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倫敦。”
阿蘭·德波頓(A1ain de Botton)在上海的那幾日,本來最沒有想象力的五月天氣突然變化莫測起來:剛下飛機艷陽如火,隔一日便淫雨霏霏。隔著車窗望出去,上海.的輪廓飄忽在水幕中,面目模糊。“真像倫敦啊,”德波頓的話音很輕,像是在對自己說。
于是想起他在《旅行的藝術》里描述倫敦陰霾的句子——“那是基督耶穌受難圖的絕佳背景,也是在家賴床的好天氣。”
翻開阿蘭·德波頓的履歷,赫然是劍橋大學的學術背景、倫敦大學高級研究院的現(xiàn)任職務——當然,更讓出版商竊喜的是:此人不僅在主流評論界贏來不俗口碑,而且銷售業(yè)績蒸蒸日上(單在人口基數(shù)很小的英國本土,他的作品銷量都能輕松達到10萬以上),迄今已有20多種語言的譯本。
其實跟這樣的作家聊天,某種程度上是一件如履薄冰的事:你在觀察他的時候也在被他觀察著記錄著,你總是透過他若有所思的目光想象自己的一舉一動有朝一日會成為他筆下溫嘲柔諷的對象。“我一定會寫一寫上海,”他告訴我,“寫寫這里的房子,和這里的人。”
我不知道僅憑兩三天的浮光掠影,他對上海的了解能有多深。但看的出來,德波頓真的是那種天生就對城市敏感的人。這位頂著“英倫才子”美譽的35歲的作家,7部虛構及非虛構作品涉獵廣泛,論哲學,談文化,講旅行,說愛情……但,或許撥開所有淵博的冷靜的表層,文字的內(nèi)核關注的往往是冰塊在玻璃杯里輕輕搖晃時的一個眼神,空虛莫名襲來時漫過全身的一陣顫抖,或者,微風撩起窗紗時在心里激起的一層漣漪。他用敏感如發(fā)絲的心緒體味著,用幽默如橄欖的言語化解著——精致到了這種程度,正是契合了一座喧囂而曖昧的都市里無處不在的情緒,不管是上海,還是倫敦。
“我就是少年維特。”
曾經(jīng)在德波頓的隨筆里讀到,他在劍橋大學主修歷史的四年里,最投入的兩件事是雜學旁收和談情說愛。有賴于劍橋豐厚的圖書館藏和父母提供的獨立購書帳戶(他們很快就后悔,此舉對愛子實在是過分慷慨了),前一件事算得上功德圓滿。“那么談戀愛呢?”我問他。羞澀在德波頓的臉上漾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游離,仿佛要越過眼前的景致望回到往昔去,“那時候,我喜歡戴眼鏡的女孩子——當然,她脫下眼鏡以后也應該很可愛。我想象她的表情里應該帶那么一點憂郁,聽到巴赫的B小調(diào)彌撒曲的最后一個樂章時會落淚……但是,我猜,1988—1991年間,劍橋大學里戴眼鏡、喜歡巴赫的漂亮女孩子要么就是太少,要么就是壓根也不屑朝我的方向多看一眼——總之,我在大學的愛情游戲里輸?shù)煤軕K,好象總是在單相思,總是在失戀。”
那一年,阿蘭·德波頓20歲。
幸好這世上還有書。他記得,第一次讀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是在劍河畔:“書里所有的人物都在我眼前活起來,跟我身邊的人重合在一起。綠蒂不就是克萊爾嗎?就是那個宿舍與我隔了一條走廊的學生物的女孩,有一頭栗色的披肩長發(fā),頭路中分。阿爾伯特嘛,就是經(jīng)濟系的羅賓,他跟克萊爾約會了三年,是我無法逾越的情敵。至于那個終日憂郁的少年維特,毫無疑問,就是我。”
