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鄙視和同情,我們該做的還應更多……
馬文很幽默,三句話就是一個段子,還有一手修理機械的手藝,假如他不是個有著長達18年吸毒史的“煙民”的話,也許他可以當個小老板過著衣食無憂的小康生活。和馬文一同關押在保山市隆陽區第一戒毒所、接受強制戒毒的男男女女,還有367名。這些人中的一部分可能會在第一戒毒所里度過3個月、6個月直至1年的時光,對于另外一部分人來說,這里可能只是一個中轉站,他們不久就會被轉到保山市隆陽區第二戒毒所——隆陽區康復農場接受強制戒毒以及從事農業生產,在一年之內,他們又將遷徙到另一個自由受到限制的地方——勞教所,大部分吸毒者將在那里度過3年時光。也就是說,這些強戒人員會失去自由最多達4年。并且,由于這些戒毒者們大多數都屢戒屢吸,所以他們在高墻里戴著鐐銬的歲月可能不止4年,而是4×N年。
這種將吸毒成癮者在一段比較長的時期內留置在監管狀態下的做法,被云南省禁毒部門稱為“外循環轉為內循環”,按照云南警方說法,就是把吸毒人員集中起來,進行農業生產,這樣,不但使他們在勞動中戒掉毒癮、增強體魄,也使得“社會上看不到吸毒人員”,萎縮了毒品消費市場,減少了吸毒的蔓延、危害。
6月3日,本刊記者造訪了隆陽區第一戒毒所。

第一戒毒所
保山市隆陽區第一戒毒所位于隆陽區郊區,距離市中心也就10分鐘左右車程。隆陽區第一戒毒所建于上世紀90年代,至今收治強制戒毒人次已達數萬。這里目前收容了368名戒毒人員,但當初的設計容量僅為180人,超出了一倍還多。就在記者造訪當天,還有一批吸毒人員被送到了這里,接受強制戒毒。
隆陽區第一戒毒所分為前后兩院,前院是戒毒所民警的辦公和居住場所,后院則用于收容戒毒人員,大約有20間監室。前院和后院的墻壁上都刷滿了戒毒標語。所長很熱情,對記者提出的采訪要求一口答應。在等待所長安排的戒毒人員到齊前,記者走進后院,隨意挑選了一間門牌號為“18”的監室,推開了鐵門。
房間大約有10平米左右,但里面的人卻足有十七八個人,都是男性戒毒者,3張大床組成了一個“凹”字,占據了這間斗室的絕大部分面積,正對房門的缺口位置擺放了一只蓋著蓋子的馬桶。所有人都擠在床上,有的4人一堆玩撲克,有的在閑聊,更多的人則蜷縮成一團睡覺。房間墻壁上染滿污垢,已經變成了一種渾濁的土黃色。看到記者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這些人紛紛站了起來,一些因為天氣炎熱打著赤膊的小伙子趕忙套上外衣,有些驚惶的樣子,待記者說明了來意,他們才放松下來。
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記者和這些戒毒人員隨意拉了拉家常,其中有個30來歲、渾身精瘦的男子很是健談。他就是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馬文,同室的病友笑稱他是他們的“新聞發言人”。38歲的馬文20歲就開始吸毒,至今已經有18年毒齡,是戒毒所的常客,這次是他“9進宮”了,4月14日被抓進來,判了半年。但馬文不算是出入戒毒所次數最多的戒毒者,他指著睡在他旁邊的一個40多歲的漢子,說:“這個才是進來次數最多的,他是我們這兒的“老革命”,這已經是第13次被抓進來了。”滿屋子的人都哄笑起來,那個漢子自己也笑起來,他有點“老婆嘴”,牙好像少了幾顆的樣子。在其后和戒毒者的交談中記者才了解,很多毒齡較長的吸毒者牙齒都殘缺不全,這是因為毒品腐蝕性比較強的緣故。

