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度主義路徑依賴理論的發展

趙　祥

內容提要路徑依賴分析框架最初來源于自然科學關于動態非線性隨機模型的理論，其在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重要應用體現在新制度主義的制度變遷理論中。本文以諾斯的制度變遷思想、格雷夫的比較制度分析和制度的進化博弈分析為主線，探討了制度變遷路徑依賴思想在新制度經濟學體系內的發展，指出制度的博弈分析引起了制度分析方法的進化。

關鍵詞路徑依賴 諾斯 格雷夫 進化博弈

〔中圖分類號〕F224.12;D523.3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04）06-0054-07

一、引 言

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的概念來源于人們對具有正反饋機制（positive feedback mechanism）的開放系統的認識，所謂正反饋機制就是一種系統的自我強化機制。路徑依賴是指，受到外部偶然性事件的影響，某種具有正反饋機制的體系如果在系統內部確立，便會在以后的發展中沿著一個特定的路徑演進，其他潛在的（更優的）體系很難對它進行替代。在自然科學中已經發展起了較為成熟的測定系統正反饋機制的方法，如通過分析耗散結構、奇異吸引子參數、混沌分布參數和自催化機制等。而在社會科學中，一種社會系統的正反饋機制的形成則被歸因于遞增收益的存在。

經濟分析最早將路徑依賴框架用于技術變遷過程的研究，David（1985）以QWERTY鍵盤的發展過程為例，分析了在技術變遷過程中存在著路徑依賴現象，即技術選擇鎖住（lock-in）和缺乏效率的情況，QWERTY鍵盤與同期的DSK鍵盤相比效率較低，但仍能占有市場的支配地位，這是因為QWERTY鍵盤的使用具有遞增收益，而這種遞增收益來源于技術的相關性、規模經濟和投資的準不可逆性 ① 。因此，遞增報酬和偶然事件，而不是效率標準，決定了技術選擇。Arthur（1989）的研究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他將技術的選擇歸結為歷史小事件 ②注釋①②歷史小事件是指那些觀察者事先無法預知的偶然事件或一種事件狀態，它決定了在一組可以相互替代的體系中哪一種會被選擇，并導致了結果的不可預見性。技術相關性是指這樣一種情況，QWERTY鍵盤安裝得越多，擁有這種打字能力的人也就越多，從而購買這種技術的使用者也越多;使用者數量的增加可導致使用QWERTY鍵盤的成本遞減，進一步表現為技術的報酬遞增和規模經濟;同時由于使用者轉向另一種打字技術的學習、轉換成本太高，產生了在專用鍵盤技術上投資的準不可逆性。和由于遞增報酬所導致的鎖定。技術遞增報酬的產生是因為技術演進中的自我強化機制，主要表現為:①隨著技術的使用，產出增加，固定成本的單位分攤就越小;②技術使用過程中所形成的經驗和默會知識（tacit knowledge）積累具有收益遞增效應，并且技術在被使用的過程中會被不斷地改善;③一項技術的采用會導致一系列互補性技術和產品的出現，從而產生部門間的合作效應;④技術的運用增強了該技術和產品會被更多使用的預期。盡管對技術變遷的路徑依賴問題還存在一些爭論和不同觀點（Leibowitz&Margolis，1990，1995，1999;M J.Roe，1995），但戴維和阿瑟的研究的確使人們對技術變遷的認識有了一個新的視角。正是在他們二人研究的基礎上，以North為代表的新制度主義者將路徑依賴的概念引入到對制度變遷的分析中來。

二、新古典分析框架與路徑依賴

新制度經濟學通過引進新古典分析工具而使制度分析的形式化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新古典分析工具的內在缺陷導致新制度經濟學在研究制度及制度變遷問題時面臨著不可逾越的障礙。具體表現在:

（1）新古典分析為了使函數收斂、趨向極值和單一的均衡，就必須假定生產函數的嚴格擬凸性和消費函數的嚴格擬凹性，這種假設限定了收益遞減，而排除了收益遞增的可能性。但在知識、技術和制度的變遷過程中由于學習效應和外部性的存在必然會產生收益遞增，這是制度分析所不能回避的;同時在引入個體行為不確定性假設后，個體間行為互動的博弈分析有可能導致多重均衡出現，而收益遞增決定了競爭收斂的均衡點不是單一的。因此，遞增收益和多重均衡使得制度分析必須突破新古典框架的窠臼。

（2）新古典分析框架的視角是靜止的、線性的，微積分作為新古典經濟學的主要分析工具無法處理非線性關系和不可逆過程，而制度分析如果想要對制度選擇的動態過程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就必須考察各種經濟、社會變量之間的非線性關系和時間的不可逆性。

