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牙,男,1969年11月出生,原名張興祥,廈門大學文學碩士、經濟學博士生。1989年迄今,已在國內80多家報刊發表近400篇文學作品。
梔 子 花
我們樓前有一排梔子花樹,每年春夏,樹上結的花蕾數以千計。然而,花開時節,樹上極少見到花的蹤影。因為不等花蕾綻放,人們就競相把它們摘走了。
愛花,似乎是人的天性;采花,似乎也是人的天性的舉動。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花的命運便因此判然有別:碰到知音,則備受憐惜呵護;碰到劫客,則只有遭蹂躪的份兒。事實上,梔子花尚未離開枝頭,它們的命運就被不同的手決定了。每天從樓前經過,我都會發現地上散落著一些花蕾,那是被盲目摘采的手隨意丟棄的。有時,樹上還有折斷的花枝,一搖一晃地垂掛在那兒,只連著一點皮,瘦小的花蕾耷拉下來,萎萎蔫蔫的,眼看活不成了。這種情景,令人望之惻然……
清代文學家張潮曾云:“以愛美人之心愛花,則護惜倍有深情。”可是,世人如之者能有幾個?對那些具有掠奪性質的目光來說,愛花只不過是對色香的感官迷戀,采花卻純粹是為了占有。他們對花并非有真性情,與“審美意識”更是相去甚遠———采花養花,無非聊以取樂罷了。于是,向花示“愛”無異于施暴!他們絲毫沒有意識到,花是有生命的東西,對花生殺予奪,簡直是暴殮天物!
“落紅不是無情物”,何況那些含苞欲放、渴望一展美麗的小花骨朵呢?梔子花若有知,自然要發思古之幽情了。陶淵明之于菊,林和靖之于梅,周濂溪之于蓮,無不以花為知己。在他們眼里,花是韻人逸友,可以解語,可以致意,可以寄思,可以遣懷。然人與物相得,其實談何容易?張竹坡不是說過:“人中無知己而下求于物,是物幸而人不幸矣;物不遇知己而濫用于人,是人快而物不快矣。”觀世人所為,乃以后者居多,人們只貪圖自己的感官享受,哪里顧念物之幸與不幸呢?
當然,梔子花被肆意蹂躪,亦與它們自身的因素聯系著。一者,它們芬芳馥郁,易于招惹人的非分之想;二者,它們常常開在顯眼處,故有損枝傷體之憂。設若它們不曾香氣襲人,大概很少有人會覬覦它們;設若它們長在荒山大澤,即使香飄萬里,恐怕也不會遭受洗劫之災。花之命運,豈非自有定數?
不過,若因此而完全歸咎于梔子花,顯然在為人開脫干系。畢竟,它們的美,它們的香,來自大自然的恩賜,它們的存在,絕不是為了“勾引”人們。沒人摘采,它們也許開得更自由自在。這樣,值得反省的倒是我們對花的態度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人對花的態度,最容易看出他對人乃至一切生靈的態度。
藤蘿上的小花
師友張君住在鼓浪嶼,其房屋四周古木參天,境甚清幽。未移居鷺島之前,每次來廈,若想逗留個三天兩日的,我必往他的住所下榻。因此,對他房屋周圍的一石一階,一草一木,也漸漸熟悉起來。與他敘舊,自然免不了要從人情世故轉到生存環境上,于是就談到他的住所,兼及與他住所有關的花花草草。這些毫不起眼的花花草草,常常使我無端生出許多感慨。
有一天,過輪渡已近黃昏,不久天又下起雨,鼓浪嶼籠罩在一片蒙蒙煙雨中。是夜,進一步停了,風卻很大。我們坐在小廚房里聊天,冷不防聽見外面啪嗒一聲響,張君說,那是鳳凰木的枯枝斷了,砸到地上,這種事春天里時有發生。第二天一早,我站在戶外時,就情不自禁地朝屋后的那株鳳凰木望去。那是一株高大的鳳凰木,杈丫光禿,頗像一幅蒼然的寫意畫。不過,我的注意力不在鳳凰木身上,因為我無意中發現一掛藤蘿。它攀附在鳳凰木上,至主干分叉處,又兵分兩路,沿著枝干匍匐而上,柔柳似的藤蘿從兩邊垂掛下來,猶如古裝少女的長袖,迎風而舞,姿態婀娜。
令我眼睛一亮的是,藤蘿上居然還零星地點綴著些小黃花。小黃花狀若蝴蝶,棲息于青藤綠葉間,風一吹,飄飄欲飛。由于雨水滋潤的緣故,花兒顯得格外鮮艷奪目,楚楚動人。不知怎地,望著這些小巧玲瓏的花兒,我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說真的,如果不是偶然發現,我也不會注意它們。在這幽僻的地方,它們默默地開放,又默默地凋謝,恐怕很少有人會多看它們一眼。然而,它們開著,不為物喜,不為己悲;它們開著,無意于招蜂惹蝶,也無意于炫耀美麗。
“天意憐幽草”,我不由得想起盛唐山水詩人王維的《辛夷塢》來: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在人跡罕至的空山寂林,辛夷花自開自落,自得其樂,何曾想過要人欣賞,何曾想過聞達于世?它們,遠離塵世的喧囂,淡泊靜處,以自然之心為心,花開花落,順其自然。它們沒有憂傷,沒有痛苦,沒有死生的纏綿,真是“超然物外”了!