這間監室里關押的戒毒者大都是屢戒屢吸的“老煙民”,他們中的大多數對自己是否能成功戒除毒癮已經失去了信心。馬文說,戒毒所里所有的戒毒者在被抓進來時都得度過一段為期15天的“脫癮期”。他指著18監室對面的一間房子說:“看見第3監室了嗎?那就是脫癮室,剛進來的人都得被關進那里15天,時間過了才放出來,從那里出來以后,身體上的毒癮就算戒除了,或者至少也是能夠忍受了。”記者問在那里毒癮犯了怎么辦?馬文說:“只能干熬。”對于脫癮期的感受,馬文說,仿佛下了19層地獄,18層地獄都不收留我們。據他說,在脫癮期間,一般得不到藥品輔助治療,只能依靠自身免疫系統的抵抗力,“藥很貴,得自己買,但我們連伙食費都交不起”。
按照第一戒毒所的規定,強制戒毒人員需要交納伙食費,剛進來的第一個月需要交納230元,以后每個月交200元。看起來不多,但吸毒者們為了購買毒品,早已千金散盡,家徒四壁,這區區每月200元的伙食費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筆難以湊足的“巨款”。很多戒毒者雖然親屬尚在,但因為屢教不改,家人已經和他們斷絕了關系,自然不會給他們繳納伙食費。
戒毒所的民警抱怨說,因為這些人交不起伙食費,戒毒所每年的資金缺口都達到了幾十萬元之巨。以前戒毒所還組織戒毒人員進行養蠶等勞動,來補充一些經費,但現在也都停止了。
對于這種完全依賴戒毒者自身意志戒毒的辦法,另外一間監室里的一個戒毒者稱之為“冷火饑療法”:毒癮發作時身體忽冷忽熱,熱的時候仿佛被放在火爐上炙烤;冷的時候又好像置身于冰窖,感覺饑餓,卻又吃不下東西,一吃就吐。據戒毒者說,他們通常都是7、8天粒米不進,但都能扛過來,一位名叫劉英的戒毒者開玩笑說,這樣都餓不死我們,看來我們這些煙民的生命力比平常人更頑強。

但這終究只是一句玩笑話而已。在許多戒毒者、特別是屢戒屢吸的戒毒者的內心深處,他們大都認為自己已經無可救藥了。馬文說,戒毒很容易,我每次戒毒都用不了15天,起初幾次被抓進來只要8、9天身體就脫癮了,現在年紀大了,對毒品的依賴性加深,脫癮需要的時間就變長了。但總歸能戒毒成功。不過身體上的毒好除,心理上對毒品的依賴性卻很難根除,他說,每次一出去就情不自禁地想要復吸。他這樣形容自己對毒品的渴望:“出了戒毒所的大門就聞到海洛因的味道了。”馬文說,他戒毒最成功的一次戒了足足5年,最短的一次只戒了7天。在第一戒毒所里,馬文不是“紀錄保持者”,劉英就曾經成功斷吸達7年半,但后來還是半途而廢;至于出去后不到7天便接觸毒品的人就更多了,有的戒毒者剛出戒毒所,還沒到家,就被毒友引誘復吸,正好碰到公安局抓吸毒人員,就又被扔進戒毒所,一出一進,前后相隔才幾個小時。
馬文說:“我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此間的少年
孫俠今年18歲,看上去稚氣未脫的樣子。別看他年紀小,卻已經是個老毒民了,從15歲就開始吸毒,現在已經有了3年毒齡。進戒毒所也不是頭一遭,這次是二進宮。
像他這樣的低齡吸毒者,在和記者面對面聊天的戒毒人員里,大約占到了一半還多。他們文化水平不高,大都是初中畢業或者尚未畢業就已經輟學。
和被拋棄的學校生活相比,這些少年對于“闖蕩江湖”的故事可能更加熟。結束學校生活和開始吸毒,對于孫俠們來說,幾乎是同時發生的。引誘他走上吸毒這條不歸路的是他的同齡人,有的就是比他更早輟學的同學。面對記者“明知道吸毒有害為什么還要吸?”的疑問,這個男孩只是一味憨笑,卻說不出任何理由。
孫俠的胳膊上文著一枝花。據記者觀察,在場的許多戒毒者裸露出來的皮膚上都有文身。這些文身大都很粗糙,圖案多為漢字和花朵、動物等。有的戒毒者指著一個20出頭、名叫劉強的小伙子說:“他身上的文身最好看。”在大伙的一片起哄聲中,劉強略帶羞澀的脫下上衣,顯出他前胸和右臂上的一片刺青——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記者問他為什么要文身,劉強說,只是為了好玩,電影上的“蠱惑仔”,人人都文身,很威風的。
劉強來到戒毒所已經半年多了,這是他第一次被抓進來。問他為什么吸毒,他重復了剛才關于文身的回答:“就是因為好玩”,似乎在他們這個懵懵懂懂似是而非的年齡所犯的一切錯誤,哪怕再不可挽回,都可以歸咎于好奇心和逆反心理。引他“上道”的,同樣是他的“朋友”。記者問,那你恨他們嗎?劉強說,以前恨,毒癮犯了的時候恨,現在時間久了,麻木了,也就不恨了。記者又問,那你還當他們是朋友嗎?劉強遲疑了一下,說:“是的。除了他們,我也沒有別的朋友了。自從吸毒以后,以前的同學和朋友就都和我斷絕往來了。”