25本筆記是那段歲月的見證,里面全都是他在閱讀、思考和感傷中信手寫下的只言片語。“快樂的人是不需要文學的,”德波頓斷言,“所以說,沒有那段日子的壓抑和積淀,也許我永遠不會有非表達不可的欲望,永遠不會像今天這樣,以寫作為生。”
“女孩子會怒形于色。”
讀阿蘭·德波頓的“愛情三部曲”——《愛情筆記》、《愛上浪漫》和《親吻與訴說》,總是隔幾頁就被他的奇思妙想弄得啞然失笑。好比《親吻與訴說》里男女主人公的關系,就徹底刷新了我閱讀此類小說的經(jīng)驗:偌大的倫敦城,他和她,本來只是兩個渺小得幾乎沒有可能相交的點。他突發(fā)奇想,想白描一個偶然邂逅的普通女子的人生,完成一部前無古人的傳記;她渴望傾訴,愿意成人之美,任他拿一枚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洞察自己的悲歡……合上書本,恍若隔世——原來再瑣碎的生活里也有驚心動魄,再激烈的情感到頭來也只會愈嚼愈淡。
德波頓每部小說里都會有個平凡卻讓你過目難忘的都市女子,就像是剛剛從《欲望都市》和《BJ日記》里趿著高跟鞋走出來一樣搖曳生姿。她們愛吃什么巧克力,喜歡用夏奈爾還是嬌韻詩,出門前要換幾套衣服,諸如此類,都能在德波頓筆下找到鮮活飽滿的細節(jié)。好多女讀者看完之后,都寫信給德波頓,問他何以如此了解女人心事,他總是這樣回答,“因為女人對男人的吸引力實在是太恒久太強烈了。我懂得女人,是因為我一直非常仔細地觀察她們。”
既然觀察得如此細致,那么能不能說說男女之間永恒的矛盾沖突到底在哪里呢?我要他按照心目中的順序列出三條來,他沉吟良久,嘴里念念有詞,末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第一,女人更樂于揭示她們的脆弱之處,她們會說我累我難受;男人則覺得有必要老是板著臉、端著架子,美其名曰“自我控制”。第二,女人更友善,考慮事情更細心。第三,女人對于探察人們的心理活動似乎更有興趣。
聽起來似乎句句都是講女孩子的好話,我忍俊不禁,問他是不是因為看我也是女人才這么說。他也笑了,眨眨眼睛半真半假地說,“有那么一點點影響。要知道,據(jù)我的觀察,女孩子如果聽了讓她難受的話,更容易怒形于色。我看我還是不冒這個險為好。”
“不要叫我Dr Love。”
午后兩三點鐘,陽光從金茂君悅大堂落地玻璃窗斜斜地照進來。借著光從四十五度角端詳阿蘭·德波頓的右側(cè)臉,居然覺得他笑起來嘴角微微抽動的樣子,那種從燦爛里溢出來的憂傷,有一點點像休·格蘭特。
除了微笑,另一個可以把德波頓和休·格蘭特生拉硬拽在一起的事實是:德波頓在倫敦居住的布魯克格林區(qū)在“諾丁山”附近。對了,就是那部電影里的“諾丁山”——從地理位置看,這是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區(qū)。
話題自然就從紙上的虛擬愛情轉(zhuǎn)入了德先生的真實婚姻。想當初德波頓以探討愛情問題的另類小說初戰(zhàn)文壇,贏來一個Dr love的雅號。想來在他的讀者眼里,既然德先生在“戀愛學”上建樹甚豐,應付起俗世人生的兒女情長來,還不是綽綽有余?
