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翻動灰黑色濁浪,嚴冬的陰 霾天氣,云頭很低。我倚住甲板欄桿, 不遠處是她。夜晚濺上甲板的海水被 風吹干,臉開始發疼,太冷了。
“長錦”輪由上海至大連的中途, 我看見她。憑借統一的綠色棉襖,可 斷定她是知青,是首次回滬探親后, 返回東北。
雖然服裝單調,多少也顯示身份 的一二特征,可以借此分析對方是何地人,到何處去。自最高指示規定城市青年上山下鄉之后,上海政府為大批去東北的年輕人免費發放準軍事化御寒棉衣,赴黑龍江為四件套:棉大衣、棉帽、棉襖,棉褲。去吉林為三件:棉短大衣,棉帽,棉褲。滬地不善御寒衣物,外觀雖是軍綠顏色,質地厚重臃腫。到了北方,見到京津兩地知青草黃色大衣棉襖的裁剪如此合身,接近軍品,著實令人羨慕。省內哈爾濱、齊齊哈爾,牡丹江的青年本就在嚴寒之地生活,不發衣物。陌生青年相遇,盡可以衣帽取人,來自何地一眼就看得清楚。
海船由滬駛向北方。她最多19、 20歲,“童花”發式,身材嬌小,看上去她是注意修飾的,綠棉襖里是藏青色中式小棉襖,鵝黃領圈,那是上海流行的一種樣式,毛線織成條狀,兩端撳鈕,圍住脖頸作為裝飾,相當保暖。她盯住海面,并不知道我在注意她。看來她是獨自旅行,幾次我與五六同伴走下甲板,或擠人大艙食堂看電影《列寧在1918》,都注意到她是 獨自來的,她的臉從沒有笑容,也不跟任何人說話,眼神明凈沉穩。有一次,我獨自與她在狹窄的艙內走廊相逢,她怔了怔,等著我側身讓她過去。她是那么嬌小,我們的綠棉襖相互碰擦一下,留下一股小風。注意到她十分合身的黑卡其布長褲,褲腳露出內里一寸寬的鵝黃色運動褲邊,高幫麂皮鞋,系著當時十分流行的白色籃球鞋帶,如果是西方電影里的情景,這種際遇也許會使一名陌生青年產生對話欲望——我們相遇無語,快照一樣匆匆回眸,細部,還有那陣小風。
有個時期,聽聞朋友在編一部《文革中的市民生活》,不知此君除了收集各地民生和票證供應情況以外,是否注意當年各地區服飾特征的相關材料。70年代初期,上海的男女青年仍然以緊繃的卡其布長褲為流行,由于體育還算一枝獨秀,全國青年著裝都有體育運動的色彩痕跡,上海流行的最時髦的上衣趣味是,可以多件翻領運動衫一并穿著,褲裝就如她的款式,以細瘦卡其布褲管,綻露出里面兩三公分的運動褲腳作為細節。也流行各色尼龍襪,白色乒乓鞋須抽去鞋帶,鞋舌翻人鞋內,腳背顯露襪子顏色,如此類推,各自以一角的襪色來萬化千變。這類服飾樣式被大量上海青年帶到北方,立即遭受當地一致的抵制,被稱作“阿飛”、“雞腿褲”、“小白鞋”,是上海人不大方的證明。當時所謂洋氣到家的哈爾濱方面,男女仍盛行可怕肥大的軍褲,軍用麂皮鞋,時髦的細部是在系了籃球鞋的白色鞋帶——按當年消費理由分析,褲 管肥大,冬天罩棉褲,夏季單穿,白鞋帶暗示與富有的聯系——當時擁有一雙上海回力牌籃球鞋,是相當奢侈的揮霍,買一副鞋帶則是便宜的。
南北之間的服裝差異形成斗法,但對持時間不長,北方青年很快接受了“雞腿”褲的尺寸,堅固保暖的麂皮鞋也深得上海女孩的青睞,使她們在凍土或泥濘上行走更為實惠暖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北方青年學習上海人的做法,悄悄改小了褲管尺寸,并推遲了棉褲的穿著的時間。然而將兩地時髦裝束渾為一體,只是上海女孩最熱心去做的事情。按照當時的審美標準,船上這位女孩的打扮,可稱是完美無缺的時尚典范,她的藏青色、黑色、若即若離的鵝黃色的搭配,甚至高于流行境界,達到品位和氣質,遺世獨立的神秘、美的統一。
以后,我和她可以站在甲板上,相隔20米,在左舷或右舷,面對寒冷的海風和濤聲。有時她掏出口琴試音階,聲音不連慣地上升,然后停止住。她倚住欄桿,鼻尖凍紅,眼睛盯著海浪,幾乎從不看我,但或許明白有這樣一個不滿20歲,瘦高的,戴著棕色羊剪絨皮帽的青年在遠處,是一個陪伴,固定了的景物。上船的那夜,我和同伴們在難聞的底艙玩“十三羅宋”,聽到空氣中傳來口琴單調的聲響,音階一個一個往上爬,然后重復,我拿著滿把的牌,試圖拼湊一個“三輪車”牌式,我把牌扔在鋪開的報紙上,跑了出去,在吵鬧中我慢慢爬到二層艙才平靜下來,這是干什么?我問自己,慢慢踱到甲板上,四處一片漆黑,海浪發出細碎聲音,尾旗單調飄揚。她站在左舷處,我們相距20米,舷窗在她身邊留下明顯的燈影。她沒有回頭,似乎是在觀看漆黑的海洋,兩人遠遠相向,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聽見同伴罵罵咧咧的聲音逐漸臨近,我才離開,再次返回到溫暖的、難聞的底艙……