在春天,在我們無法目擊的角角落落,該有多少不知名的野草花,以一種清風流云般的情懷,傾盡所有的美麗?
薯 花
從孩提時候起,我就記得這薯花了。
在我的故鄉惠北(現為泉港),每逢九月秋風蕭瑟之際,美麗的薯花就遍野地開放。那時,黃葉一片一片掉了,衰草也紛紛枯萎了,世間萬物都想靜下來歇息,只有這小小的薯花,凌寒開放,給寂寥的大自然帶來無限的生機。當你的目光掠過逶迤的群山,停留在明凈而湛藍的天空下,停留在如歌的村塘周圍,你就會注意到它們了。那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地瓜田,猶如一塊巨大的碧綠的地毯,漫無邊際地向遠方鋪展開去。在這厚積的綠毯上,你會發現一些喇叭狀的粉紅色小花,差不多只有半個拇指大小,零星地點綴于綠葉與青藤之間。
這就是我最熟悉的故鄉的花———薯花。
坦然地說,薯花并不怎么惹人注目,它們的名字很少被人提及,更不用說登上“大雅之堂”了。在燦若星辰的花的族類中,薯花永遠湮沒無聞。它們不會吐芳爭艷,只是單單純純地開著,既不妖嬌,也不嫵媚。對慣于養花弄草的人來說,薯花當然不在他們的“欣賞”之列。然而,對一個在故土生活了十幾年的人來說,如果也對這其貌不揚的薯花嗤之以鼻,那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
我鐘愛薯花,不僅僅因為它們的質樸和單純。在我們生存的星球上,大概很少有人像我的家鄉人民那樣,與番薯結下如此深厚的不解之緣。可以說,從落地生根的那刻起,它們就擔負起養育我們的重任了。在惠北貧瘠的土地上,只有這種生命力極其頑強的農作物,年年長勢良好。干旱的氣候,沙化的土壤,依然使它們長得青青綠綠,茁茁壯壯。過去,番薯簡直就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們一年有半年以上的時間依靠番薯度日。時至今天,有些地方仍大量栽種番薯,一年吃到頭。
吃慣了番薯的人,是吃不慣大米的。在海口安家落戶的四姨,每年都要從家鄉運去一些“地瓜米”。外出謀生的惠安人,往往都有這種“戀食”的傾向。他們抱怨說,米粥太“澀”了,沒有番薯的飯激不起食欲。因此,即使輾轉千里,他們也忘不了香甜的番薯……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鄉的番薯,究竟養育出什么樣的一方人呢?當人們嘖嘖稱贊惠安女非凡的體魄時,也許從未想到她們與普普通通的番薯會有某種內在的聯系;當一批又一批精美的石雕工藝品走向大江南北以及世界各地時,人們也不會想到,惠安人的靈巧和智慧,是從番薯身上長出來的!我們都是番薯“奶”大的———只要是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誰的血管里不曾流淌著番薯的芳香?誰的鄉音里不曾散發出濃濃的地瓜味?
身居異鄉,每逢秋風來臨之際,我的腦海里就會浮現出漫山遍野開著的薯花。薯花開后,正是最繁忙的秋收季節。過不了多久,大大小小的村莊就騷動起來了。鄉親們握著鐮刀,挑著蘿筐,成群結隊走向田野。一壟一壟的薯藤被掀掉了,龜裂的土里露出一疙瘩一疙瘩胖白或紅潤的番薯。我記得每年秋收時,田間到處布滿滾圓滾圓的番薯,它們常常使各家各戶的屋子顯得擁擠不堪……
秋收后的田野平靜如畫,但是來年九月,薯花仍會如期開放。在蕭瑟的秋風中,它們總是開得那么精神,那么質樸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