“哪里啊——”德波頓馬上開始大嘆苦經(jīng),“剛才已經(jīng)說了,我在劍橋大學里就屢嘗失戀之苦,后來又陸續(xù)交過幾個女朋友,兩年前才總算安定下來,結(jié)了婚。”“那么結(jié)婚以后感覺怎么樣?”我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打探隱私的機會。“很好啊。我們過得快樂而寧靜,我真的很享受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他的妻子有個再家常不過的英國名字——夏洛特,聽上去像是某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衣服上綴滿蕾絲花邊、象牙白的臉上表情刻板的女子。但是,按照德波頓的說法,她似乎更像一個開朗干練的白領麗人,每天朝九晚五的那種。一聽夏洛特從事的是網(wǎng)絡工作,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德波頓漂亮的個人網(wǎng)站。沒想到德波頓連連否認這個網(wǎng)站與妻子有關,“恰恰相反,”德波頓聳聳肩說,“她老是批評我的網(wǎng)站缺乏想象力,應該讓他們公司接手——但是,你知道,他們要價太高了!”
“分得那么清楚啊——那你們誰賺得多?”我窮追不舍。“她的收入要多一些,”德波頓坦言。但他緊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得意洋洋地宣稱:“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嘛,我的版稅和稿酬已經(jīng)超過她了。”
我的眼前開始浮出妙不可言的家庭場景,男女主人公就像《傲慢與偏見》里那樣,終日以斗嘴為樂….”不過,畫面里似乎還缺少一點什么,好在善解人意的德波頓馬上就用一條喜訊補了白:“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很快就要誕生了,九月份。說真的,我希望是個女孩,如果是兒子的話,就等于有第二個男人來分享夏洛特的愛了。”
這話聽得我一震:果然是個厲害角色,ladykiller一樣的人物。想象如此高明的情話用德波頓BBC式的標準倫敦音娓娓道來,再配上點眼神動作什么的,任你是怎樣鐵石心腸冰肌玉骨,也當場化作似水柔情了。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趕緊自我解嘲,把自己從情場高段位拉回到低姿態(tài):“雖然我在書里把愛情分析得頭頭是道,但并不意味著,我在生活中就一定是個百分百的完美先生。常常地,我在處理愛情生活里的種種問題時也會犯低級錯誤,這時候夏洛特就會氣哼哼地說,‘你應該覺得羞愧!你想想看,要是你的讀者聽到你說這樣傻的話,他們會怎么想……’”
“桌子不僅是桌子。”
隨意抽出德波頓小說中的一幕場景,往往就是大都市里的某個典型鏡頭——小資們的派對,OL在商場里的血拼,一對初次邂逅的男女在午夜霓虹中感受心靈的撞擊……至于德波頓本人,總是恰到好處地拉開一段距離,就那么抱著兩只手靜靜地看,但目光還是溫熱的。他的評點,讓你想笑又笑不大聲,想哭又哭不出淚。
隨口問德波頓到底怎么理解“時尚”二字,他的回答照例兜起了德波頓式的玄妙圈子:“如果我們說某種東西是‘時尚’的,其實是在說,它能讓人聯(lián)想到許多美好的事物。比如,我們之所以喜歡一張桌子,并不僅僅是欣賞它的形狀,而是因為它是某種生活方式的象征,它讓我們想起圍坐在桌邊的是怎樣的人,他們會吃怎樣的東西,說怎樣的話。”
“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撥開時尚的表層,傾聽我們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渴望?”我想起了他在《哲學的慰藉》里寫過類似的句子,便順口說出來。“沒錯,”他一個勁地點頭,“比如友誼——我們買一張時髦的桌子,也許只是因為心底里憧憬圍在桌邊同三五知己談心的場景罷了。”
