,突然懷念起一輛車。
積欠給上次分別的眼淚,不可抑制地灑落。
我換了份平實清苦的工作。很多交易所在不久后相繼關閉,期貨的冬天來到了。
聽從前的同事說,章老板折在橡膠交易中。知道這個消息的下午,我遇到凡。
面對面坐在一家小店鋪里,喝紅酒。聽他說自己的奮斗史:白天在公司做事,晚上念夜校,不上課的時候計劃未來。問起年齡,我有些驚訝。他還那么年輕,而我,只能從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疲憊的神情。
他抬起頭,問我以后會去怎樣。我不知道。他笑了笑,眉峰一聳。店鋪的窗戶上布滿熱氣,窗外停著一輛車,半搖開窗。很象寧的車。
我需要的不是守護天使而是一個踏實溫暖的男人,比如面前的凡。
和所有女生一樣,我夢想過自己成為新娘的那天。
那個夢很美麗,有鮮花,婚紗,賓客和祝福。它最終成為了一種奢侈。
我和凡的婚禮平實簡單。我們買了兩瓶紅酒,在他租住的公寓里舉杯。月亮很圓,他的懷抱很溫暖。
時間總是流逝于無形中,有形的只是歲月留痕。
凡拿到律師執照的那年,我發現自己眼邊有細微的皺紋。
凡為自己的律師事務所奔波勞碌,我挑出一根早生的華發。
一場商業侵權案使凡名聲大噪。我們搬出他的公寓,有了自己的住宅。
“我想我們應該有個孩子。”凡總在這樣的時候,疲憊地背過身睡著。
他很累,我很寂寞,日子很漫長。
冬天,我想為凡挑件外衣。商場又重新裝修過,從前寧總是讓我代他買各式衣服,他說過,你有很好的品位。玻璃窗上有雪花的圖案,一片一片。
我挑了一件外衣,它的價格是從前的薪水無法企及的。它很輕薄,質地好,溫暖。
售貨小姐說:\"對不起,沒有您要的尺碼。\"
回家的路上,忽然很想念凡,愛人的身體總比軟綿綿的奢侈品溫暖。
街邊泊著黑色的積架,熟悉的牌照號碼,即使是很快地擦過視線也清晰如電。凡,出差半個月,我堅信自己一定看錯。沒有回頭確認。
下了出租車,慢慢走回去。平底鞋在街道上沒有清脆的響聲。
一輛車緩緩跟著我。拐彎的地方,車門開了。
寧在清吧點了瓶紅酒。
“我在商場里看見你,你在挑衣服。男人衣服。”我把目光放回寧的身上,發現他穿的是我挑中的那件外衣。
“我是給愛人挑的。”“你有愛人了?”“是。”“恭喜你”
寧舉杯的時候,有兩個身影從磨沙玻璃門外經過。
我失態地推門追出去,心里還帶著一份自我嘲笑:凡出差了,怎么可能遇到?這樣認錯人,不是很小說化么?
生活中的小說化,在我面前展開,那確實是凡。
我沒有走過去質問,回到寧的身邊,他問“最近,期貨市場復蘇,我自己開了家公司,你愿意做我的助理嗎?”“助理?!\"我慢慢重復他的話,開始發笑。
寧手里的水晶杯碰翻在地面,仿佛所有往日一起迸飛。
滿目浮華的碎片,尖銳地散開。
在出租車上依稀想起寧臨別的話。
“和男人一起創業挨日子的女人,最后都免不了做秋扇之捐。”黑色積架泊在我心里的一個陰影中。
“您哭了?”司機瞧了瞧背光鏡。
“不,是迎風的眼淚。”我開始覺得四周景物搖晃,身體也隨之失去重量。
不知什么時候,自己酒量已經變得這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