劉強和在這里的大多數人一樣,學歷也不高,只是初中畢業,他的父母開了一家餐館,家境比較寬裕,劉強被捕前雖然自己有一輛工程車,但一直處于一種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狀態。他毒癮很大,到被捕前,每天用于購買毒品的金額已經達到了一兩百元。據他說,毒資都是問父母要的,但直到被送進戒毒所以后,父母才知道,自己的兒子竟然在兩年前就開始吸毒了。被強制戒毒以后,雖然恨鐵不成鋼,但父母還是經常來探望他,希望他可以早日洗心革面。
離開戒毒所之后,劉強是否真的能做到遠離毒品呢?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是因為“初犯”,劉強的回答顯得斬釘截鐵:“我不會再吸毒了!”
據戒毒所的民警介紹,不光是這些年輕人,他們在戒毒所的“前輩”,同樣大多未曾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學歷一般都只有小學上下。記者問一起聊天的戒毒人員,這里有沒有學歷較高的,他們指著在探視室寫東西的一個老者說:“有啊,他就是大學生呢!”幾個人上去把那老者叫了過來。這個“大學生”頭上已經有了絲絲白發,一問年齡,卻才46歲,方當盛年。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名字,只說姓李。李是最后一屆工農兵學員,就讀于云南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配到保山市郵電局工作,1987年開始吸毒,1992年被單位開除,1998年第一次被戒毒所收容,現在也是“三朝元老”。

段麗
段麗是個緬甸人。這個48歲的中年女子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要不是她自己說出來,誰也不會把她當做外國人。段麗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小一些。和馬文一樣,都是能說會道的主兒。在那些女性吸毒者中間,她儼然是一個“意見領袖”。記者向女性戒毒者提出的問題,她大都搶著回答,而其他人也沒什么異議。
段麗上世紀70年代末就嫁到中國,后來和丈夫在云南邊境城市瑞麗做化妝品生意,攢下了數十萬家資,還生下一對兒女。但好景不長,1985年,丈夫開始吸毒,段麗說她“勸不了那個死鬼,一賭氣,從1988年開始,自己也跟著吸起來了”。這一吸從此就墮入了無底深淵。1996年,段麗第一次被送進強制戒毒所,這一回是第3次“進宮”了。
盡管如此,段麗仍然半開玩笑地認為自己“還算幸運”,進戒毒所也沒什么了不起,相當于療養。記者問段麗覺得戒毒所里的生活怎么樣,她說還不錯,就是菜里肉少了點;這里管理比較寬松,康復農場就不行了,“都不許人唱歌,壓抑得慌”。雖然說“療養”有些自嘲的意味,但連這些戒毒者自己都承認,戒毒所里和毒品絕緣的生活讓他們的體質比吸毒時好了許多。段麗和馬文都說, 假如沒有被抓進來,自己也許已經橫尸街頭了。而戒毒所管教民警們的說法則是:他們進戒毒所就相當于續命,戒個半年多,身體養好了,出去再吸。

