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加山
父親佝僂著腰,拄著拐杖,斜倚在落滿余輝的老梨樹桿旁,他臉上的皺紋和長滿黑褐色的手如老梨樹的樹皮,他眼里蓄滿了溫柔,慈祥的光輝在他深陷的眼窩里向著門前母親懷中的小孩注視。那小孩是我3周歲大的兒子。母親在取笑父親,說著一些我們兒時懼怕父親的種種事,父親終于被母親玩笑得老淚縱橫。不一會兒,一瘸一拐地走向他飼養的雞鴨鵝那兒……
我沉思在父親那個時代對子女無聲愛的思考中,雖說他的愛對我是一種傷痛,可對父親何嘗不是一種沉在心靈底處的疼痛,不然,他怎會因母親的玩笑傷心得老淚縱橫呢!
對父親最早的“記恨”不是打罵,而是在我12歲那年病得奄奄一息,父親熱情地陪同鄰村的一對夫婦來領養我。對于12歲的孩子已有足夠的能力去記憶、理解人世間的愛與恨。
那年,我在村小學讀五年級,突然患了胃出血、嚴重貧血等重病,醫生讓家人快準備錢,以備輸血、動手術,否則我的生命將有危險。父親在我10歲那年已動了脾切除手術,本來就窮的家,我又病倒了,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在我等死的日子里,我唯一奢想的,就是父母守著我,兄弟姐妹陪著我,讓我在親情的圍繞中靜靜地死去。然而,只有父親沒有陪過我。我不止一次地問母親:“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想讓他抱抱我!”可母親只顧低頭落淚,她自己也不知父親的去向。
一天,父親回來了,同時還來了兩位衣著體面的中年男女。他們和母親說了幾句話,便進房來看我。母親拿出我過年的衣服幫我穿上,抱著我哭了。父親一見母親的哭相,一扭頭,便生硬地沖母親說:“哭什么!快給山子穿好衣服!”等衣服穿好了,母親攙著我走到堂屋。這時父親一臉的笑意沖我:“山子,乖!”他頓了一下,便指著那對中年夫婦說:“快叫你爸媽,他們來接你回家了!”一下了,我如雷轟耳,本能地拽著母親的衣服哭喊著:“我只有你一個媽!媽你別讓我走,我大了會養你的老!”母親無奈地搖搖頭,蹲下身摟著我哭成一團,一旁的女人也止不住哭起來。父親蠻橫地上前掰我的手指,想把我和母親分開,我使勁地抓緊母親,好像此刻母親是唯一能救我的人。或許那對夫婦不忍心再看眼前的場面,他們說:“算了吧,孩子還在你家養吧!”說完他們走了。
第二天,家中有了錢,我進了醫院,動了手術。不過父親一直陰著臉,還發脾氣,而母親只是流淚不止。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父親有了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甚至真懷疑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等身體完全恢復后,我變得沉默寡言,對父親更是一言不發,甚至用一種仇恨的目光和他對視。父親自顧忙自己的農活,用自己瘦弱的病體操勞在田間,為我們掙著上學的費用。學校畢業后,我的工作、婚姻只跟母親商量,對父親只字不提,我要以這種方式報復父親曾經的“殘忍”。
工作兩年后,父親動了兩次手術,我盡了一個做兒子的情份,給他送錢,日夜陪護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骨架的父親,我時常見他避著我默默流淚。而我裝作沒看見,心想,這是他該流下的悔恨之淚。
父親出院后,我時常給他送去“白蛋白”以保養身體,可父親總是倔強地拒要。有時,母親生氣地說:“以前你對兒子那樣殘忍,他不記恨你,還為你送藥送錢,你到底要兒子怎樣,”
父親總是以沉默回避,一次他終于說:“我當年那樣做,還不是為了山子,不把他送人,哪有錢來救他的命!再說人家條件好,也有心想抱養山子,難道我不心疼自己的親生骨肉……”
倏忽間,我神情恍惚,原來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而他自己默默地承受著心靈底處的疼痛,不讓別人去觸摸,任憑時間、歲月去煎熬、風干,直至老死……
父親走進他養的一群家禽中,孤獨而落寞。我聲顫顫地喊了一聲“爸!”父親拍拍我的肩,“以后,教育孩子,千萬別傷了孩子的心,心離遠了,再想近,難啊!就像你和我真近了,可我的心里還是不好受呀!”
頃刻,我淚如泉涌,一種揪心的疼痛令我渾身痙攣,猶如觸摸到了父愛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