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喜劇演員俞榮康來電話約我吃飯。席間,他提議我為他度身寫一個電視連續劇,他來投資拍攝。我望著他那微微發胖、戴著寬邊眼鏡架的臉,脫口而出:“康博土!我為你寫個醫學專家康博士!”
過了兩天,我將構思好的第一集內容,即康博士從法國歸來,路遇軍閥混戰,被敗兵拉去當壯丁,后又當了俘虜,險些被槍斃,結果被愛上他的團長太太沈代君借故救了下來,又帶著沈代君回上海就醫的情節,詳細地同俞榮康和導演滕寄望談了。他們予以首肯。在以后兩個月內,我又構思好了整個電視劇的前半部分內容。他倆認真傾聽,并提了很好的修改意見。我接著又寫了全劇的故事梗概。
后來,電視劇因故沒寫,我便將它敷演成章,寫了長篇小說《夢斷上?!贰?/p>
這本小說其實講了一個關于人性的故事。人性是古老而永恒的話題,被人嘮叨過千萬遍,但一放人特 定的語境,還是可以嚼磨出不同的味 道來;這很像舊時給人排八字,即使 年干、月干、日干都一樣,只要時干稍 具變化,所排出的生命軌跡便大相徑 庭了。
人性在現實中的表現是如此復 雜豐富,以致我在為人物結構故事、 籌劃命運時,覺得再精心的虛構也總 是相形見絀。一方在救人,一方在損 人、毀人;前者永遠也揣摩不盡后者 的奇特心理,前者在后者面前常常吃 虧。這使我記起西班牙大詩人希門內 斯的詩句——
我曾想在路的盡頭,
找到鮮花盛開的草原,
然而卻陷進一潭污泥。
這“一潭污泥”,是小說的主人公極不愿見到的,他嫻熟于將心比心,對人格的分裂總是難以解讀,然而生活偏偏讓他陷了進去。人性中的惡,便是一口大陷阱,它讓人猝不及防。而當故事中那個叫貴祥的人,說出“大家都回憶,有公仇報公仇,有私仇報私仇”時,我們甚至可以看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假公濟私的東西,從眼前掠過。說實在,不太遠的歷史,可以從比它更遠的歷史中,尋覓到基因。
所幸的是,小說的主人公擁有一個很好的職業,這個職業使他養育起一種天性,并自始至終固守著這種天性,沒有改變。叫它迂拙不慧也好,叫它書呆子氣也好,反正就是按照他的本性在接待現實,執著得缺少彈性。小說這樣寫,與其說是為了讓情節增加張力,不如說是為了給人性恢復一點尊嚴。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運轉給生活帶來數不盡的險風惡浪時,海面上總還看得見挺立的風帆。惟其如此,生活才有它存在的理由,才不至于慘遭沒頂,變得像沙漠一樣死寂。
我把人性的廝殺,放人這樣一個時段內:1930年夏天到1932年春天。這個年代,清官里的一些人還健在,許多事,既帶著民國的胎記,又拖著清朝的影子。津浦線上軍閥混戰的槍聲,巴黎國立醫院培養中國醫生,建福宮珠寶的風流云散,“放足會”號召纏足女子放腳,對鴉片的寓禁于征、明禁暗縱,等等,都是這個時空內撲面而來的真實。而我的任務,不是去展覽這些“古玩”,而是將它們當成載體,裝運著人性,去作某種演繹。
這是我的又一本“福祿街人物志”。按照我原先的設想,在我描寫上海的小說中,都出現一條虛構的、攢聚著“人氣”的福祿街,這條街很長很長,矗立著許多建筑,活躍著許多人物,發生過許多事情;每本小說寫其中的一些人物。所以,本書中諸多人物的笑語、哭聲和夢境,也都灑在福祿街上了。
現在看來,是俞榮康的一個電話,催生了這本小說。一個電話就是一根火柴,把我的感覺“嗶嘩剝剝”點燃起來。在這新的一年到來之際,我想說的是:我對火柴充滿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