（3）新古典經濟學沿襲了自笛卡爾以來的決定論世界觀，理性經濟人可以不斷地修正預期，調整自己的行為以達到效率狀態，但現實中的制度變遷路徑是多樣的，而且有時低效率的制度路徑在長期內持續存在，新古典分析顯然是解釋不了這種情況。

正是為了打破新古典主義在制度分析中的局限，新制度經濟學引入了路徑依賴分析框架，吸收了耗散理論、自組織理論和非線性分析中所蘊涵的進化思想，從演化的視角看待制度和制度變遷問題，試圖解釋制度選擇多樣性和制度演進的非績效路徑現象，并在理論發展的實際進程中形成了以諾斯制度變遷理論、格雷夫的重復博弈分析和制度的演化 博弈分析為代表的理論主線。

三、諾斯的制度變遷思想

諾斯是將新古典工具引入制度變遷分析的重要代表，正是由于其理論方法深厚的新古典背景使得其制度和制度變遷理論表現出決定論和演進論的沖突，缺乏內在的邏輯一致性。我們可以粗略地將他的制度變遷理論劃分為兩個階段:①從1973年的《西方世界的興起》到1981年的《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這一階段諾斯制度分析的主要對象是正式制度，其認識論基礎是笛卡爾式的決定論和建構理性，主要分析方法是新古典主義的靜態均衡分析;②以1990年《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實績》為標志，諾斯的制度思想實現了向進化范式的轉變，非正式制度成為主要的分析對象，路徑依賴范疇被引入制度分析，并被置于一個核心的地位。

在第一階段，諾斯制度思想的新古典工具理性 ① 傾向首先可以從他的制度定義可以看出來，諾斯將制度定義為社會博弈的規則，認為“制度是一系列被制定出來的規則、守法程序和行為的道德倫理規范，它旨在約束追求主體福利和效用最大化利益的個人行為” ② 。他的制度變遷思想包括產權理論、國家理論和意識形態理論三個組成部分，其中以交易成本為核心的產權理論是其制度分析的基礎。諾斯強調了“制度─產權結構”對一國長期經濟績效的影響，正是產權界定明確、并由國家強制力量保證充分實施的私有財產制度，導致了西方近代的技術革命的發生和西方世界的興起。而對于這種私有財產制度的來源問題，諾斯認為國家界定產權結構，并且“產權的出現是國家統治者的欲望與交換當事人努力降低交易費用的企圖彼此合作的結果” ③ 。可見，諾斯認為有關產權結構的形成是統治者從自己利益最大化目標出發而理性設計、建構的結果，這與那種認為在經濟主體追求各自利益的過程中會自發地產生“‘私有財產'一般原則”和“不同的產權內容”（Hayek，1949，pp.20-21，25）的演進理性思路截然不同。他從需求和供給兩個方面來分析制度變遷，采用新古典成本─收益均衡分析范式，認為技術、市場規模等因素的變動會引起資源相對價格的變化，資源相對價格的變化會引發新的獲利機會出現，如果在現有的制度框架內難以捕捉這種獲利機會，經濟主體便會產生制度變遷的需求。但制度變遷要成為現實就還需要考慮制度供給的一面，只有當實施制度變遷的主體的制度變遷預期收益超過成本，他們才有制度供給的激勵。在諾斯看來，這些實施變遷的主體包括:（1）組織內部的企業家為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進行組織創新;（2）政治企業家和國家的統治者為了自身租金最大化而設計產權的形式，制定經濟博弈規則，從事制度創新活動。諾斯的上述制度思想基本上是新古典范式在制度分析中的重現，有時甚至是很生硬的套用，雖然這在一定程度上簡化了對制度這一復雜社會變量的分析，但卻無助于人們對制度生成和運行機理的深入理解，忽視了現存制度、知識存量等歷史因素對變遷方向的影響，無法回答歷史和現實中制度演進路徑的多樣性和非績效路徑持續存在的問題。

諾斯思想第二階段的演進理性傾向是從他對一直以來的制度變遷效率論（Alchain，1950）的疑惑開始的，有效制度替代無效制度的理論預言常常和現實很不一致，相對低效的經濟常常會在一定的歷史階段持續存在，諾斯認為解釋這種理論與現實沖突的很好的角度便是路徑依賴，“路徑依賴性是分析理解長期經濟變遷的關鍵” ① 。諾斯認為制度變遷路徑依賴現象的產生是由于兩個原因:一是收益遞增，二是由顯著的交易費用所決定的市場不完全性。收益遞增主要來自于:①制度創建的高成本投資（set-up cost）;②與現存制度框架所提供的機會集合有關的學習效應（learning effect）;③組織間的合約和其他互補活動產生的協調效應（coordination effect）;④以制度為基礎的合約不斷居于支配地位，形成有利于減少不確定性的適應性預期（adaptive expectation）。一個制度矩陣的現有結構會產生顯著的報酬遞增，遞增報酬會成為一種自我強化機制使