再抬頭細看他的衣著,天藍的襯衫外罩藏青色西服,男士最大路的四季通勤裝,但勝在質(zhì)地精良剪裁合宜。于是想象他的居室設計應該也是特別通透明快的那種,沒有一個冗余繁復的角落。“差不多,”他證實我的猜測,“只是書比較多,占滿了床后的那面墻,除此之外的線條都是簡潔的。”我又問他寫作之余有什么特別的愛好,他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說他不喜歡足球不喜歡太吵鬧的狂歡——“哦,我喜歡攝影,拍建筑,拍鄉(xiāng)間景物;我喜歡用自己的眼睛發(fā)現(xiàn)這世上新的東西;我喜歡一邊吃可口的晚餐,一邊跟朋友們談天……”
“現(xiàn)在還不可以想家”。
德波頓的下一部作品將與建筑有關——“簡而言之,就是空間對心理的影響。”他這樣概括。才子在旅途中當然不會放過任何獵取素材的機會,沿路經(jīng)過一片舊宅、一幢高樓,他都會皺著眉頭端詳一番。“上海的房子有一種……幽默感。”面對上海書城附近的那些高樓共舊宅齊飛、大道與窄路參差的格局,德波頓大加感嘆。我吃不準這“幽默感”是褒是貶,便追問他。他就搬出北京來做參照:“北京的格局,方正而對稱,上海的就不一樣——怎么說呢,那種搭配不一定非常合適,但是,總是顯得更有想象力一點吧。”
比起他那位終日在普羅旺斯悠游的同胞彼得·梅爾來,德先生似乎始終對美食興味索然。在新天地與季風書園的何老板共進午餐,他只顧說得眉飛色舞,筷子卻不怎么動(盡管他筷子使得很溜),臨出門還不忘輕聲告訴我——“此人有趣!”我告訴他何老板是個集entrepreneur(企業(yè)家)和essayist(隨筆作家)于一身的高手,他連連稱奇,“據(jù)我所知,我們那邊好象找不到這樣的人。做生意的和搞文化的,即便參加同一場派對,也是分屬兩個陣營的。”
趁著這股興奮勁,他臨時加了個拜訪陜西北路季風書園的節(jié)目。顯然,店內(nèi)書籍的排布和讀者的取向比彌漫在店里的咖啡香更能讓他提神,至于迎面被一位英語純熟的讀者索要簽名,就更是意外的驚喜了。
臨上飛機的前一天,我問德波頓想不想家,他深吸一口氣,再吁出來,已是一聲長嘆。“現(xiàn)在我還不可以想家,你知道,我的book tour(圖書巡回宣傳)只走到一半,下一站是澳大利亞和新西蘭。”
在書城簽售的時候,他沒忘記給太太買一本彩色插圖的中國育兒書。“我想讓她知道,在歐亞大陸的另一頭,人們是這樣養(yǎng)育孩子的。”他說。
這話聽來耳熟。正如他以前在email里說過,“我之所以對中國之行有那樣強的渴望,就是想來看看,世上還有迥然相異的生活方式,某些被我們設定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并沒有那么理所當然。”
“我喜歡會哭的男人。”
早就準備好一份問卷,趕在德波頓去復旦演講之前遞到他跟前。他掃了兩眼,撫掌微笑。問卷摘自他的小說《親吻與訴說》(中譯本p188-p192頁),據(jù)說是在19世紀的巴黎沙龍里盛行不衰的心理游戲。在那部小說里,德波頓列出了大作家普魯斯特和女主角伊莎貝爾的答案,這一次我要請德波頓自己也填一填。他寫得飛快,總計用時不足十分鐘。
我的主要性格特征:渴望理解這個世界,對于周遭的人和事滿懷好奇
我希望在男人身上看到的特質(zhì):善良和坦率——沒有大男子主義。我喜歡那些會哭泣、會承認自己孤獨的男人。
女人身上我最喜歡的品質(zhì):善良和敏感。
我最欣賞朋友的什么品質(zhì):能把自己的憂慮和盤托出。
我最大的毛病:凡事我都憂慮過多。
我最喜歡的消遣:閱讀和寫作
我的美夢:出色地工作——寫作。
對我而言最大的不幸將是:孩子死去。
我最想定居的國家:我自己的國家就不錯,我想所有的國家都是既有優(yōu)勢又有缺陷的。
我最喜歡的顏色:翡翠綠
我最喜歡的花:黃水仙
我最喜歡的鳥:情侶鸚鵡
我最喜歡的小說男主角:哈姆雷特
我最喜歡的小說女主角:包法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