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一

手捧著一束蘭花，輕輕地，我踏上了這崎嶇的山路。奶奶，我看你來了。

是暮春季節(jié)吧，滿山的草木在陽光下灼灼地透出綠意，刺痛我的眼。遠處芊芊莽莽的是杜鵑吧。怒放后的凋零，暗紅如血。

這山路好長啊!奶奶，我不知道我還要走多久，才能走近你棲身的地方。

二

我不曾也不敢走近你，在小時候。奶奶，只因為我是女孩。生為女孩本身便是一種罪過，而我生來便要背起這沉重的罪責(zé)。

但你從不罵我，奶奶。你只是冷冷地看著我，任小小的我在你的目光下越縮越小，直至變成最細的塵埃，任最輕的風(fēng)吹走；你只是一千次地讓我在遠處羨慕地看著你如何細心地洗去堂弟手上的臟泥———盡管我的手比他更黑；聽著你如何輕哼著兒歌哄孫子睡覺———盡管我同樣渴望愛撫。

但我并不恨你，奶奶，你是我的奶奶，唯一的奶奶。

三

我也曾想走近你，奶奶，在你冰冷的目光處游離了15年后。

那個黃昏，走近你的老屋。晚霞如火，冷清的老屋里只有一片黯淡的金色。你靜靜地坐著，依著門檻，任幾縷白發(fā)隨風(fēng)飄在臉上。

只有在這樣的冷清里，這樣的暮色蒼茫中，我才能走近你，奶奶。我陪著你聊天喝茶，我用我15歲熾熱的心小心翼翼地靠近你。

只要你不總是如此熱切地談?wù)撃切牟粊砜赐愕膶O子，只要你不總是用如此冷淡的口氣同我說話，只要你眼里不總是閃過鄙夷的神色，我們就是快樂的。奶奶，我只要你接納我。但你卻不!

我到山上為你采了一叢蘭草，種在盆里伴你度過那寂寞的冬天。我對你說蘭草快開花時，你也微微地笑著。

但幾天后，我見到的只是光禿禿的莖———只因為你的那些孫子!

唉，奶奶，我這顆十五歲敏感而易傷的心，還能對你說什么，為你做什么?我只有遠離你，看著你的老屋再次黯淡，你的晚年恢復(fù)寂寞冷清。

四

我也曾離你很近，奶奶，在你走了之后。

你是在初春很冷的清晨走的。匆匆地，來不及最后看一眼你摯愛的孫子，還有從未被你所愛的我。

我從幾十里外的縣城趕回來，只能趕上你的葬禮。

嗩吶細長的顫音劃破灰色的天空時，嚎哭聲鋪天蓋地地涌來。

但我哭不出來，奶奶。我只是靜靜地站著，在你的身旁。我伏在棺上，撫摸著光滑的木板。你不再用冷冷的目光看著我，不再用冷冷的口氣同我說話，你只是靜靜地躺著———你從未離我如此之近，奶奶。盡管我們之間隔著厚厚的大板，還有———生與死的界限。

我終于淚如泉涌。

五

我終于又要走向你了，奶奶。這一次，你會接納我嗎?我給你帶來你想看的蘭花了。

我站在你的墳前，你的墳上已長出了青草。

我點燃了一柱香。我對你說，奶奶，原諒我以往的任性吧，接納我，我是你的孫女。

我深深地跪了下去。右膝蓋上一片火灼的痛!我依舊，跪著。

爸爸拉我起來，一個煙蒂頭已在我的膝蓋上燒了個水泡。膝蓋上火燎般的疼，但頭腦里一片空白!

奶奶，你依然這般討厭我嗎?你始終不肯原諒我，不肯接納我嗎?從前，你寧愿選擇寂寞，現(xiàn)在，你卻寧愿選擇死亡!

春意闌珊。大片大片的灌木在陽光下綠得閃閃發(fā)亮，滿山的杜鵑如泣如訴。

我的心里，卻只有一片冬，寒風(fēng)蕭瑟。那是你冷冷的眼，奶奶，永遠無法抹去———在我的生命里，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