兩天兩夜的旅程即將結束。雖然我仍然經常站在甲板上,她也經常站在20米開外的地方,然而此刻憑欄遠望的旅客逐漸增多。天氣好了,渤海寒冷的洋面上,陽光耀眼,海水如深藍和深綠的玻璃那樣,大塊大塊碎裂和喧嘩,寒風吹向船的右舷時,人們就聚到陽光處的左舷,我知道嚴峻的時刻就要到來,那就是——再也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也許,誰都知道在這條船上,在這次航程中,有一對男女相隔20米,沒有相互走近,誰都在關注著這件事——在你的行為規范里,也許永遠不會面對一位陌生異性輕松說話。
我們終于走下舷梯上岸。同伴朗聲說笑,抱怨風浪的惡劣,飯菜的惡劣。他們有脫逃的快感。我們都將在大連換乘長途火車,繼續北上千里,重新面對需要開墾的田地,就像古詩所言“青春結伴好還鄉”,它是一個家鄉,歸宿,烙印。但因為出現了她,使這種思歸夾雜渺茫。我數次回頭想再看看她,“看”是許多無奈中惟一的解脫,可是沒有發現,綠棉襖,藏青色的小棉襖,鵝黃領套,沒有。
大家提了行李,順大連港漫長的碼頭朝出口走。這段路極長,沿碼頭有一個個倉庫,似乎沒有盡頭,不久大家都出汗了,我們站著脫下帽子,此刻我發現她在前方極遠處,提兩個沉重旅行袋,背包,綠棉衣挽在臂彎里艱難行走。太陽明晃晃壓在頭頂,我們都累極,我們的行李里面塞滿了各種食物和給老鄉買的上海貨,我想她的旅行袋里也不會是別的東西,當時整船的青年都這樣擔負改善伙食,外加活躍當地零星百貨的南北流通任務,也要以這樣的運輸儲備,應付一或兩年的光陰,大家的手被行李勒得發疼。看她每走十幾步,也站住了休息,只是她和我們這些吵吵嚷嚷的旅客相比,更為無助,沒有一人幫她,誰都急匆匆往前走,再不回頭。她停頓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離我們也越近,我很想幫他,我努力高聲說話,意圖引起她的注意,但顯然她沒有聽見,沒有轉過臉來,或再練習一下她的口琴音階,她幾乎是在拖兩個巨大旅行袋,走幾步,停頓,拖起來,放下。我加快腳步靠近她,幻想接近她,也許有幫助的勇氣,但這種追趕方式,無法不顧忌身邊同伴的位置,也知道他們一旦發現這種企圖之后,其反應的激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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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領這些散兵游勇忽快忽慢地往前走,走到和她相隔20米的距離,發現她在發怔,然后轉身,腳下是她的旅行袋和棉衣……她打開兩個旅行袋的拉鏈,用力將它們翻倒過來——旅行袋里裝滿白花花的年糕片。滿滿的兩大袋年糕片,被她傾倒在碼頭上。
她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船在鳴號,碼頭的吊車在裝卸貨物,旅客匆匆順著碼頭疾行,只有她站著,如水流中一塊石頭。
也許我注定只能在20米開外看著。她做了這件異乎尋常的事,只是怔了怔,把她的棉衣和空旅行袋塞入另一個袋子里,拎著它背上背包,疾步消失在人流中。在我的眼中,她永遠消失了。
經過兩大堆年糕片,聽見一個北方人的疑問,顯然都不知道這堅硬的白色片狀為何物。我知道這是上海一戶人家規定的購買量和許多親戚支持的總和。家人將年糕切成薄片,攤在竹匾里晾干,把心思轉移在白色的年糕上,一直送她到公平路碼頭,送她上船,叮囑她下船時一定請人幫忙,她太嬌小了,家人相信,會有人在旅途上照顧她的……
但是沒有。
這是我現在回想時,仍覺得苦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