段麗是“幸運”的,但丈夫卻沒她命硬。2004年5月1日,段麗的丈夫因為吸食海洛因過量而猝死家中。18歲的兒子嚇得不敢回家,因為已經輟了學,就整天在街頭游蕩打架,現在光是醫藥費家里已經賠了好幾萬塊錢。段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卻又無可奈何,“沒辦法,我都很少和他們相處,怎么教他們呢?再說我又吸毒。”
說起來,段麗的確沒有教育子女的資本。有一次她帶著兒女去昆明,下了車站就踅摸毒品,結果被逮個正著。“女兒今年17歲了,她功課很好,過幾天就要考大學,前兩天她還來看過我,說假如我這次出去又復吸的話,她就不認我這個媽媽了。”段麗略有些傷感地說。段麗說,即使女兒不認我了,我還是應當為自己的女兒慶幸,她功課好,始終沒走歪路。段麗說,她有個姐妹,在康復農場戒毒,和兒子10年沒見面;不久前,那位母親正在勞動的時候,又有一批吸毒者被送進康復農場,“毒友”指著隊伍里的一個年輕人說:“你看那人像不像你兒子?”她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還不曾確認,兒子卻已經發現了她,大叫了幾聲“媽!”坐在地上就放聲大哭了起來。段麗說,那孩子整整哭了一天。
眾叛親離似乎是吸毒者們共同的宿命。馬文的妻子不久前和他離婚了,但令馬文略感安慰的是,前妻經常帶著5歲的小女兒來看他。“小孩很聰明。”馬文說。
采訪結束時,段麗要記者把筆送給她,“留個紀念”。
歌與家
就在記者起身準備離去的時候,不遠處的一間監室里傳來了一陣悠揚的吉他聲。記者循聲來到那間監室,推開房門,只見滿屋子人正圍在一個小伙子身邊,聽他撥動琴弦。
這個彈吉他的小伙子姓吳,看面相才20多歲,實際年齡卻已經32歲了。記者請他彈唱一首拿手的歌曲,他想了一會兒,提起吉他唱了一首戒毒所管教創作的“戒毒歌曲”,歌喉不錯。
圖片說明(由上至下):
1.監視室內的景象
2.吸毒史長達18年的馬文
3.進出戒毒所次數最多的“老革命”
4.戒毒人員在出操
5.劉強的文身據說是這群戒毒人員中最漂亮的
6.“大學生”
7.自愿戒毒的女性戒毒者
8.戒毒所樂隊主唱小吳
聽戒毒人員介紹說,戒毒所里成立了一個樂隊,小吳是主音歌手,他們又指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小伙子說:“這個小李,是樂隊的鼓手。”

圖片說明:戒毒所樂隊主唱小吳
小李今年30歲,據他說,自己14歲就開始吸毒,毒齡16年,待在戒毒所和勞教所的時間,加起來卻已經超過了10年,至于進出戒毒所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問及他出去后的打算,小李顯得有些茫然。他已經習慣了待在這里,或者說過早開始吸毒的他,由于監禁時間太長,已經失去了和外界接觸的技能和勇氣。況且,他對于外界能否接納他也不抱希望,畢竟,連父母都已經很久沒來看他了。
強烈的自卑感不止籠罩在小李一個人的心頭,更是戒毒人員的一種共同情緒。據他們說,促使他們復吸的最大原因,就是“社會的歧視”。這種“歧視”從外界知曉他們吸毒者的身份以后就產生了,不死不滅。馬文說,他最初從戒毒所出來后,開了一家機械修理鋪,開始生意還不錯,但得知他曾經吸毒后,就再也不來光顧了。本來對毒品的依賴性就沒有根除,心情煩躁之下,他脆弱的心理防線輕易就被推倒坍塌了。其他戒毒者也大都有過同樣的遭遇。他們說,假如家人、社會能夠對他們寬容一些,也許徹底戒毒的成功率就會更大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變成廢人和累贅。
小李對記者說,強制戒毒對于吸毒者來說的確是件好事,起碼是吸毒者的身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康復,但是本著治病救人的方針,政府是不是應該在他們戒毒后安排一段“緩沖期”,先不要讓戒毒者直接面對社會,而是繼續關注他們一段時間,給予他們就業、生活等各方面的指導,為他們提供心理輔導,并且不僅應當教育吸毒者自愛,也應當勸群眾寬容,以重建吸毒者和社會之間曾被破壞的信任。
小李的觀點得到了許多戒毒者的共鳴,有些人還告訴記者,昆明已經在實踐這種觀點,但他們普遍對自己能夠得到這樣的救濟不抱希望,因為保山市經濟不發達,光是維持現狀就已經夠吃力了,哪有余力去做那些事情。
記者問小李:“假如出去不習慣,你會希望回到這里嗎?”小李嘴角泛出一絲苦笑:“不,人生哪有比失去自由更痛苦的事情呢!”
在記者走出這間監室前,不經意的一瞥,看到黑黃色的墻壁一角,貼著一張女明星的照片;在距離照片不遠的地方,不知是誰,劃拉了一個潦草的字:家。
艾滋陰云
吸毒者由于共用針頭注射毒品,是艾滋病高發人群,在隆陽區第一戒毒所,記者也見到了幾位艾滋病毒攜帶者。他們被關在單獨的監室里,平常不太和其他人接觸。在和記者的交談過程中,看不出來他們對自己的健康如何憂慮。一位病毒攜帶者說:“剛知道自己得這個病時很痛苦,現在也就那樣了。”在被收容期間,他們還沒有得到過任何藥品。
記者問管教民警,這里有沒有艾滋病已經發作的吸毒者,管教說:“有。不過你來得不巧,前兩天剛死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