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件白色的女式襯衫,38號,全棉,收腰,長袖,翻領,前襟五顆半透明小賀紐扣,沒有圖案花邊褶皺鏤空,標價人民幣179元。價牌上同時表明我適合單獨手洗,水溫不要超過40攝氏度,反面中溫熨燙,陰干。我的領口處紋著E字打頭的四字商標,自有法國血統。現如今,商標多用英文、法文、意大利文顯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因為市面上充斥著聽到法國就尖叫浪漫,以為意大利等同于熱烈,紐約就是時尚的善男信女。而對我來說, 這四個字母界定了我的等級——我不是那種在胸襟上印一個C,下擺上鏤一個M就可以將一件T恤賣到900塊,擺在恒隆或中信或淮海路專場店給路人眼色看的大牌,也不是襄陽路七浦路那種洗一次縮小25%,再洗一次又縮小10%的貨色。我暫的居所是一家中檔百貨大樓的二樓女裝部,專柜的燈光是啞黃色的,有助于柔和膚色,要是彩便利店那種慘白的燈光,皺紋痘痘一無遺,怎么有心情買衣服?類似作用的還有傾斜 20度的狹窄的穿衣鏡和仿佛小姐的好評如潮。商場搞些讓人欲罷不能的促銷活動比如200送50,或者積分難點大抽獎之類。間隔著匯報哪些專柜正在打折的嚦嚦鶯聲,廣播里總是放著幼稚的歌曲,快的,單調的,重復的,據說可以促進消費,。不過總比“女人,若沒人愛多可悲”好些,但是為什么不放陶?好吧好吧,作為一件衣服,算我要求過分。我的左鄰明顯是韓國風,衣服的算式五年不換:圓領T恤,格子襯衫,尖領毛衣,牛角扣帶帽呢大衣,直筒褲……保守但不落伍。我喜歡那件灰色帶帽羊毛開衫,帽子周圍有一圈略略泛白的毛,腰間一根束帶。我的右舍是黑白配,所有的衣服無論材質款式,都只轉折兩色。應當說也夠高雅,但不知為什么,我看了只覺得頭暈,沒有細賞的 興致。我的“品牌”則缺乏性格:流行波西米亞就有層層疊疊,垂墜,褶皺;流行軍裝 式就有叢林色系,卡其,徽章。場面擺得不小,方方面 面都涉足一些:比如運動系列,比如休閑系列,(我,或許是辦公室系列)時不時還在時尚雜志做個小廣告,試圖一網打盡16歲到36歲的女子。如此的絢爛斑斕背后是戰況慘烈:運氣好的衣服,早早擺到模特兒身上,供人評頭論足,神情飛揚。余下的排排掛在衣架上,折在貨架上,屈曲求生國。倘若逾期不售,更面臨身價日跌的危機:掛上七折牌子的時候,心已經戚戚然了。被扔上花車,任人拉拉扯扯,更是自尊心受到極大打擊。我看到過一位米色前輩, 原價400多打到78元,真正“塵滿面,鬢如霜”。我們的主打歌曲來自《詩經》:“標有梅,其實七兮!”然后從七到三,到傾筐而盡,仿佛英雄落魄,美人遲暮,凄慘得不得了。每當店堂的燈光黯下,一天又過去,我和附近的“室友”開始交流白天的見聞:元寶繡花中式上衣用很溫婉的口氣說:“下午兩點半來了相當標致的女子,一身白絲,頭發梳上去,化妝適宜,一副鳳凰來儀的樣子,偏偏我們仿佛員也是小姐,頂著一對綠瑩瑩的眼影作聊天狀,只當沒看見。”磨砂藍牛仔褲冷冷道:“這種女孩了會說:呀,我只穿凱司米,桑蠶絲,呀,胸部這里有一點點小,腰圍這里有一點點松,然后要求八折優惠。不如把精力放在那些面子薄耳根子軟的女孩子身上,盡管她們來的時候一面孔的認真,仿佛很清醒的樣子,其實一點也不清醒。”白花水藍底的雪紡綢半身裙咯咯笑:“你們說情侶裝是不是天下最最滑稽勉強的東西!男孩身上一個羊頭,女孩身上一個羊尾巴,可憐的兩件衣服,早就厭倦了番番相對,慘過結婚。為什么不用同款男女梨水表示親愛呢?我喜歡Touch的味道……”姜紅色袖衫是標準的悲觀主義者,日日扳著手指頭數天數,揣測明天什么“艷遇”:“造成不要是一個自以為‘尚可修飾’的肥女,明明42號的偏要擠到40號的衣服中,讓我感受深海潛水的壓迫力。也不要來一個濃妝艷抹的,口紅都擦一我身上。政治家 夏天能不能禁止試衣,除非顧客出示證明他剛洗過澡……”這些事情,我是不想的,那么惆悵下去,皺紋都要出來。我們到底要做一件樂觀的衣服,天下的事,笑笑就過去。但是我也有想象的時侯;或許明天,就是明天吧,有個女孩子會看中我。我想,她到商場來或許是為了買一根絲巾的,但是最后她買了一件白襯衫、一件吊帶衫,還有一條人造皮褲。女人就是女人——合情,但是不合理。買的衣服款式那么不一致,可見還沒有成型。她看中我,或許是因為我是一件不過分的白襯衫,白襯衫,多一件總是不過分的。如果到了一個新地方(聽說那個地方叫衣櫥,空氣不會很清新),自然面臨新接吻發,或許工不如從前那么大規模,多少有一了一點保障,我會有一次正式體面的亮相,但是,以后的命運是直落的。你知道,穿上一件被喜愛的舊衣和新衣,那種感覺是不同的,前者是保險,妥帖,自信。后者是期待,不安,興奮。然后便是被洗滌,整燙,慢慢的有了皺紋和疲憊,最后面臨被代替和送往收容所。進化論如何,我現在不應過慮,每件衣服都起這樣的路,白居易說的“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無惜心”是豪門事,而我,不過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我的壽命或許會比較長。而明天,又是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