得制度軌跡持續下去。報酬遞增和路徑依賴有時可 能會導致經濟發展的非效率途徑，諾斯將這種情況歸因于由于交易成本導致的市場不完全性。在報酬遞增的情況下，如果市場是完全競爭的，或者交易費用接近于零，收益遞增的自我強化機制并不一定致使制度變遷進入鎖定狀態（lock-in），從而長期制度變遷仍然具有效率意義。但如果市場是不完全的，交易成本顯著，則遞增報酬的自我強化機制會使得一些無效率的制度長期存在，并且在市場不完全和組織失靈的情況下，有可能在現有制度條件下衍生出傾向于維系現有制度結構的組織和利益集團，占主導地位的利益集團會按照自己的利益目標影響制度變遷的政治進程。

諾斯制度變遷路徑依賴思想的形成還與他關于非正式制度的認識有關，他認為體現于習俗、傳統和行為規則中的非正式約束與正式規則相比更難改變，他們把未來和過去聯接起來，是理解歷史變遷路徑的關鍵（North，1990）。諾斯意識到相對價格變化對制度變遷的解釋力是有限的，指出“長期變化最為根本的原因是個人和組織的企業家所進行的學習，為了建設性地探討人類的學習性質，有必要廢除作為經濟理論基礎的理性假設” ② 。諾斯認為制度變遷的軌跡取決于社會的政治進程，而政治市場性質的基礎是當事人的信仰體系，這種信仰體系建立在社會的文化認知模式的基礎之上。一個社會的文化傳統可以減少共同體成員個體認知模式的歧異，導致一致觀念的歷史傳承。制度體現了共同體的信仰結構，“體現在信仰體系中并由制度表達出來的激勵決定了時間進程中的經濟成效” ③ 。由于認知模式的差異，報酬遞增和路徑依賴不僅會導致經濟進步，也可能導致低效率的經濟停滯。一個社會信仰體系也會發生歷時的演變，它是共同體集體學習的過程，也是一個累積的文化適應過程，社會的文化傳承是導致制度演進路徑依賴的關鍵因素。因此，信仰體系和知識存量決定了制度矩陣的未來調整方向，歷史是重要的，制度的路徑依賴特征導致適應性效率而不是資源配置效率成為制度選擇的標準。

諾斯后期轉向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思想體現了他對新古典框架的揚棄，從堅定地信奉新古典范式─“通過提供一個原理及邏輯性的分析框架，新古典理論已使經濟學成為一門卓越的社會科學，放棄新古典理論，無異于放棄一門科學的經濟學” ① ─到對新古典理性假設產生疑慮。這種轉變使得諾斯的制度思想與舊制度主義、奧地利學派、現代進化博弈論和比較歷史制度分析越來越趨于一致，突出了路徑依賴在制度變遷中的重要意義。

四、格雷夫的比較制度分析

格雷夫（Avner.Greif）的制度分析在學術傳承上綜合了德國歷史學派的傳統和現代博弈論的理論成果，它把缺乏集中的中央法律實施體制條件下的“自我實施制度”及其運行機制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近似地看，“自我實施制度”就是諾斯制度定義中的非正式規則部分，諾斯雖然意識到了非正式規則的重要性，認為制度變遷的漸進性在很大程度上與非正式規則的演進性質有關，但由于諾斯的理論框架基本上是新古典的，因而無法對此進行深入分析。格雷夫的比較制度分析恰好在諾斯理論停步的地方，討論了制度變遷軌跡和路徑依賴問題。格雷夫的制度分析在解釋制度變遷路徑依賴問題上有其獨特的貢獻:①擴展了制度分析的范圍，研究視野從特定的制度安排轉向社會的制度結構，指出制度變遷的路徑依賴是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諸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強調文化傳統、價值觀念和信仰結構對制度選擇的影響。②將博弈論和路徑依賴分析結合起來，清晰地展示了制度變遷路徑依賴的微觀機制，進而有力地解釋了不同社會經濟體制差異的根源，避免了諾斯路徑依賴理論形式化不足的缺陷。

格雷夫成功地將重復博弈論方法運用到制度分析中，用子博弈精煉均衡的概念來表征制度選擇和變遷過程。重復博弈中的無名氏定理及其擴展（Friedman，1971;Rubinstein，1979;Fud-enberg&Maskin，1986）證明，相同的個體進行無限次重復博弈，如果參與人有足夠的耐心，則互利的結果可以作為子博弈精煉均衡出現。與單階段博弈的囚徒困境不同，重復博弈的未來合作的長期收益超過了交易主體采取欺騙策略所能獲得的短期利益，從而有力地促使理性的經濟人放棄欺騙，選擇合作。